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故园 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
堂屋里烧着炭,炉子上面也温着一壶参茶。
这老九前世也是个短命鬼,死的时候才四十三岁。这现在回来了,也想着延年益寿,未雨绸缪了。
吉布楚贺找了一处空着的杌子坐下,慢悠悠地:“九哥,咱们开门见山地吧,我知道你也是死又复生的。是不是?”
从他成心帮她做一模一样的白玉雕老虎,害她在胤祥那里露馅儿时起,他就也藏不住了。
胤禟面上微微动了动,尔后表情松弛下来,叹了口气坐下:
“得了,这下可不用装了,能松口气儿了!”
他也是死后回来的。因为前世被雍正囚禁至死,受尽折磨,这次回来是带着不甘心和恨意的。
可是,他得以重生的条件也有两个:一不能争夺皇位,二要忍受死前经历的痛楚。与胤祥大体相同。
因此,他为了达成前世求而不得的心愿,为了与心爱之人终成眷属,到底答应了这些要求。又与胤祥大体相同。
吉布楚贺听了胤禟的经历,感慨又感动。
他愿意为了那个女子放下仇恨,又独自承受这么多,可见是情深义重了。
只是他们年纪相差略大,现在那姑娘还是稚童,他们尚且无缘相见。
“九哥你,几十年间,人的变化当真有这么大吗?”
吉布楚贺想想十几岁时的自己,又想想暮年的自己,该是两个很不相同的人。可是她们现在合为一体了,日复一日,吉布楚贺又觉得,自己的灵魂开始朝着十几岁的模样,倒着成长了。
她的灵魂明明是一颗已经老去的灵魂,但久住在年轻的身体里,也渐渐找回了一些年轻时的自己。
胤禟不假思索地:“那是当然的了!”
他认为,自己年轻时和中年时就是两个人,否则玉荣不会爱上他。因为谁都知道,他老九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荒唐的混账。
吉布楚贺觉得他得在理。
他们从少年到中年,都是变了很多的。那胤祥如今还喜欢她什么呢?
他念念不忘的,还是记忆里的吉布楚贺吧。只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舍不得不追求。
因此,吉布楚贺向胤禟起日后的算时,仍没有半点儿迟疑。
在宫里,自戕是大罪,她也不想吓着太后太妃们。再者,她的丫头也要受连累。
想要找一个不牵连任何人就能一了百了的法子,其实很难。但若是赶上千载难逢的意外,就好办了。
康熙今年要东巡,回盛京老家狩猎玩儿。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不过只带了太子和十三两个皇子,吉布楚贺是侍奉着太后去的。
她想,冬狩便是个机会。
胤禟闻言踌躇半晌,最终还是道:“你知道索额图如今还好好儿的,这与从前很不相同。可是这样一来,倒成了夜长梦多,他们也急疯了。”
因为胤祥瞎搅和,乱了他们的计划,弄成这样不上不下,温水煮青蛙,对太子等人无异于精神上的煎熬。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康熙已然疑心索额图,凌迟般地瓜分他的力量。对索额图来,以退为进等明哲保身的做法,无疑是慢性自杀。干脆不成功,便成仁。
在胤禟看来,他们已经乱了阵脚,八成要趁这次东巡作点儿死。但又因为这是前世未发生过的事,他也预测不了会有什么危险。
“我原想嘱咐你心自个儿的安危,但现在看来,你是巴不得往上冲。”
胤禟没好气儿地瞥了吉布楚贺一眼。
他也是死过一次的人,能理解她想终结一切的算。若不是心中有所牵挂,他也不想搁这儿耗着。
恢复本性之后的胤禟,多少露出些阴郁消沉之色。他联想起自己的经历,不无苦涩地:
“你这一撒手,可怜的终究是活着的人啊。”
他顿了一顿,又问道:
“老十三可是为了你才重生的,他跟我没什么两样。我的故事动了你,你就不可怜可怜他?当真忍心让他的余生终日饮恨?”
男人最是维护男人,前世还争得头破血流的兄弟,这会儿又能推心置腹了。
吉布楚贺摇着头笑了。
“我忍心。”
得不到会不甘,得到了会厌烦。两权相害取其轻,还是得不到的好。
*
阴历十一月初一是个吉日,宜出行。
行李早就装好了,豆豆们准备好了路上用的物什,特意带上了胤祥送的那个虎子样的手炉。
吉布楚贺双手笼在斗篷里,手上是热乎乎的手炉。她摩挲着圆滚滚的猫头,回头望了虎子一眼。
雪白的毛球团着一团儿,窝在炕上滚儿,被红色的软靠挡住了脑袋。
吉布楚贺嘱咐着:“你们可要照顾好他。”
这次出门,她就带着豌豆一个,其他三个都留在京里。
绿豆替她着帘子,笑道:
“格格,瞧您的。您不就是去盛京玩儿一阵儿吗?”
“格格分明这么舍不得的,还要把虎子送给八公主呢。”芸豆。
虎子不知什么时候听见声儿,一溜烟儿喵喵叫着跑过来,蹭着门槛儿,也察觉了吉布楚贺要走。
他一个滚儿,翻身卧倒在门前,也不嫌地上凉,挺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肚子,眼巴巴地望着吉布楚贺,当起了拦路虎。
“这机灵鬼儿。”
吉布楚贺笑着弯下腰,亲自把虎子抱了起来,最后亲了亲他,才交给红豆。
外面是个晴天,但堂前檐下还是一片灰蓝色的阴影。
虎子被困在红豆怀里,动弹不得,抻着个脑袋看吉布楚贺迈进了阴影里去,只能期望他原来的主人不要像自己一样失败,留不住她。
胤祥不知有没有与虎子心有灵犀。
他一路上还是分管着禁军,因为忙于公职,也不好随随便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吉布楚贺相见。
两个人难得个照面,也就是胤祥来给太后请安的时候。
吉布楚贺在人前见了他,也要问好。但隔着这么多人,他的目光也不好黏在她脸上。
一路上太平无事。
又一日傍晚,胤祥巡逻时经过太后的帐子,成心进来昏定省。还是和往日一样,不过就是粗看一眼,知道吉布楚贺今天的气色什么样儿,也就满足了。
待他走后,太后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帐子里温暖如春,外面却是天寒地冻。她记得胤祥腿上有病根,难为他还要在这种天气里执勤,特地赏了一壶奶酒,叫吉布楚贺送去。
吉布楚贺端着微烫的银壶出了帐子,关外蓝紫色的夜空澄澈干净,细碎的星子亮得扎眼。
广袤的苍穹下,胤祥站在一堆篝火旁,和几个士兵一起烤火。男人们粗放的声音吵吵闹闹,不等吉布楚贺走近,便戛然而止。
篝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士兵们搓搓手,也不好意思不走,顷刻散了个干净。
胤祥侧头一瞧见吉布楚贺,两眼里就盛满了温热。
哪怕她明了来意,他眼底的热切也没有减去半分。
胤祥先跪下谢了太后的恩典,起来双手接过银壶时,却趁周围无人,突然一把包住了吉布楚贺的手。
他粗糙又火热的手掌覆住她微凉的手背,连人连壶,朝自己怀里拉近了些许。
热奶酒是刚烧好的,隔着薄薄的银壁,灼得人心焦。
胤祥的手也是火热的,吉布楚贺腹背受敌,完全是两面煎熬。
“你……”
吉布楚贺才一张口,胤祥却借着这个机会,低声:
“玉儿,这些时日仔细照顾自己,好好地在太后身边侍奉,寸步不离左右。”
吉布楚贺半仰着脸看他,稍一停顿,很快就懂了。
她向来不理会他们兄弟间的波云诡谲,不知道胤祥夹在太子那边在做什么。但只要是他的消息,必定有几分真的。
听他的意思,动荡大抵就是这几天了,只是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儿的。
胤祥眼底倒映的火光闪灼明灭,见她不答,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用不容回绝的口吻:
“答应我。”
未来会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事,他不能不谨慎。
吉布楚贺笑笑,只了一个字:“好。”
胤祥迟疑地放开了她,但只要在她面前,他总是表现得很潇洒。于是,他接过银壶,冲她笑笑,然后单手提着,转身大踏步地去巡营了。
星光洒在青年墨蓝色的软甲上,和北风一起钻进冷冷泛光的金钉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弱响。
这天夜里,顺子趁着月黑风高,又送来胤祥的一封亲笔信。
看来是真放不下她。
吉布楚贺拆开信,纸上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雀:
今晚我要值夜,注定无眠,忍不住想和你话。
这些天我看到关外的风景,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想起你时候憧憬纳兰容若,因为他的汉学造诣很深,又会写词。」
……
他纳兰思恋的是故园,而他的“故园”同样令人眷恋。
那是他们都还是少年的时候。不知愁,不怕悔,不会恨。
虽然正是年少无知致使了他们后来的结局,可现在想来,当初的年华竟是这样美好。
他一直是有些怨恨少年十三的,但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他只是嫉妒。
……
吉布楚贺第一次听胤祥正面谈起他那时的想法,不由得怔忡,也跟着陷入了回忆。
他用汉文洋洋洒洒写了一首纳兰词结尾。她的目光落到俊逸缠绵的字面上,才猛然回神。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
吉布楚贺看完便将信烧了,怎么好意思让人看见这么露骨的字。
她披着长发,最后掖了掖紧闭的帐子,躺回厚软的毛毡上,侧枕着凝望如豆灯光。
寒夜里有风呜咽,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也想起了纳兰先生写的一首词。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