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铜符所托 国公当真认不出这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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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名越荷, 亦是李月河。”

    在青裙女子颤声出这句话时,李夫人已彻底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

    她张大嘴巴,泪水无声爬过已有岁月痕迹的面容。眼中不清是喜悦或悲伤。

    李夫人踉跄着上前几步, 终于因无力而软倒在傅北身上, 却撕心道:“女儿啊……”

    那声音分明不大,甚至悲痛压抑到只剩抽泣,却使越荷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越荷“扑通”一声跪于她面前, 咽泪饮悲,脸上边扬笑边流泪不止。她紧紧握住母亲枯瘦生茧的手, 哽咽道:“娘,是我!我是阿月,我回来了!”

    她感到那双带茧子的苍老的手,颤抖着摸过她的额发、耳朵、脖颈,像是在确认着她的存在。

    紧接着,一股大力将她揽到了那魂牵梦萦的怀抱里!母亲的手臂如铁枝般牢牢锢着她, 喉咙里发出失崽母狼般痛苦的悲咽。泪水跌在越荷额角, 又顺着脸颊流入嘴里。

    李夫人的嘴唇颤抖几下, 终于放出悲声:“阿月!娘的阿月啊!”

    “娘!阿月回来了!娘, 是我, 我是阿月, 我是您的阿月……”

    越荷抽泣不止,她的声音变得尖细, 泣声中格外模糊难辩。傅北在旁都不能听清。可是李夫人却得到慰藉, 抱她更紧, 语无伦次:“是我的阿月,娘认得你,娘认得你!”

    那怀抱远比记忆中瘦弱, 却又如此有力,带着股使人安心的母亲味道。

    母女两人再按捺不住胸中悲喜激荡,抱头一场痛哭。

    片刻后,彼此衣襟已湿,而发泄出这许多泪水,情绪终于稍稍收住。

    李夫人捧起越荷的脸,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起,只笑泪交加:“女儿,你同娘,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真的回来了?不是娘在做梦?”

    越荷啜泣:“是,女儿真的回来了,娘没有做梦。”

    她待要再下去,忽见傅北示意。后者早在两人相拥痛哭时便退到一旁,此刻见时机合适,便微微弯腰拱手道:“夫人,我已将她送到,便不扰你们叙话了。”

    又言:“我愿以性命担保,这千真万确是李月河。”

    李夫人勉强揩泪,道:“我又怎会去疑自己的女儿呢?”又在越荷搀扶下颤巍巍起身,冲傅北深深一拜,唬得对方即刻避开,“傅公子大恩大德,老身永不能忘。”

    “伯母千万不要这样,是你们对我抚育之恩在前……”

    傅北急道:“再者,便是月儿这几年在宫里,也帮过我许多,我理应报答的。”又顿了顿,“只是伯母,月儿如今身份不便,时间有限。请伯母万勿伤神,先捡要紧的完。”

    李夫人经他提醒,才回想起越荷“理贵妃”的身份,一时又是心如刀绞。

    但她毕竟不是寻常妇人,深吸口气道:“老身晓得,不使你们为难。”

    傅北遂退了出去。他阖上门扇,在后头为两人守着。

    隐隐得李夫人含悲道:“上天为何不肯多赐予些恩德!我可怜的阿月,母亲才见到你,却又要将你送回那红墙里去。叫母亲怎么舍得啊!”

    “娘……”是越荷在忍泪劝。

    傅北并不刻意去听,只觉心下沉沉。

    天色仍是暗沉,风吹得枯树摇摇晃晃。他多希望苍天有眼,能怜惜这个命运坎坷、受尽煎熬的女子。身边人他执念太深,可对于傅北来——

    那个丝毫不知他心意,却依然深深惦念担忧他,试图为他消皇帝敌意的李月河……

    她便是最值得的人。

    ……

    越荷同母亲哭了一回,又在追问下了此生种种。

    提起玉河,便只早先的来往,又言幼玉在自己宫中,请母亲放心。提到傅北如何帮她,冒了怎样风险,这些年又苦不苦,都只轻描淡写。唯独到喜鹊儿时有些温馨喜悦。

    李夫人听来分明心痛不忍,面上却丝毫不露。她扯出笑容,带着女儿在屋内转了一圈:

    “阿月,你瞧瞧,这是你从前住的地方。母亲为你好好收着,丁点没变呢。”

    越荷心中猝然一痛:是否,像这样的院子还有两个?她、不疑、玉河,终究是一个个离父母而去。李夫人对着三个空荡荡的院落,又是何等心情啊。

    李夫人已怀念而感伤道:

    “这个花瓶记得么?你从前让不疑顶在额上的。这边的帐子母亲让人按时节换的,是你最喜欢的纹饰颜色。还有这边的几个匣子,从前都是你的宝贝,可还喜欢么?……”

    母亲领着她,走遍这间国公长女的旧居。

    她的手指温柔地抚摩过一件件旧物,声音里浸透着无尽思念。那些物什都保管极好,除了侵染上岁月光辉,几乎与记忆中全无区别。

    越荷跟在后面,除了应答些回忆,几乎插不进话去。

    她情知那些都是母亲过去无数的寂寞光阴,她插不进去,因为带给母亲那样痛苦的人正是自己。越荷心里又涩又堵。

    李夫人也并不强求她,带她转过一圈便停下。背对着她,似乎在平复心绪。

    良久,她转了过来,分明还在病中,眼中泪意犹存,神色却透出肃然。那俨然是从前身藏利刃、携全家老奔波一路,战乱中救护大皇子的巾帼风范。

    李夫人道:“阿月,你这样不顾一切来见娘,想必要之事非同可。”

    越荷素来知道母亲镇静智慧,闻言并不隐瞒,而是垂泪跪下:

    “是,女儿来见母亲,是有三事。”

    “一则,女儿还魂已久,虽迟迟未禀父母,是为不孝。心中深感愧疚,故渴盼相认。二则,妹妹与弟弟近来都出了些事,女儿深恐父母心灰意冷,抑或深陷偏激,故必须相认。三则……”

    她抬起那张泪痕斑斑的脸。

    母女对视的眼眸,透露出的是一模一样的决心:

    “三则,父亲手持兵符,宫中戒备已深。近来隔阂重重,已有动干戈之险。为父母家族故,为天下大义故,女儿特来求母亲助我见父亲一面,父女相认,得以劝!”

    李夫人的双手微微颤抖:她最骄傲最疼爱的大女儿啊,她怎会不知她在想什么呢?可是……

    她眼帘只拢起片刻,便慈爱道:“好孩子,你长大了,母亲一定助你。”掩去一声叹息。

    李夫人素来是行事果决。

    她知道越荷出宫冒着极大风险,更有如此要事在身,并不拖延。虽然望向女儿的目光还带着强烈的不舍,却已深吸口气,命越荷戴上幕篱,便要领她去见成国公。

    越荷反而痛苦犹豫不已——

    母女分别多年,短短几刻哪里诉得完情肠呢?何况稍后她要求父亲的,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届时不论结果如何……她恐怕也难在与母亲上几句话了。

    李夫人已执握她的手,背身要去开门。越荷却忽然紧紧攥住那只遍布茧子的手掌,泪流不止。

    “娘,娘。”她呜咽不已,“出了这个门,或许此生都不能相见了!”

    李夫人又如何不痛?可丈夫的野心同样是她心头一刺。她不愿曾经定国安民的丈夫,又亲手毁了这太平天下,然而她终不能服对方。

    女儿还魂不定是老天保佑,不定是转机……

    比起家国大义,这一点不舍又算得上什么!

    然而她终竟思女多年,亦舍不得松开越荷的手,只得背对她流泪道:“月儿,你为此事出宫,难道不晓得孰轻孰重么?这不仅是救你父亲,更是保住无数人的性命。”

    “女儿知道,女儿知道。”越荷已有哭得些上气不接下气,她一手紧紧牵着母亲,另一手却在身上胡乱摸索,忽然抓住一物,急急地扯了下来。

    她怆然之下,眼前早已模糊,却用力将那物什一分为二,递了一半给母亲。

    “您瞧这个。”她挤出笑容,“女儿不敢拖延,但此后再难相见,彼此总要有个信物……您瞧这个如何?这便是女儿的信物了,也请母亲给个钗儿帕儿我。”

    越荷胡乱将那黄澄澄的物塞到李夫人掌心,握了起来:

    “这是我的孩子,喜鹊儿抓周时抓到的。”她泪中带笑,“您瞧,是匹铜马。这设计可新巧呢,从中可一分为二。女儿从前就喜欢骑马,将这个作为信物,您一半我一半,可好?”

    “我前头还没来得及同您喜鹊儿,他是我的孩子,生得极乖极白,又聪明又可爱。我爱极了他。虽然和您没有血缘,可您若愿意……”

    “瞎什么!”李夫人斥责,“你是我的女儿,那便是我的外孙!”

    她心中也生出强烈的悲恸来,强笑道:“好,娘收下了。以后娘就对着这铜马,想我的女儿和乖外孙。”捧起一望,果然栩栩如生。

    虽只半边,侧边看也是完整的,倒颇像丈夫的虎符。

    此后她与女儿各执半边……

    见越荷仍是垂泪,李夫人叹道:“好啦,你这孩子。”

    又将身上的手镯、发簪、耳坠、帕子一股脑儿拿出来,团起来塞到女儿怀里。可惜她在病中,为图轻省,身上统共也没几件首饰,只得道:“娘稍后再去取些别的给你。”

    “够了。”越荷破涕为笑,“足够了,多了也不好带回去,还给傅北添乱。”

    “也是。”李夫人应道。越荷不知母亲心里竟转过了与合真一模一样的念头,倘若当初阿月没有嫁给太子殿下,而是嫁了……“好啦,孩子,咱们走罢。”

    李夫人雷厉风行,她收拾好了情绪,即刻便要带着越荷去见成国公。

    在府内倒不似外头顾忌多。纵然江承光有心监视,都成国公府若连门户都守不住,也不配有那心思了。更何况如今做主的是李夫人。

    越荷戴了幕篱,被李夫人牵着,脚步匆匆。傅北仍是伴着她们,几人一路无话。

    刚才已问清了,成国公正独自在书房,恰好适宜碰面。

    李夫人将两人带到东侧院落,屏退了下人。傅北自避了开去,示意不会去听,会在外头帮她们看着。母女两无声谢过,越荷的手掌心因紧张出了许多细汗,被母亲紧紧捏住。

    母亲牵着她的手,推开了那扇木门。

    ……

    成国公听到动静时,烦躁地扔下了手中书卷。

    他虽为武将,在前朝做官,也是正经考过科举的。满屋子的书,不少来自苏修古与大定皇帝。然而现在,他实在没有读书的心境。

    下人们都议论,夫人好些日子闭门不出,而国公愈发易怒。

    有团火在心里灼烫地烧着,就快将所有人一同拖入这火焰。

    他是沙场宿将,尽管上了年纪,仍然耳聪目明。听得出来人有三,一青年男子停住,似乎是傅北。而女子默然不言,跟随夫人到了门前,眼瞧着就要进来。

    成国公并不起身,脸色却沉了下来。

    他与夫人不是没有感情,甚至素来算是深厚。然而,近年来两人往往意见相左,尤其三个儿女尽皆去后——他虽还在派人搜寻不疑下落,心中着实知晓无救——他们的想法、选择截然不同。

    少年夫妻的情分,他们也难对彼此怎样,几番冲突后,终是有些冷战逃避的意思。

    却不知夫人忽带了个青年女子来,是什么意思?

    成国公抬眼一望,便见发妻身上首饰竟除了干净,衣裳略宽、朴实素净。然而脸上一扫这些日子来的沉痛低迷,虽也端肃,却有几分舒展开来的劲头。

    此为何意?

    他再看那女子,瞧着也就二十一二岁。看着是个端庄沉着的孩子,却不知为何低着头,肩膀有些颤抖。心中有种淡淡的亲切,像是对着一个值得他照拂的故人。

    “夫人,这是谁家孩子?”他语气略缓和了些,总体仍是严厉的,“怎么忽然带来了。”

    李夫人望着自己的丈夫,相亲相爱三十多年的人。

    她平静而失望道:“国公当真认不出这是谁么?”

    李伯欣深深蹙起了眉头:“你若有话可以直。”

    李夫人却不再应答,只侧过身子,对那女子柔声道:“去叫人罢。”

    成国公心中忽然划过一道微弱的电流,他想要站起来,生生忍住了。

    便见那女子一步一步上前,青裙金钗,是清丽端方。胸口有一黄澄澄的物摇晃,细看是个动物雕件。她已抬起了头,容貌秀丽,有些熟悉。

    望着他时,是种含着哀泪的坚毅。

    她缓缓跪于她面前,行了一拜见长辈的大礼,双手交叠,额头相触,道:

    “不孝女李月河,拜见父亲。”

    李伯欣“噌”地一下,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