第13章 不去医院
徐徐章节阅读, 在春天里,徐徐地恋爱。
抑郁症?
宁织当然知道抑郁症,在这个财富割裂、价值多元、变化快、压力大的时代,这种心理疾病已经引起了越来越多的人的关注。
但是 “郑秋代会得抑郁症”,他实在难以相信。首先,需要诱因吧,任何疾病都不会无缘无故产生,家人去世当然是个相当大的击,宁织的外公奶婆走得早,对于他母亲而言,创伤多半来自丈夫突然间撒手人寰。
六月三号,那个日期宁织刻骨铭心,但掰着指头算算,竟然过去快两年了。
时间会冲淡悲伤,这两年里,郑秋代仍过着规律的生活,每周在交响乐团演出。不久前她决定退休,宁织十分诧异,郑秋代的理由却是 “该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了”。
宁织从没把他母亲与抑郁症联想在一起过,他还记得,宁冉章刚去世时,家里头着实乱了一段时间,但郑秋代很快就振作起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料理丈夫的后事。宁冉章生前在油画界地位卓然,因此国内外都有宾客赶来吊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忙得昏天黑地,宁织的印象中,连放声大哭的片刻清净都难寻。
最痛苦的时候郑秋代都挺过来了,两年后的今天,她却熬不过去了吗?还是,她所表现出的平静与坚强,其实全是伪装?
宁织在老宅里一住就是三四天。
江忏的提醒让他不安,夜里失眠,时常想着抑郁症,上网查了不少资料。他不动声色的观察,出门前,下班后,只要有时间,都围在郑秋代身边,注意她的精神状况。
郑秋代不明就里,但对宁织在老宅留宿还是很高兴的,每天晚上,都烧热腾腾的饭菜等他。宁织食不下咽。不是味道不好,而是他下班回到家,经常看见母亲呆坐在沙发上,对着一本没有翻动的书出神。听见推门的声音,郑秋代会撩一撩头发,迟钝地站起来,低声:“快洗手吃饭吧。”
别墅离公司远,宁织开他们家一辆旧宝马通勤。宁冉章不会驾驶,这辆车一直是郑秋代用着,但宁织那天走进车库,发现车身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灰。看来过去两个月,郑秋代根本没出过远门,最多就是走路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
越来越多的细节浮现出来,让宁织不敢再抱有侥幸心理。
“看看电视吧。” 别墅实在冷清,宁织拿起遥控器随便选了个台。正好是新闻联播时段,边吃饭边听,总算有了点普通人家的烟火气。
郑秋代只盛了半碗饭,眉眼低垂,慢慢地咀嚼,看似专心,实则恍惚。
宁织问:“妈,你中午吃的什么?”
“随便弄了点。” 郑秋代答得含糊,宁织猜她什么也没有吃。
“最近睡眠怎么样?”
“挺好的。” 郑秋代慢半拍,抬头看着宁织,微笑了一下,似乎也想找点话题:“你…… 工作怎么样?”
“还好。达达主义作品展闭幕了,祝姐派我做一个型摄影展,全权负责。” 做了将近两年的助理,终于能够独立策划一出展览,虽然规模不大,也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了。宁织在公司的时候挺高兴,回家看到郑秋代的状态,喜悦又被担忧取代了。
“好事啊,” 郑秋代点头,“以后你也可以带组了。”
“那还早着呢。” 宁织笑了笑,看郑秋代对自己的工作似乎挺感兴趣,于是多了几句:“是个摄影展。听那个摄影师以前在时尚圈挺有名,前几年转向风光摄影,拿了些奖,现在给《自然地理》拍照片。”
“有赞助商了吗?你爸以前认识些投资艺术品的,我还留着名片,看看能不能……” 郑秋代放下筷子,宁织急忙拦住他:“不用,妈,祝姐了,资金不用担心,摄影师有个哥哥,家里给他投资。不计成本,只求效果。”
郑秋代又坐回去:“这样。那你可要认真做。”
“我知道。” 宁织看到郑秋代又开始拨弄碗里的米粒,筷子松松地握在指尖,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终于开口:“妈,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灯灭了,透过薄纱窗帘,能看见远处闪烁的霓虹。宁织躺在从睡到大的床上,底下仿佛有刺,翻来覆去不得安稳。
郑秋代拒绝去医院,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让他感到沮丧。老一辈人总有些固执和传统的思想,郑秋代也不例外,对于 “去看精神科”,多少有些心理障碍。
宁织苦口婆心地讲述从网上看的科普文章,郑秋代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别瞎操心了。宁织着急上火,又觉得委屈,冲动之下,口不择言地挑衅:“那我喜欢谁也是我的事,以后你不要管。”
在僵硬的气氛中,两人不欢而散。
回到卧室,宁织冷静下来,后悔之意袭上心头。他异常的性取向,郑秋代已经有所察觉,这时候再补一刀,确实是太狠太过分了。道歉的话不出口,在郑秋代从他的卧室前经过时,宁织隔着门:“妈,我是为你好。”
过了几秒,外头传出郑秋代低沉的回应:“嗯。”
但这声 “嗯”,并不代表妥协,她依然自己心里有数,不肯去医院。
十一点半,不算早也不算太晚。宁织停止翻滚,从床上坐起来,拿起手机给江忏发了条消息:“你在干什么?”
刚按下发送,他就想撤回,这时手机一震,有新消息进来,他慌忙点开,却不是江忏,而是柏旭:“宁织!不给面子啊,我酒吧开业多久了也不过来捧个场!”
宁织发了几个句号给他,然后飞速退出,撤回了那句无聊的 “你在干什么”。
“我看你微博了,还跑去英县骑马!我就在鹭江的生意你也不来支持下,不够意思啊!” 柏旭喜欢唠叨,废话滔滔不绝。
“你开业那天我去了,你喝多了,左拥右抱的,我懒得理你。”
反正也睡不着,宁织和柏旭在微信上扯了几句。他们是本科同学,但学的专业八竿子不着,是在老乡会认识的。柏旭家里有钱,毕业后也不找工作,到处折腾做生意,失败了好几次,终于有了 swallow 酒吧。宁织只当他深夜寂寞,找人聊天,没想到几句闲话过后,柏旭突然:“那个,你还记得谭广升吧?”
这个名字,四年没听人提起过了,宁织不知不觉放慢了字的速度:“怎么了?”
“听他回国了。”
“哦。”
“听他去 G 省找工作了。”
G 省经济发达,金融业风生水起,以谭广升的专业背景,来这里找工作没什么奇怪的。
柏旭用文字聊天也要玩大喘气,慢悠悠地接上一句:“没去 Z 市,去鹭江了。”
宁织吃了一惊,Z 市是 G 省的省会,也是机会最多的地方,鹭江虽然不差,但整体上还是要稍逊一筹。谭广升是北方人,大费周章地到南方找工作,不去 Z 市,跑来鹭江干什么?
柏旭话里有话,意味深长:“你好自为之。”
宁织捧着手机,一些久远的往事从眼前刷刷掠过,只是想起来,都让他觉得不适。他回:“你误会了……”
柏旭大三大四时搬到了另一个校区,很多消息都是道听途,碍于朋友的身份,也不好向宁织求证。宁织想解释,手机突然嗡嗡振动,进来一个语音电话。
来电人是江忏。
他怔了怔,放弃了解释,点下接听键。
“喂?” 宁织莫名有些心虚。
“发的什么?” 江忏问。
不知怎么地,电流将他的声音变得更加磁性,宁织缩回被窝里,声:“发错了。”
江忏没计较,吩咐司机:“开车吧。”
宁织听到背景音里微弱的引擎声,问:“你去哪?”
这么晚了,该不会是去花天酒地吧,或者刚花天酒地回来?
江忏:“集团开会,离我住的地方有点远。”
“哦。”
那头似乎是笑了一声:“放心,没有对你不忠。”
宁织一把抓住被子,盖到自己脸上,瓮声瓮气地:“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行,” 江忏语气轻松,“我现在就找一个人过夜去。”
“你!” 可怜的被子又被掀开了,狠狠地扔在一旁,露出一张微红的脸,“你也不怕得艾 | 滋!”
攻击还在继续:“你自己得就算了,别传染给我!”
“这么有原则。” 江忏又笑,“那当时在酒吧,你怎么主动加我微信呢?”
看你像是个好人呗,宁织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我瞎。”
夜色无边,江忏看向窗外的路灯,轻声:“几天不见,还挺想你的。”
手机里没动静了,连呼吸声都没有。
宁织稍微将手机移开一些,电子产品用久了果然发热得厉害,烫红了他的耳朵。他迅速镇定下来,明白江忏想念的只是他的身体:“那我明天过去?”
“不用了,这周六你不是要去奇彩世界玩吗?”
宁织没反应过来:“那又怎么了?”
江忏尽量隐晦:“游乐设施都挺硬的,怕你坐不住。”
宁织这回是真尴尬了,全身上下都拧巴,硬着头皮搭腔:“看不出来你还挺体贴。”
“嗯,” 江忏矜持地收下赞美,还是那副低沉和缓的嗓音:“等周六晚上,你玩累了,比较好摆弄。”
“我靠!” 宁织骂了一句,后继无力,磕磕巴巴地:“江忏,我发现你其实是个衣冠禽兽。”
“嗯。”
“斯文败类。”
“嗯。”
宁织还在组织语言,突然听到电话里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吓了一跳:“没事吧!”
宽阔的公路上,不知何时窜出一个人影,大无畏地冲着宾利奔过来。幸好司机刹车及时,才没酿成惨剧。
“没事,” 江忏匆匆安慰了宁织,抬头一看,那个差点被撞飞的男人毫不惊慌,嬉皮笑脸、摇摇摆摆地走到车门边上,使劲拍玻璃:“哥,搭个顺风车呗?”
这时司机也认出了来人:“是二少爷。” 他扭头征求江忏的意见:“让他上来吗?”
车窗降下,一股酒气迎面扑来,外面站着的是个年轻男人,染着蓝毛,穿着破洞牛仔裤,身上挂着一堆金属,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今天下午在集团开会,他也是这么穿的。
“江鲁宏,” 在公司里,江忏对每个人都和善有礼,唯独这位,实在是没耐心,“你车呢?”
“那臭女人把老子赶下来了。” 江鲁宏年纪不大,起话来倒老气横秋,夹杂着粗鄙之词,“妈的,不知被多少人操过了,还跟我这装处 | 女,不就是钱吗,我——”
江忏没功夫听他的破事,嘱咐司机:“走。”
“喂!” 江鲁宏是个疯子,平时就喜欢极限运动,整天寻刺激,要不也干不出跳到路中间拦车的事,这会竟然扒着车门不松手,大喊着:“哥!江忏!”
江忏眼里的厌恶不加掩饰。他半年前才回国,江鲁宏没读硕士,本科毕业就被安排在万星集团旗下的子公司,理奇彩世界这一系列的主题公园。他平时不管事,都是几个副总在负责,这两年游乐场的营收比较稳定,不升不降,他倒居上功了。江忏接手公司后,第一个就想料理他,结果这厮突然起了亲情牌,围着他 “哥前哥后” 的,聒噪又恶心。
念着那丝微弱的血缘关系,江忏让司机再次停车,冷冷地盯着江鲁宏:“你不会叫人来接你?”
“我手机在车上!” 江鲁宏其实长得不赖,但品味庸俗,造型滑稽,他做了个可怜的哀求表情,“你捎我一段吧!”
江忏心如铁石,对司机:“陈叔,给他个滴滴。”
宾利绝尘而去,江鲁宏愤怒的咆哮很快被风刮远,江忏看了眼手机,还在通话中,于是递到耳边了声 “不好意思”。
“没事,” 宁织顿了顿,“家族秘辛?”
江忏笑了,这是他上次逗宁织的时候的话:“嗯,想听?”
“算了吧,” 宁织看了眼时间,“下次。”
“阿姨呢?你带她去看了没有?”
江忏的关心是认真的,宁织有些感动。实话,要不是他那天提醒,宁织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往抑郁症这方面想。
“她不肯去医院,非自己没事。” 真要较劲起来,宁织肯定拗不过母亲,一想到这,头都大了,无奈地叹了声气。
江忏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因此暗中联系了人,这会正好告诉宁织:“我认识一个市医院的精神科医生,这样,周末的时候让他去你家里,就是你的朋友,跟阿姨接触接触,了解一下情况,怎么样?”
这是个妥当的办法,宁织答应了,向江忏道谢。
江忏:“举手之劳。”
宁织不习惯欠人情,也怕被江忏误解,别扭地解释:“我不是为了这个才给你发消息的。”
江忏愣了一下,笑了:“我知道。是你想我了。”
这人的脸皮也太厚了吧,到底是怎么一本正经地出这些话的!宁织用手背盖住眼睛,嘴角抽了抽:“我睡觉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