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崔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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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地与西凉的交界处, 古殷的军队驻扎了东西十里地。由于周遭山地高耸, 无论白日的太阳如何炙, 都晒不化山上的积雪。到了夜里,便更是阴冷得厉害, 营帐里的官兵端着一碗热酒围在篝火边上,哈着白气地与同行兄弟侃着白日一仗。

    花将军夹着头盔,领着一身银色盔甲的天安路过,笑道:"还搁这儿吹呢, 白日的时候要不是公主改变了你们的行径路线, 你们这路人只怕都死在孟家庄了。"

    官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一抬头, 见是将军和公主,立马挑了个新碗,倒了碗热酒敬过去, 挠着头笑得尴尬:"将军, 公主, 你们怎么过来了?"

    "这不是夜里冻, 看看大家受不受得住。"天安撩开帐篷巡视了一眼,目光落在那单薄的毯子上, 皱着眉笑道,"是不是有些受不住?"

    "公主开什么玩笑, 这点寒冻的算什么, 属下生于燕山北, 耐寒得很。"端着酒碗的少年呲着浓眉大眼有些惭愧地道, "俺们不怕冻的,倒是公主您第一次来这地儿,夜里多加注意点。"

    "都是人哪有不怕冻的,"天安接过那碗酒,一饮而净,"轮流放哨,早些休息。"

    完,她便笑着把碗递了回去,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走吧,花将军。"

    花将军看了一眼已经基本和士兵融合得差不多的天安,皱着一脸褶子大笑了一声:"走吧,走吧。"

    天安挑着眉梢,揩了揩嘴角的酒渍,辣得吐了吐舌头:"这哪儿的酒,真是够烈的,我再多喝一口,命都没要了。"

    花将军偏头看了眼这位在朔朔寒风中冻得起了高原红的女娃:"进步了不少,才来的时候可是一口都不能喝,毕竟我们这儿辣嗓子提神的酒可比不了王城里醇香软绵的女儿红。"

    天安皱着眉笑了一声,现在还什么王城里的女儿红啊,就是王城里集市摊子上的清汤面,她都没得吃。

    入蜀当天,西凉便派兵来犯,他们歇都还没歇下,就与之交了一战。西凉的兵狡猾得很,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将他们击退到玉岭以外,不过西凉的兵擅长雪地作战,不知道敌人何时会再次进攻,她们无奈,只好驻扎在一处高地,时时观望敌方的动静。

    这一观望,就是大半个月,他们差点都忘了今日是新年伊始。

    天安望着天上清冷的残月叹了口气,以前她可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冰天雪地、冷得腿脚直哆嗦、没有大氅没有暖炉没有甜点的玉岭雪山度,和一群当兵的度过新年。

    "丫头,想回家了?"花将军看着自家妹妹的女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往年过年给我们天安送东西,都要提前两月琢磨,今年可就没戏了,这里面装了二十颗御膳房特制的糖,肆那没出息的临走前塞给我的,舅舅借花献佛,祝我们天安新年快乐。"

    "肆听到了又要跟你闹,"天安皱着眉头笑得想哭,但她还是瘪了瘪嘴,忍住眼泪,"舅舅,祝你也新年快乐。"

    "好了,进帐去吧,外头冷。"花将军舒展着眉头笑开来,伸手摸了摸天安的脑袋,"会很快结束的。"

    天安捏着瓶子嗯了一声,吸了吸鼻子,掀开营帐的帘子,钻了进去。

    "婆婆,你怎么还没睡啊?"天安把头盔放在睡榻旁,摘了一身盔甲望着正在帮她兑洗漱用水的妇人,"我了,没必要这么勤的,我现在和着泥巴也能睡着。"

    "公主,这山上有树有雪,热水管够的。"话的妇人面相有些丑陋,尤其是左脸上被火烫灼的伤疤,叫她看起来有些吓人,"您把鞋子脱了,老婆子给您洗洗脚。"

    "不用了,婆婆,我自己会洗的。"天安缩着脚,实在不好意思叫别人帮忙,现在的她又不是皇宫里的公主,有些事她得自己来,"您要是执意,我日后可就不理你了。"

    此话一出,立即奏效。

    婆婆皱着眉将木盆送到天安脚边,叹了声气,极不情愿地退到一旁:"公主,婆婆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还是欠您的,您就让老婆子帮你做些事。"

    "婆婆!"天安撩起裤腿,自己把脚放入热水,当即被刺激得浑身了个寒颤,"您不欠我的,我救您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嘶~婆婆,这水有点烫啊,我脚有些痒。" 天安皱着眉把脚抬起来。

    "哎,公主,您这是脚后跟生了冻疮,"婆婆皱着眉看着天安脚后跟,"您别挠,我白日摘了些草药,帮您弄弄。"

    婆婆完,赶紧去翻自己的背篓,捡了一株止痒的药草放在捣药罐里,加紧速度用力地杵,杵了十来下,见药草变得稀碎,赶紧跑到天安边上,叫对方把脚翘在她腿上,焦急认真地给她敷药。

    "公主啊,明后几日雪大,西凉那帮子畜生也过年,不会理会咱,你就别出去巡视了,我给您敷几天药,把这冻疮治好。"

    天安听得哭笑不得:"婆婆,不止我一人脚上生这玩意,您别这样金贵我。"

    婆婆低头弯着眉眼无声地笑了下,没有应话,专心致志地给人敷药。

    她对天安好,并不是因为对方是公主,而是因为对方舍命救了她和她的一家老,虽然……她的一家老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孟家庄是西凉与蜀地接壤边境的一处村庄,由于位置太过偏僻,蜀地的统治者便将她们排出了管辖范围以内。她记得那是一个刮着凛冽寒风的夜晚,西凉的官兵突袭了孟家庄,他们一家一家地烧着房子,玩弄地看着她们所有人躲在一面围墙前,然后便赌,看谁用乱箭射死得多。

    她抱着烧伤严重的女儿,长箭横空射来,她以为她们都要完蛋了,可那个时候,天安公主领着一队人马杀了过来,那是一场血战,但幸亏天安公主赢了。她们整个庄子的人被护送回酆都,可是半路上,却遇上了雪崩,一个官兵背着一个腿脚不便的人跑,可那时候,天安公主带的只不过是一支队,哪里能跑得干净。

    她不想让女儿死,可当她把女儿交给公主时,女儿早就咽了气。她是个带着女儿的寡妇,女儿死了,她还活什么,于是她便不想跑了,可公主拉着她奔了十几里路,公主想让她活着。

    她的年纪并不大,但是一夜白头后,大家便唤她婆婆。她其实还是想死的,可是公主发烧,身边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官兵时,她便暂时不想死了。

    公主在高烧中,一直喊老师,喊哥哥,喊母后,她才忽然想起那个传闻,公主出生便是元皇后去世,老师与哥哥不在身旁,公主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于是,就算是为了还一个救命恩情,她孟娘也应该好好活着。

    "嘶~婆婆,轻点,有些痛。"天安忽然皱着眉笑道。

    "痛才好,不痛就没效果了。"孟娘慢慢地将对方的脚放下,又去拿了块手帕在热水中浸湿,一点一点儿地帮对方擦起脚丫子来,"公主,您就别动,婆婆我好好给您擦擦。"

    天安觉得有些痒,也有些不好意思:"除了老师,还没人帮我这样擦过脚呢,谢谢婆婆。"

    孟娘趣地望了天安一眼,这发烧时喊老师,做梦时喊老师,平时却是闷声半句不提:"教公主这一身文武艺的老师?公主似乎很喜欢她,总将她放在第一个出来。"

    "啊,有吗?"天安眨眨眼睛,笑得有些无奈,她怎么没印象。

    "有的,"孟娘叹气,"不过,老师怎么会帮学生擦脚?"

    天安抿着唇,回忆起遥远的事,沉下眉目,自嘲道:"她啊,我的时候,她对我可好了,我要什么她便给我什么,哪怕是我要她抱我一天,她不肯,我一哭,她便肯了。所以,洗脚这种事,我闹着不让丫鬟洗,她也只好依着我了。"

    "但我长大了一些,七八岁时,她便事事不肯依我了,她严厉地教导我,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只许看书习字练武进学堂,做得不好,她还要拿戒尺我。"

    "虽然每次都只是唬了我一下罢了,"天安揉着眼睛笑起来,"我怕她无气可撒,便乖乖地去罚站。"

    "她可好了,就是……就是不太爱话,也不肯原谅我。"

    "原谅?"孟娘看着天安的表情,又把剩下的半句话咽进了肚中,看样子是十分不好的事,所以才这般不愿提起,"唉,公主,你别多心,兴许你的老师早就原谅你了,还在想着天安为何还不来信呢,会担心你呢。"

    "真的吗?"天安抬起头,下意识地问道。

    "真的,公主若是不信,可在向皇帝禀报军情时,偷偷驿寄一封信回去,虽然这马越重山,跑得慢了些,但书信总会送达的。"

    "殷都城里起东风,便知家书意万重。"

    可是吹遍百花开的东风未至,噩耗先临。

    古殷十五年春,西凉部落联同木桑部落与妖蛇一族,擒住守关大将军赵和仁。九皇子率军与之谈判,西凉部落称他们只要两样东西,一是要求将古殷王朝太后送与他西凉王,二是将元皇后留下,藏于花成傲将军府邸的神剑"孤鹜剑"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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