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奇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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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忏仍旧很忙,那晚之后,宁织两个多星期没再见到他。

    好在风波逐渐平息了,一则明星出轨的爆料盖过了跳楼机事故的热度,热搜排行榜上,十个有六个都是关于出轨影帝和网红模特在停车场激吻的视频。

    互联网永不忘记,互联网也没有记忆。“生死有命” 的话题还在,点进去依然能看到谩骂的言论,但数量和频率远不如事故刚发生时那么多。

    万星集团聘请的公关公司很有技巧地运作着,每篇谴责的文章下都有人贴出发布会视频的网址链接,把网友的关注点引到万星公司的诚恳态度和主动担当之上。他们拿捏着良好的分寸,不过分推卸责任,而是强调改正的决心——这也是江忏的意思。

    不得不,除了影帝出轨事件转移了网友的注意力之外,江忏的外形和谈吐也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舆论。陶珊的话虽然夸张了点,但事实如此,人们很难不对一位年轻英俊的总裁产生好感。

    “这个是万星文旅的老板吗,那上次那个蠢货是谁?”

    “是堂弟好像,一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

    “别的不,他真的好帅啊!”

    宁织坐在客厅里,一边陪母亲看电视,一边偷偷刷微博,几分钟后,纠结得皱起了眉头。跳楼机事故的舆论走向出乎他的预料,江忏忽然成了广大网友、特别是女网友热烈讨论的话题,各大社交网站冒出许多关于他的匿名爆料帖,来自他的 “同学”、“下属” 和“朋友”,故事得有鼻子有眼,引人入胜。

    宁织总结了一下,光他看到的帖子里,江忏就交过七个不同类型的前女友,从大家闺秀到成熟御姐,应有尽有。

    “真离谱,” 他放下手机,看到郑秋代又在走神,心中一紧:“妈,今天胡医——”

    “嗯?” 郑秋代转过头,几缕蜷曲的长发扫过肩头,脸庞仍是瘦削暗黄。

    宁织咬了下舌头,及时改口:“胡,你觉得他怎么样?”

    胡安峻是江忏介绍过来的精神科医生,为了获取郑秋代的信任隐瞒了身份,宁织帮忙圆谎,称他们是刚认识的朋友。

    然而今天的会面不太成功,郑秋代兴致缺缺,强颜欢笑,胡安峻问她话,她都是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反而花了许多时间整理衣服的褶皱。

    “还需要观察。” 胡安峻临走前对宁织,“她不信任我,我再多来几次,也许她就愿意和我聊了。”

    他不建议贸然用药,而是让宁织密切观察郑秋代的睡眠和饮食情况,以及任何自残行为的征兆。

    “目前你妈妈的病情应该是中度,不能掉以轻心但也不用过于焦虑,其实,换个居住环境也许能够缓解……”

    换个环境,宁织想到这里,转头看了郑秋代一眼。他的爷爷奶奶外公都过世了,只有外婆还活着,和舅舅一家生活在离鹭江市几千公里的北京,住胡同,从早到晚嘈杂不已,不是个养病的地方。

    也许该找个私人疗养院……

    “宁织,” 郑秋代也在看他,神情有些忧虑,“这个胡,真是你朋友?”

    她的眼睛很深很静,如同一潭萧瑟的秋水,宁织忍着心酸,答道:“是啊。”

    郑秋代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旁敲侧击地问:“可你不是和江忏——”

    宁织这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哭笑不得地挥了挥手,“不是,不一样,妈!”

    郑秋代放松下来:“哦,好。” 又,江忏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要懂得珍惜。

    “我珍惜啊,”宁织摆弄着手机,将那个 “万星总裁集邮册” 的汇总贴分享给江忏,“是他不珍惜。”

    “妈,” 他轻声问,“这是不是代表你同意了?”

    郑秋代站起来,踩着碎碎的步子走开了:“我先去睡了。”

    宁织回到卧室,江忏的消息正好进来,只有四个字:“错漏百出。”

    宁织发了个问号过去,江忏:“首先,我不是万星集团的总裁,我爸才是。”

    然后就不话了。

    宁织觉得江忏的语文没学好,因为一个错误显然不等于错漏百出,他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就走进浴室冲凉,半时后,顶着一头潮湿的黑发倒在枕头上,懒懒地了个滚。

    后背硌到了什么硬物,宁织掏出来一看,是他的手机。

    江忏:“其次,我喜欢男人,你不是知道吗?”

    宁织翘着二郎腿,湿漉漉的脚尖晃来晃去,在床单上留下一串水渍。他笑着字:“现在不确定了。”

    “帖子里的女生我只认识三个,都是以前的同学。”

    “那前男友呢?” 宁织大着胆子盘问,“前男友有几个?”

    “没有前男友,” 江忏,“只有你。”

    他忙了一天,夜里十二点才回到公寓,饥肠辘辘。冰箱里放着一盒手工饺子,是老宅的管家前阵子送来的,江忏丟了些进锅里,靠着冰箱等饺子煮熟。

    手机屏幕亮着,“只有你” 三个字后面没有新消息,江忏想到宁织抓耳挠腮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奇彩世界的生意怎么样了?” 宁织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还行,其他省市恢复得比较好,鹭江这个不太乐观,暂定本周日重新开园,先观望一下吧。”

    饺子浮起来了,在密集的水泡之中不停颠簸,江忏想了想,揪了两片绿色蔬菜扔进锅里。

    “你是不是忘了,” 宁织期期艾艾地,“你曾经答应过,关掉游乐场让我好好玩一次。”

    “没忘,” 江忏关了火,白白胖胖的饺子让他想起宁织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肚皮。他:“就周六吧,我也想见你了。”

    .

    宁织的工作进展得相当顺利,简青黎是个随和而且易于沟通的甲方,看过企划案后很快便拍板了摄影展的主题和场馆,接下来需要聘请施工公司对多乐美术馆进行重新装潢,以及设置一些临时的隔断。

    他来过青南艺术中心一次,坐在会客室里,穿着白色的休闲西装,乌黑的头发颇具风情地飘在耳畔,远远看去,宛如一只休憩的仙鹤。宁织与他一见如故,半时就选定了展出的作品,并讨论了此次展览的主题:山河有仁。

    《道德经》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大自然的山川风月,那些短暂的或永恒的美,又何尝是无情的呢。

    “这个主题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儒家的感觉?” 周六,宁织坐上江忏的保时捷,脚伸得长长的,不安分地在车上乱动,热情地分享工作进展。

    “很儒家。” 江忏停好车,四周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别人。不远处的游乐场也安静异常,今天是周六,要放在以前,肯定是沸反盈天,充满了欢声和尖叫。

    工作人员等在门口,带他们进去之后就把门反锁了。宁织东张西望,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幅场景似的,脚步轻轻的,生怕惊扰了什么可爱的精灵。

    七点多,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微蓝,草坪上掠过若有若无的晚风,远处的摩天轮静静地矗立着,暧昧得像个童话故事。

    “等等。” 江忏拉住宁织的手腕,盯着他微微睁大的黑眼睛,神秘地笑了一下。

    他倒数着:“三、二、一。”

    然后所有的灯同时亮了起来。

    在暗淡了半个月之后,奇彩世界主题公园终于焕发出了光亮。缠绕在旋转木马上的霓虹灯个头很,亮闪闪的,在欢快的歌声中不断变换色彩;摩天轮转动起来了,每个座舱都明亮得如同月亮;云霄飞车和海盗船在光影中蓄势待发,庞大的轮廓危险而迷人。

    宁织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片刻后从沉醉中苏醒,大喊:“我要坐跳楼机!”

    江忏愣了一下,宁织已经跑远了。

    “就是这个吗?出事的座位?”

    “宁先生!” 工作人员满头大汗地赶来,“要不您去玩其他的吧?除了水上项目,其他设施今晚都开着!”

    “我就要坐这个,你们不是修好了吗?”

    “是的,所有的座位都再三检查了,换了新的压肩,但是——”

    “江忏,” 宁织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走过来的男人:“你陪我坐吧。”

    工作人员识趣地退下了,回到操作间里。

    江忏没有劝,但是推了宁织一把,自己坐上了那个出事的座位,然后帮宁织固定好压肩和安全带。

    “你经常来奇彩世界玩吗?” 跳楼机开始上升,宁织的心跳越来越快,试着通过聊天化解紧张。

    “好多年不来了。” 人的爱好是随着身份变化的,江忏青少年时期经常泡在游乐场,成年之后就很少来了,现在他去马场和高尔夫球场的时间更多一些,都是为了交际、谈生意。

    “这跳楼机是多少米的,” 宁织牢牢地拽着扶手,吞咽口水的声音很响,声音也发颤了,“江忏,我好像有点恐高……”

    “你怎么不早!”

    跳楼机升至顶点,从一百米的高处往下掉,江忏急怒的责备消失在骤然尖利的风声中。

    宁织微微张着嘴,瞳孔放大,血液倒流,恐惧如同锥子,直直钻进骨髓里。他用力握着扶手,用力到几乎要把灵魂挤出去,可无论怎么抓,都无法获得一丝稳定、牢固、被绊住的感觉。

    直到江忏凑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才仓皇地喘息,吸进一口冰凉的空气。

    三分钟后,机器停止运行,宁织瘫坐着,大汗淋漓地靠着身后的柱子,胸膛一鼓一鼓的。

    江忏解开他的安全带,扶他站起来,掏出一块浅蓝色的手帕给他擦汗,不悦地问:“恐高怎么不?”

    “也不是那么恐,” 休息了一会,宁织又斗志昂扬了,兴冲冲地拽着江忏的袖子:“走!坐过山车!”

    在滑轮和轨道相互挤压发出的咔擦声中,云霄飞车像蛇一样灵活窜动,在空中画出好几个 “8” 字。一趟下来,宁织腿软了,脸色苍白地抿着嘴唇,站不直,弯腰蹲在地上,像只可怜的仓鼠。

    “还好吗?”

    “别过来……” 宁织完,“哇” 地吐了一地。

    神出鬼没的工作人员送来了矿泉水和纸巾,并迅速处理了呕吐物。宁织漱完口,胡乱用衣袖抹脸,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珠,尴尬而虚弱地冲江忏扯嘴角。

    “别玩了,” 江忏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宁织出乎预料的执拗:“我想再坐一次。”

    第二次,他没吐,只是腿软,第三次,心悸的感觉减轻了,到第五次,宁织已经能在飞驰的列车上睁着眼睛了。

    后来他们又坐了海盗船,玩了彩虹滑道,开了卡丁车,宁织了鸡血似的,什么都冲在最前面,而且把园区内所有惊险的项目都体验了一遍。

    “慢点。” 江忏跟着他,也出了一层薄汗,脱了外套搭在旋转木马上,笑着看宁织喝水。

    宁织喝得又急又快,微微仰着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胸腔里住了一条鲸鱼,很威风,又有些可爱。

    这趟奇彩世界之旅以摩天轮收尾。

    他们面对面坐着,玻璃窗外是墨蓝色的天空和几缕浅淡如烟的云。脚下的城市灯火辉煌,但欢声笑语都离得很远,甚至连游乐园里不断播放的音乐也如同幻听。

    宁织靠着窗户,静默地观望外面的景色,偶尔看江忏一眼,膝盖开开合合,似乎有些不自在。

    “其实我刚才都录像了。” 他忽然举起右手,向江忏展示手腕上的表。

    “是吗?” 江忏握住他的手腕,仔细看了看,终于发现了那个的摄像头,感叹道:“真隐蔽。”

    “我可没用它干坏事啊,” 宁织怕误会,赶紧解释,“我网购的,昨天才到,我想用它记录一下今天…… 这些,回头我剪成视频发到网上,告诉大家奇彩世界很安全。”

    摩天轮越转越高,快到顶点了,云和星星仿佛唾手可得。江忏仍是沉默,宁织被他看得发毛,底气不足地:“我微博粉丝有两万多呢,还是有点作用的……”

    江忏忽然笑了一下。陪宁织玩了许久,他的头发被吹乱了,松脱的几缕垂在眉梢,洒下的阴影衬得眼窝更加深邃。

    “我知道,” 他,“宙克西斯的葡萄。”

    “你怎么知道!” 宁织惊了一下,又反应过来,表情有些别扭:“不许再调查我了。”

    这时摩天轮恰好转到最高点,冷气从座舱的缝隙中悄悄渗入,江忏认为,温暖的东西应当相互靠近。

    于是他低下头,吻了宁织。

    这个吻湿润而深情,持续了很长时间,宁织的左手搭在江忏的肩膀上,抓皱了他的衬衫,随后又激发出更多的渴求。

    好不容易分开,两人都有些狼狈,宁织舔了舔嘴唇,朝旁边挪了一点,试图平息体内的躁热。

    “其实我可以让他们停下机器,然后——” 江忏的停顿意味深长。

    宁织瞪了他一眼,正襟危坐:“或者,让我给你讲一个趣味知识。

    “你知道,宙克西斯是因为自己画的老女人太过滑稽而笑死的吗?他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被笑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