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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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庚寅,京师,朝堂。

    陈惟衷已经很老了。花白的眉毛有些过长的耷拉在额际。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今早的朝堂上慷慨激昂,怒斥次辅裴效先:“今日东南之惨况,十成有九可归于裴大人功劳!若非次辅莽撞上疏,为一己之私沽名钓誉而弃置士绅乡贤于不顾,天下何至于出现今朝惨祸!想我泱泱大国,竟失信于民,欺瞒乡绅贤达至斯,何可怪乎其叛国背主!”

    他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长长的手指直指裴效先的脸面:“蛊惑圣上,为蝇头利而迫使朝廷背信弃义至此,裴大人,你若是还有半点身为士子的羞耻之心,就该摘去乌纱帽,脱下郁轮袍,主动向陛下请辞以挽回你的名节!”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陈惟衷的用心李持明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但他只是严肃了面容坐在龙椅上,并不话。因为他知道,陈惟衷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与其被他的言语牵着鼻子走,还不如先使其自曝其短亮明底牌,方可一一收拾他们。

    “陈阁老何出此言?”

    裴效先的眼神如同一把锐利的刀,毫不畏惧的抛向陈惟衷。他一甩袖子迈出官员们排好的队列,扬起下巴对上咄咄逼人的陈惟衷道:“何为背信?何为弃义?何为失信于民?想当初捐官法出台时,朝廷可曾许诺过要给予这些捐官乡绅一辈子的名头?有过那些他们捐助义学得来的官衔,要一辈子都送给他们吗?阁老您在朝多年,效先身为晚辈有一事颇想请教您——一个士子若是考取了功名,被授予了官职。难道这官职就要一辈子烙在这士子身上,如同铁饭碗一般让这士子从得官起便可高枕无忧的做到死吗?”

    “不然,被授予了官职便是朝廷的人,朝廷需要,便可召之即来。若是做事有差池,玩忽职守或者尸位素餐。自应有自知之明,主动请辞。”陈惟衷。

    裴效先轻轻歪了歪头,转着圈对群臣和李持明摊开双手,露出一个名为“你看,他怎么来着?”的表情。最后他转过身来安静的望着陈惟衷,微微一笑道:“既然陈阁老如是,那——”

    “然而,朝臣辞官与被黜,皆因其德不配位。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意即在此。”陈惟衷慢慢的。鹰隼般的一双老眼冷冷的望向裴效先,并透过他看到了坐在他背后的李持明。

    “可今番被裴次辅一纸奏章否决了身份的捐官们,是否有此等罪责?是否,罪无可恕,以至于要被朝廷莫名褫夺其官衔?”

    裴效先愣住了。他恨恨的看向陈惟衷。因为他终于发现,在屹立朝堂数十年不倒的陈阁老面前,他还太嫩了点。

    “捐官本无罪,且非因罪被黜。”一个洪亮却冷然的声音平静的。

    众人抬头望去,看到了坐在龙椅上的李持明。

    他环顾了群臣,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复又开口继续道:“陈阁老不必将这两件事强行联系在一起。你且听朕一言——裴次辅,你退回去。”

    裴效先低了头退回队列里。陈惟衷面带假笑,嘴角微微扬起着望向李持明,老态龙钟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他对年轻的皇帝拱了拱手道:“愿聆陛下圣言。”

    李持明却是叹了口气,声音出乎意料的很疲倦。他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绕过龙案走上台前,忧心忡忡的又叹了口气。这年轻的、身着锦袍的男人一边在台上来回踱步一边摇头叹息,最后他站定了身子,转过脸来道:“捐官一事,是朝廷不对。可捐官这件事,本身乡绅贤达就做错了。”

    “捐官这件事,难道乡绅们是在朝廷出台了捐官令后才这么做的吗?陈阁老,朕相信在这个问题上,你比朕清楚,是不是?”他垂眼瞅着陈惟衷。脸上是不带什么情感色彩的笑。

    他没有给陈惟衷回答的机会,而是在那老头辩解着“陛下误会老臣了,老臣——”的时候就开话匣子开启了他的下一个话题:“据朕所知,崇德三年朝廷出台捐官令,但在这之前,全国四十多个行省之内的捐官,共计有六千七百四十二名。是吗?陈阁老,是吗,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就是裴效先。很显然,这个数据也是裴效先统计出来交给李持明的。然而,陈惟衷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李持明扫视了群臣,在得到裴效先一声低低的“启禀陛下,是。”之后,他淡淡的笑了笑道:“所以,为什么朝廷要推行捐官令?因为有这么六千七百四十二个捐官。如果朝廷不给他们捐官的途径,他们就会到别处买官。到了最后,这六千七百四十二个大大的官难道不会中饱私囊吗?难道不会贪污受贿吗?朕知道,你们民间总,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们告诉朕,这六千七百四十二人是为了国家昌盛民生幸福才去买官?朕问问你们,你们自己信吗?”

    最后一句话,他突然提高了声调,朝堂之上立刻回荡起了那两个让人听了心生忐忑的字“信吗——信吗——信信信信信吗——”

    无人回答,鸦雀无声。不是没法回答,而是天子之怒,堂下的陈党知道如今这是一只羽翼渐丰的雄鹰,哪怕他的南方火烧屁股。可总不是堂上这些人可以在他面前造次的。

    “朕不是傻子,”李持明平静的。“朕知道,究竟是谁给这六千七百四十二个人提供了机会。买官的人靠钱,卖官的人靠权。从前权钱交易,沆瀣一气,鱼肉百姓,一路畅通无阻。如今朕花了三年时间,把这条畅通无阻的路给弄断了。”

    “朕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裴效先更不必觉得。”

    “陈阁老,你还有什么话要?”

    下朝了,大臣们缓缓离去。李持明孤伶伶的站在大殿上,他回过头去,看见了身后梁上高悬的黑金匾额——“海晏河清”。对着那块巨大的匾额眨了眨眼睛,李持明苦笑了一下,一滴泪落在了他脚下鲜红如血的地毯上。

    三天后,一首童谣开始像爆炸一般在全京城横行:“君所言,不值钱,诓百姓,为骗钱。朝令夕改笑掉牙,肥了天子贫了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