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收回右掌,没忍住又拿起来看了看,正自我怀疑到近乎灵魂出窍,一不留神瞥到那把玳瑁扇忽然往下坠,兴许是因为她鼻梁还算挺翘,下滑的趋势倒短暂地止住了一瞬。
借着这短暂的空当,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住了那把下坠到一半的扇子,动作带起的凉风也就这么惊醒了刚好被魇住的楚怀婵。
楚怀婵额上尚且带着点被噩梦吓出来的汗珠,此番醒来就见孟璟站在她身侧,手里握着她用来遮面的那把玳瑁扇。她先是愣了一下,不太自在地盯了眼他手里那把扇子,目光又缓缓上移到他脸上,微微眯了眯眼,语气不大友善地问了句:“干什么你?”
她平常对他疏离归疏离,但除了性子上头的时候,总归是客套守礼数的,眼下这般,倒像是那晚被他一脚踹到地上时的反应,多半是误会了,孟璟懒得同她这等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白眼狼解释,“嘁”了声:“谁还看你不成?”
门口猫着身子偷窥里边儿的东流:……您好像是看了有那么一会儿了。
孟璟见她还是一副疑神疑鬼的表情,把扇子往几上一搁,先她一步往外走,楚怀婵“诶”了声,他顿住脚步,转身看她:“怎么?”
楚怀婵默默白他一眼,走到木施前头,取下他的直裰,往他跟前走过来。
孟璟发了会怔儿,他方才被她盯得有些尴尬,随口呛了她句就想往外走,没想到竟然忘了这茬,眼下愈发怀疑自个儿今天多半是被那脑袋瓜子不大好使的死猫给传染了,往房梁上看了眼。
那猫儿忿忿地盯他一眼,身子往后一缩,不待他发威,又不见影儿了。
孟璟向她走过去两步,准备接过她手里的衣服,却不想她已将衣服撑开,等他伸出双臂来,伺候他穿衣。
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毕竟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人,但她肯主动做这事,他还是莫名地愣了一会儿,由着她伺候着穿好了外袍。
他理了下交领,楚怀婵转到他跟前来,准备去系他身前的革带。
她目光落在他衣衫上的墨迹上,怀疑这人心智莫不是才三四岁,就写几个字也能溅得浑身是墨,迟疑了下才问:“侯爷要换里衣么?”
孟璟摇头,意识到她看不到,又道:“不必,晚膳过后再换即可。”
楚怀婵“嗯”了声,双手搭上了他腰间的金镶犀角带。
她指尖的温度立时隔着衣物传了过来,他手就这么僵在了衣领之上,怀疑这丫头今儿可能偷喝了扶舟调的药,扶舟估摸着是当年学艺时被老郎中敲坏了脑袋,他调的那玩意儿又黑又苦喝了还脑袋发闷,让他每日不得不在午后眠上一会儿,才能勉强缓解那股闷劲儿提起精神。
若是这丫头贪嘴,偷喝了两口,那她这会儿的动作,倒还勉强可以解释得过去。
楚怀婵低着头,细心地将革带从右向左绕,甚至还贴心地将圆桃上挂的玉佩正了正。常服为着宽松舒适,革带一般是虚束,她正准备替他束好之时,忽然感受到了他不加掩饰的目光,也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太自然地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也正盯着她看,耳垂不知怎地又泛起了一丝红,压根儿控制不住。
孟璟那点已经神游到扶舟师父那儿的神思忽然归了位,嘴角缓缓扯出一丝嘲讽的笑。
楚怀婵抿了抿唇,忿忿地了句“为妻之责”,尔后将手头的玉带往他身上重重一摔,转身摔门而去。
孟璟:“……?”
还有这样狂妄的为妻之责?
快猫到地上近乎隐身才没被孟璟发现、却因楚怀婵这猝不及防的开门而径直摔进了门的东流:“……姑奶奶诶。”
孟璟看了眼在他跟前摔成狗啃泥的这人,冷笑了声:“去伺候你猫爷用膳。”
“是是是,您高兴就好。”
东流立马鲤鱼挺跃了起来,两下翻上房梁去逮那只脑子不好使到死活唤不下来进食的崽子。
孟璟自个儿整理好衣服,进到饭厅,扶舟刚好召人上好菜,这会子见他进来,又悄悄睨了一眼楚怀婵。
这两位,一位一脸莫名其妙,一位则一脸忿忿不平,再加上外头东流那要死要活的和猫爷对骂的声响,他只觉今日定然忘看皇历了,眼珠子滴溜溜转过两圈后,找了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措辞:“主子,那个、我先出去一趟,人有三……”
“滚。”他话还没完,孟璟已知道他要什么饭前不宜的话,先一步出了声。
“遵命。”
扶舟如获大赦地夺门而出。
屋内顿时只剩了两人,楚怀婵还生着闷气,也不出声,他正准备唤丫鬟进来伺候,楚怀婵却已先一步端起碗,替他盛了饭,但却仍旧赌着气,腮帮子微微鼓起来一点,不大合礼数地单手将碗递给他。
定蓝瓷绽放在她白如羊脂玉的肌肤间,孟璟看了一眼,没计较她的无礼,顺从地接过碗来,却见她并不替自己盛饭,愣了下,问:“不饿?”
实话,她方才赶着过来,在槐荣堂压根儿没怎么动筷,午间又因为太热,也几乎没用什么东西,可眼下生着闷气,人五柳先生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她自恃也算是得了几分先贤“悠然见南山”的真传,哪有这么就为了一口饭而服软的?
岂不丢人!
她冷哼了声,别过头去看院里那株碧桐。
孟璟失笑,唤丫鬟呈了壶水进来,亲自执壶给她斟了杯……清水。
楚怀婵:……你脑子不好使还是我脑子出毛病了?
她默默端起那杯清水,皱了下鼻子,孟璟一见她这动作,几乎下意识地想起她当日毫不留情地泼自个儿亲兄长的那杯酒,瞬间后移了三尺,楚怀婵跟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挑衅地将那杯清水一口饮尽了。
可是……清水它也不果腹啊。
她有些发闷地想,偌大一个镇国公府,连顿饭给不给管。
也太抠门了吧。
她目光无意中落在中庭里,东流上蹿下跳地跟着那猫儿爬了好一会儿树,总算把那位猫爷逮住,生生将猫脑袋使劲儿往精致的水晶盏里一摁,猫爷总算明白过来这个跟着它追了一刻钟的傻帽是想请它吃东西,舔了舔爪子,开始旁若无人地和各式珍馐较起劲来。
她鼻子无意识地皱得越发厉害,连只傻猫都比她过得滋润。
也太欺负人了吧。
她默默看了好一会儿,等猫爷餍足后又蹿上碧桐树散步去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一转头,她面前搁了只碗,里头盛好了饭。
孟璟不喜被人扰,阅微堂的规矩也就别处多了些,他方才唤进来的丫鬟此刻正规规矩矩地束手站在他身后,无吩咐不得上前,也不敢抬头。
楚怀婵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孟璟一眼,迟疑了会儿,没动作。
他抬了抬下巴,漫不经心地道:“刚好换了个厨子,只有淮扬菜还拿得出手,若吃不惯就算了。”
淮扬菜啊!
楚怀婵两眼放光,开开心心地执起了筷,很大度地决定不再和他计较,将那什么贫贱不能移的志气忘到了十万八千里开外,笑得眉眼弯弯。
她从入京之后,几乎很少再尝到正宗的淮扬风味了,阅微堂这方地儿的厨子,竟然还有如此水准,她吃得开心,早将对面那煞风景的气鬼忘到了脑后。
孟璟就这么看着她的好胃口……目瞪口呆。
这么一副身躯,看不出来,还挺能吃的。
虽然她的吃相还勉强算入得了眼,但这胃口……他没忍住轻笑了声,楚怀婵手一顿,原本低着的头缓缓抬起,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会儿,恋恋不舍地放了筷,目光没忍住往那道狮子头上看了眼。
孟璟失笑:“楚怀婵,你院里是没厨房么?还是穷得揭不开锅了?”
楚怀婵咬了咬牙,恼怒地盯他一眼,这都什么人呐,别看皮相不赖,可偏偏狗嘴里永远都吐不出象牙!
“等你哪日不到我这儿来烦我了,厨子赏你。”
他召了茶水漱口,起身出门前交代了这么一句。
利大于天,楚怀婵立刻放弃了那点愠怒,赶紧起身拦在他身前,欢快道:“好!”
孟璟垂眸看向地上,冷笑了声:“你再不让开,我就收回这句话了。”
“嗯?”楚怀婵跟着看过去,这才发觉自个儿正踩在他的皂靴上。
她尴尬地眨了下眼,这怎么还恩将仇报上了?
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不肯让开路,生硬地道:“还没喝药呢,等您喝完药我便回去了,您再忙别的。”
守在外头的扶舟赶紧将药端了上来,孟璟一见那晚黑乎乎的药,下意识地有些反胃,但一看到他跟前这块拦路的木头,还是赶紧一口喝完了,将空碗递给丫鬟,问:“我能走了吗?”
“不能。”
楚怀婵仰头冲他一笑:“侯爷,为了我早日不过来烦您,拜托您上点心,赶紧养好伤吧。”
她以为他不想赶紧养好吗?
孟璟嫌弃地睨了她一眼。
楚怀婵只当没看到,只想赶紧完成婆母交代的这个光荣任务,早日离开这破地儿,冲扶舟语速飞快地道:“从明儿起,看着点你们主子,务必让他到辰时清远楼撞钟才起身,我辰时三刻给母亲请完安后过来陪用早膳,午正时用午膳,未时必须休息半个时辰,酉正用晚膳。三餐必须准时,所有菜品让厨房提前一日给我报备过目,饭后按时用药,不得耽误。并且不得外出,更不准练武,只能待书房里看会儿书。”
她看转头向孟璟:“或者您要觉得实在无聊,逗逗那只猫儿也行,只一条,不能上梁爬树。”
孟璟:“……”
她又转头看向扶舟:“记住了吗?”
扶舟:“嗯?”
他愣了会儿,见楚怀婵一脸正经地看着他,管那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爷听不听呢,他先应下再:“是,记下了,听少夫人的。”
孟璟睨他一眼,吃里扒外的东西,到底谁才是他主子?
他低头看向楚怀婵,叫她滚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楚怀婵先仰头冲他一笑:“母亲,有些事她管不了,如今也不想管您了。但这件事,若您不听,她便告诉父亲,您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孝子。”
孟璟:“……???”
“听明白了吗侯爷?”
孟璟正发着懵,没来得及出声。
“没听清?”
她转头冲扶舟挤出一个笑,“给你主子重复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