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问道天命 天子权柄,将军怀恨。……
“还有希望, 一定还有希望的!”
她好似看不见李伯欣难看又勉强的神色,越荷紧紧抓着那束希望,拼命地了下去:
“夫人肯认我, 将军不肯认我。但将军若肯认我, 我便是李月河,是将军的大女儿。”泪珠于眼睫纷纷坠落,“也是, 当今天子最为愧疚恋慕的那个人。”
她出来了。越荷已顾不得尊严,抛舍下一切脸面。
只图一个, 能够保住亲人性命的可能。
“将军与夫人勿要有疑……此事千真万确,我在宫里几年,已经彻底弄清楚了!”贵妃哽咽不已,“天子当年误致我死,颇为内疚,常常怀念。允玉河生育, 也是为了这桩。”
“可见, 他总是对我有两分情谊的……”
理贵妃仰起的脸上, 似哭似笑, 分明滑稽至极, 却让人看了心里沉重:
“这是在我已死的时候。”
“如果, 我出自己的身份——我能使父亲母亲相信,也一定能使天子相信!他会信我的, 他仍然感到愧疚。既然父亲是天子的所恶, 我便去圆他所爱。到时候、到时候……”
她擦了一把眼泪, 竭力冷静地:
“何况天子虽远鬼神,颇信祥瑞之事。我若告知他,还魂前得阎罗天子所嘱, 正是为了化解丈夫与父亲的兵戈而来,解天下之祸。他多少会有几分动摇。”
“届时,若父亲愿意归还虎符,上书请辞、解甲归田。有女儿从中周旋,加之还魂这样的异事,加上鬼神之力——总有四成把握,保全家人性命的。”
其实这四成把握,是最好的情况。越荷已是尽力捡着好的了。
比如解甲归田只是托词,终身处于皇帝监视下做个富家翁才是真相。比如她也不是要圆皇帝所爱,而是算用前世的一切惨烈——假如江承光稍稍还有些人性,用来交换。
我已在尽力从中调和了,只要你肯放过我的父母,我愿意从此做个柔顺的木偶妃子。
越荷最大的希望,在于还魂之异。
尽管她还魂时从未遇到什么阎罗天子,但她总忍不住心怀希望。万一命谱上就是这样定的呢?为什么就是她一个功德平平的孤魂,得以再世而生?
一定是因为她的身份,因为她可以在成国公与皇帝之间调和,不然没有任何理由!
越荷紧紧攥着这希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而李夫人也无法遵循约定,忍不住开口劝:“伯欣,女儿已为你考量到极致了。她所言确实可行。你当年平定天下,不是为了现在去……”
但是,她听到了那道漠然而略颤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贵妃娘娘的确好心。”
她的父亲李伯欣道:“可惜,臣不是你父亲。欺君之罪,还是免了吧。”
越荷的心,就此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想要张口哀声请求,但成国公的反应却比她更快,斥道:“你若再唤我一声父亲,就从这个门出去,再也别见了!”他指着那扇紧紧合拢的木门,“这绝不是玩笑!”
无论是他不肯将命运交于他人之手,还是到如今野心已压倒了全部理由,再不愿意后退——
李伯欣都已经彻底拒绝了,由越荷提出来的这个可能。
他又在与李夫人争吵。
越荷的身体都是发冷的,可是有什么力量,支撑着她站了起来。
她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像是狂风中不肯熄灭的烛焰:
“好,那我不了。那么便以夫人所言来论——”
越荷哽道:“将军当年平定天下、还百姓安宁的志向,如今是都改了,还是都忘了?”
“你想的,不过人心易变四字。”李伯欣静静道。
他不知自己为何没将对方赶出去,在越荷已出了自己最大的底牌,而他显然不愿意接受、甚至连愿意都不肯解释之后。可他还在与这位贵妃交谈,虽有遮掩,到底是自己的想法。
“可是谁人知晓,先变的人是他江承光,是江氏天子!”
这位鬓发已白的将军,思及往事,竟然双手都在颤抖。
他抓起盏茶,一掼于地,含悲发声:“许诺我天下,同我托志向,让我甘愿追随效命的人,是大定皇帝,是江鸿兴!”
大定皇帝名江鸿兴,已许多年没人提他的本名了。
“若江承光是江鸿兴看重的儿子,我自然心服他!”李伯欣越越激动,“哪怕他是个垂髫儿,我也愿意捧着他,坐好那把椅子!可他别儿……江承光比不上他父亲的一根指头!”
“因此将军便处处骄狂,轻慢天子——”
“大定皇帝本看不上江承光!”李伯欣青筋暴起,“这是他父亲自己的意志,先帝根本就不喜欢也不想把天下交给这个儿子,如果不是忽然重病,如果不是……”
他忽然醒过神来,冷冷道:“你想劝我解甲归田,是么?可你怎知道,我多年前便决意如此了。如果要我交还兵符的是先帝,即便他奄奄一息,我也不会一个不字!”
“前头了那么多,贵妃定然有疑问:为何先帝分明不想把天下交给这个儿子,还给他娶了一堆好人家的女儿?太子妃出身天下望族,又有成国公之女、苏相之女……”
越荷的心忽然收紧了,这的确是她不能理解之处。
——如果先帝本没算传位江承光,那么她两世不能做主的命运,又算什么!
李伯欣已嗤笑道:“因为,先帝看不上江承光,又只有这么一个成年的儿子!”
“他本准备慢慢地挑选继承人。先将年龄合适的大皇子封为太子,稳定众人之心。到时候,再让这位太子成为未来天子的磨刀石,再亲手废掉太子!”
他平声静气地:“这些算,我都是知道的。”
“像我与苏修古这样的重臣,只能也必须忠于天子,嫁女儿给太子是对天子的效忠,并不会使我们成为太子党。但既做了姻亲,总会有些牵扯。这样太子被废时,我们的声势便受到影响。”
“到那时,便是我彻底归还兵权,做个寻常富贵老翁之日。”
“这桩算,是先帝亲口与我的。他不愿意伤君臣和气,遂用这个法子,用十余年过渡、卸我们的权。当时我也答应。其余几个重臣,苏修古应是知晓。至于别人,我也不太清楚。”
“本来,这一切会是最好的算。”那声音里,多少带了些沉痛惋惜。可又有某种尖锐的庆幸,生动地张扬起来。“所以我会在女儿出嫁那日,对她忠君爱国。”
“这话既是对她的,也是对自己的。可惜,先帝何其英明神武……天不假年!”
他的话里,诚恳与伪饰是如何混杂,越荷已无力去分辨。
脑海中似有阵阵轰鸣,回过神来,只觉得一切如此可笑。
这显然是真的,成国公不屑于编造谎言来服别人。
当年她的出嫁便是一枚先帝与父亲心照不宣的棋子,可她两生两世皆痛苦辗转于父亲、丈夫的手心,直到这刻才知道真相,才知道何其不值。
傅北是江承光的磨刀石,江承光原先又是下一位太子的磨刀石……只不过先帝忽然病重,实在来不及另择人选。原先预备淡去影响的臣子,仍然手握重权,又捆绑在了太子的战车上。
于是,太平之下暗藏危机的景宣朝,到来了。
越荷难以评价这些往事,哪怕与她两世的痛苦息息相关。
只是倏尔想起,当年大定皇帝和功臣们约定的,是十多年的时间。如今已是景宣十二年,其实与先帝定下的卸权年月,是差不多的。
当年的功臣们,淡泊如苏修古已主动弃官,也有些在近年的朝堂之争中殒身的。
还坚持着的李伯欣,竟是唯一的异类。
父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身体虽还硬朗,却已是货真价实的老人。像他这般年纪,应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却为了什么,要留在这厮杀场上,赌上举族性命,行谋逆之事呢?
“将军这些话的意图,我听明白了。”越荷木然道,“无非是要表明,先帝瞧不上当今天子,而将军只信服先帝。故而对于天子的轻蔑之意,反倒成了将军忠贞的证据,是么?”
李伯欣道:“是也不是。”
他再度睁开双眼时,里头竟有隐隐的癫狂之色:“这是天意!是老天给我的机会!先帝死时我固然悲痛,可是之后站在朝堂上,看着那个我们所有人都看不起的江承光——”
“这不是老天给我们的指示么?别看太子也上过战场,可拔尖的武将,哪个不是被先帝折服、意气相投来的,又有哪个肯心服他了?”李伯欣蔑笑,“先帝不知和我们嫌弃过他多少回。”
“可他这么一个子,竟然意图和我们玩弄帝王心术,还意图收权!”
他如此切齿,神情中有不加掩饰的鄙夷。哪怕如今江承光已而立之年,甚至放眼朝野,占着优势的还是这位帝王,也改变不了李伯欣的态度。
偏偏越荷听了最后一语,失声道:“这便是原因吗?”
她神情里渐渐染上了几分难以置信,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在其位,谋其政。纵然将军认为天子手段有所欠缺,可是站在开国第二位皇帝的角度,他试图由文转武,淡去功臣勋贵的痕迹,也不是错的。”
“将军的意思是,因他不是大定皇帝,便不配收权,只配做个软弱傀儡么?这是什么道理?哪怕责其身为帝王,羽翼未丰便想翻脸也算合情。可只因其并非强权的先帝,便先定了不配——”
她疾风骤雨道:“这仍是强者为尊!照此道理推论,被强人劫盗的百姓,不配去走那段路;被赘婿夺走家产的孤女,不配得到父母遗泽。世上不看道理,只论强弱,仍是险恶的世道。”
“我不信将军追随先帝时,心中没有过壮志理想!这样,又与被推翻的前朝有什么区别!”
一段回忆忽然闯上心头。
那是江承光登基的第一年,两人尚且亲密无间。
年轻的帝王颓然坐于桌案后,望向她的眼睛里,藏着飘摇不定的烛光:“阿河,他们都我做的不好,我不如父亲。”
李月河嫁他前,确实听过这样的流言。
但是相伴数年,她清楚江承光为了达成“子肖父”的期望,付出了多少努力,也清楚他的壮志满怀。听了这些话,自然是又气又心疼:“胡!”
她跪坐在他身侧,乌云般的长发披散着,脸依偎在青年帝王的背后:
“圣上或许不是先帝,但圣上会是好的君主。臣妾从不怀疑这点。”
那些年绵密的心痛,真挚的怜惜,如今全都翻覆成了笑话。
但至少,江承光早年设法集权,作为天子推行清平政令,却被老臣们以不似先帝来攻讦……那些都是真的,而她也是真的见证过。
只是或许对亲人总会有不自觉的逃避和美化,越荷直到此刻才清晰感到——
父亲并不是将之作为借口,他心中就是这样想的,并且因此认为自己有了更进一步的权力。
她喃喃道:“只因这些,将军不敬天子,不敛声势,日益骄狂……”
“那又如何!”李伯欣的手心,又烙下了那枚扣子的印痕,成国公昂然道:“倘若先帝未因急病去世,到如今我该已解甲归田,做一富家翁。可上天,让江承光做了皇帝!”
他漠然道:“从那刻起,我和他的命数便已定下!注定一死一生!”
越荷急道:“为何非要如此不可?”
她的双手攥紧又放开,指尖已垂落了血迹。
“这些年来,将军有过无数的机会。哪怕在一年前,您肯交出虎符。以将军的不世功勋,圣上为了颜面,也会许一个风光善终。”
“无论当今天子是否先帝看中的继承人,可他既已做了皇帝,将军便该拿他当皇帝看。武将之首言行骄横,不将皇帝放在眼中,这是取祸之道!”
“在前朝时,将军明明也曾为臣多年。为何偏偏到了当今天子即位之后……”
那人是先帝口中的儿,也是如今生杀予夺的帝王。
越荷隐隐能察觉父亲的骄傲心思,可她无法理解对方这样做的原因。
思及三姐弟皆然受累,未来举家都逃不脱,而父亲毫无悔意,情绪不由激动起来:
“为何非要招惹祸事?为何要寸步不让,一意倨傲,到了这个地步?难道在将军的心中,家人性命,还比不上自己的尊严痛快,来得重要吗?!”
“尊严痛快?”李伯欣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可笑,可笑至极!”
他神色一厉:“我要的,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公正而已!”
“我所拥有的一切,便是我应得的!这些都是我亲手下来的!”
“前朝不仁不义,我追随江鸿兴建立新朝,功劳本来有我的一半!”
“我没想当什么天子,甚至在于江鸿兴意图削权时,我也接受了这一切。可是老天换了江承光来做天子——对待这样一位疑心病极重的帝王,贵妃觉得我应该为了家族考虑,含垢忍辱、放下身段么?只因这子做了天子么?”
“可凭什么!我才是大夏的缔造者,他不过是条捡了天大便宜的软虫!”
“他当然怕我至极,什么功高震主,什么杯酒释兵权——道理谁都懂。我在前朝是由文转武,我不是没读过书。我知道这些!我知道姓江的子会忌惮我!”
“可是凭什么,要迁就天子、要设法自保、要装作贪财或是好色来自污名声,以此求一个君臣相和的善终的人,是我!”
“凭什么我为大夏朝征战了三十余年,临到老了,还要受子侮辱,低头俯就他的猜忌!”
“我不服!”他喊道,“我自己了大半的天下,从没贪过,拱手让了江家天子。如今老的去了,的也敢骑在我头上。世人都削勋贵之权合情合理,可在我自己下来的天下里,我凭什么要一让再让,虎符、尊严、脸面全都交出去,苟延残喘,还让别人夸他善待功臣!”
他的双目暴起:“这算什么好世道!到头来,一样是天子骄横,一样是不得自主!我做这些,便是要挑翻这个,以天子之喜怒断苍生,人皆屈膝而活的荒谬世道!”
至此,李伯欣造反的目的,已昭然若揭。
他并非耿介忠臣,却也不是彻底的野心家。
从头到尾,支撑他的源动力,不过是“不服”。
像他这样的英杰,从来都是骄傲自负、高看自己的喜怒哀乐远胜于世人。当年追随大定皇帝,心志情谊不是作假。可如今一朝翻脸……
他愿意时,为苍生而战。他不肯时,谁都要承接怒火!
越荷听了,但觉心中巨震——
是了,人们都夸赞聪明的功臣,懂得告老求退,知情识趣。可是谁会去想,原先是功臣们缔造了这个国家,而平白继承了一切的新帝,却忍受不了他们的存在。
于是聪明识趣的,卸权自污,求恩荫后代。
而满心仍以为自己躺在功劳簿上,足以被敬着的,稀里糊涂掉了脑袋。
李伯欣介于两者之中。他看的太透,太清楚,可是他偏偏不肯用聪明人的做法。
他偏偏不服、不肯,他就是要得到自己应得的一切,他应该被尊重,应该继续做手持兵符、武将之首的成国公!
他或许不是在赌一口气,而是在悲愤至极,讨要一个公道!
可是——
“倘若这是一乡一县,甚至一郡豪族之争,我必毫不犹豫站在将军这边!”
越荷闭目,两行清泪已下:“可天子之权,将军之恨,事涉天下!”
“事实便是,天子维护自身的权力,等同维护当今世道。而将军想要留住权力尊荣,却极有可能生出变乱。这是国家取祸之道,任何稍有志气的士人都不会容许发生。”
“从古至今,皆然如此。功臣卸权,帝王优抚。”
“这不是将军的错,也不是天子的错……只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才刚建立起来的好世道,所有人都不希望被损毁。将军固然指出隐痛,可是哪里有真正的解法呢?”
确实啊,再盛大的名头,也不是功臣受委屈的理由。
但是,倘若只有这一种解法,又事涉了整个天下——那谁能跳出这个框架呢?
“请将军……”
“从古至今,皆然如此。于是,我便也该乖乖低头么?”李伯欣颔首,却冷笑起来,“可偏偏,在旁人眼中最简单不过的一事,于我却是千难万难!”
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触碰到了时代的死胡同,于是痛苦徘徊。
有人选择遗忘,有人选择折身,可也有那么一个李伯欣,会选择毫不犹豫去破!
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不是家人不重要。”成国公沉默片刻,道,“但这口气,积蓄六十余年,甚至积蓄上下两千年,为世上被戮杀病退的百千功臣。如今,已是不能抑了。”
越荷心下沉沉,明知他的做法不对,可又确有情理。
最终,只低声道:“即便将军能够成功,掀翻天子,建立新朝,那又怎样?”
“江氏天下三十多年,民心所向……”
“所谓的民心所向,是老子和同袍们杀敌立功、不惜头颅换来的!”
李伯欣忽然激怒,须发皆张,怒吼声声。竟然举起一把座椅,折为两半!
“我不服!”
那颗衣扣早已化为齑粉,顺着掌心落下。
“许他做初一,便不许我做十五?我只要一个公道——姓江的天子不仁不义,如今刀横到了脖子上,却我为乱臣贼子,这便是极大的不公平!”他喊道。
“可将军现在所做,却是将自己所受的不公,转为对更多人的戕害!”
越荷亦抬高了声音:“将军非神人,可以为天下奋战,却没有资格摧毁和平。甚至来,即便将军事成,挑翻了所谓的不公世道,那又能怎样呢!”
“将军能换上新的么?若千百年来也没解决得了这个问题,那便不是任何一人之错,而是制度、时代……将军图一时激愤,换了自己做人上人,真能带来什么改变吗?”
“不过抹去自己的委屈,凌驾于众人之上罢了!”
“或者至少,将军试图想过后果么?想过成功或者失败,会怎样吗?您看着满楼的雕栏画栋,转眼化为狼藉一片,沃土堆积白骨……”
那又是何等惨烈的景象呢!
她试着去理解李伯欣,将自己放到他的位置上。
然而无果,他们父女终竟是截然不同的人。
倘若是越荷功勋赫赫、却遭新帝猜忌,多年前的她会含怒挂印而走,现在的她会心灰意冷、寄情山水。而倘若李伯欣被伴侣如此背叛欺侮,他也不会顾惜家族血脉,必定玉石俱焚。
“我怎知道。”
李伯欣又回到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我从不多想未来——兴许我半途便死了呢。”
越荷却被这句话,给刺激到了:“不知道?”
她怒气勃发:“原来将军只顾得上自己痛快,连后果也没有丝毫考虑么!”
“那么多人的性命,就这样被视同草芥?将军怀恨,便连仁爱之心也全然丢弃么!”
“倘若将军所谋之事成,届时整个天下都挑在肩上。然而事到临头,将军竟还一句不知道——将军从头到尾只靠意气行事,难道就不肯顾惜天下的百姓苍生!”
如果李伯欣成功,他必为新帝。
可治理天下和天下从不是一回事。而他根本没在乎过这方面……
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公道”,至于之后要怎样肩负苍生百姓,从无考虑!
这是越荷彻头彻尾不能接受的事情——
“将军年高无子,倘若事成,又是一场起祸之源!”
她心肠的已冷,便句句诛心:“将军自己是为自古以来的功臣们鸣不平,但将军除了行乱臣贼子事、欲篡位自立外,又哪里解决了这个问题呢?”
“眼下不疑已失踪了,若将军自立为帝,要将皇位托付给谁?”
……或者,他想拥立江承光之子为傀儡,做一过渡。
大皇子名声已丧,又有自己的缘故在。父亲是否,会瞄上年幼的喜鹊儿!
越荷竟因这个念头,感到了阵阵反胃。
她忽略这种可能,锵然道:
“将军传位,无论是同宗壮年,还是又得了个幼子——前者名不正言不顺,后者势力孤单,必定又会与拥立将军的功臣互相防备忌惮。到那个时候,将军又要怎样对待这一批‘功臣’?”
“是提前杀了,还是鼓励他们,做和将军一样的事情!”
“后者是让天下陷入战乱,而前者与当今天子所做,岂不是毫无区别!”
“您如此行事,何尝不是凌驾自身喜怒于天下之上。从头到尾,这桩行为有什么意义?还是能改变这个死循环?将军眼里,可曾有过天下万民?——且将军扪心自问,您真能成功吗!”
李伯欣听得微微颔首,那眼神似是赞赏,又极快掩去。
他反而大笑起来:“成功?我便从来没有想过这桩事!便是败了,又如何?”
越荷急道:“若明知不能成功,却要举家粉身碎骨,且也并非杀身成仁——”
“那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成国公那种骨子里的疯狂,肆无忌惮地显露出来。“你认为,一个人如果试图接过天下的重担,就必须准备好自我约束,预备挑起责任。”
“可对我来,那是最最不要紧的事情。”
“我不管能否成功,不管将来如何对待天下,我要造反,只是因为我需要做这件事而已!”
他昂首高笑:“你们解决不了我的疑问,那我为什么要去解决你们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让世人的道德,反过来缚住自己的手脚,还要拼了命地去寻求认同?”
“治理天下那不干我的事!既然世道待我不公,那即便它待剩下的千万人公正,我也要起来砸碎它,不管成功与失败,这便是我的态度!成与不成又何妨?”
“只要史书留下一笔,今朝是我,未来自有他人!终有一天——”
他忽然卡了壳,似乎也不知该怎样去形容,那个经千万次砸碎后,才会建起来的新世道。
越荷眼前,却忽然闪过金羽临去前的影子。
也许会有那一天,会有那个地方,真正的好世道终可寻见。只是……
“在颠覆与未颠覆的千年间,天下万民便不配享有和平安定了么。”
她的声音很轻,融化在了李伯欣狂热的野望中。
……
父女的这次见面,终是未能服彼此。
越荷靠在马车壁上,无意识地抓着空落落的手腕。
那里原有一只羊脂玉的镯子,她与母亲泣别时,碰见由下人抱着的、大哭不止的女儿李寄,便脱了下来送给她——是不疑仅剩的骨血。
越荷始终提不起精神来。
傅北便坐在她身侧,目光里带着关怀,只她现在实在无力回应了。
“伯父……依然不肯认你么?”那声音里藏着些无力,似在恨自己无力相帮。
越荷攥着胸口的半只铜马未语。
成国公自负骄狂,以砸碎世道为言。可是他的心底,也掺杂了野心欲|望。正因为此,对着还魂的女儿,他才会有愧。才会不肯接纳血脉的链接,不愿与越荷相认。
这样他便是疾言厉色地喝退了理贵妃,而不是赶走了大女儿。
这层遮羞布,谁人不识心知肚明。
“也许他是不愿我牵扯入此事。”她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事实上,若李家真的出事,越荷又怎么可能忍住坐视不理?那是李月河最后的两位至亲了。
傅北忍了又忍,仍是道:“月儿……”
“什么?”她的眼皮已浮肿起来,憔悴惊人。
他想要问,问她之前在李夫人面前提起苏合真时,那种温柔悲恸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但傅北全然咽了下去,他只道:“你不希望李伯父做那样的事情,对么?”
那双眼睛,再度流出了泪水。
“是啊。”越荷喃喃道,“你,和平这样好,为何他们都不肯顾惜呢?”
她应是疲极,倚在马车壁上,渐渐有些睡去。
而傅北隔着轿帘,默然听着外头街上的车语马喧、市井巷子里的人间烟火。
他的袍角被搓皱了,又松松散开。
望向月河:他们所思所想,从来一致。
玉白的手在袖子里,终又攥紧了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