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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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得庆幸的是,日月部落的食物跟七糠部落相差无几, 还有些山音完全认不出来但是应该是植物的果子。

    他听见这些人管它叫“水果”。

    山音从来没在七糠部落跟连山部落里头看见过, 连山部落离这里有三天的路程,如果是这里的食物, 没道理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于是他好奇地拿起一个苹果嗅了嗅, 旁边的孩子似乎是以为他不会吃,用石头砸出裂痕, 直接掰开两半递给他。

    那孩子嘟嘟囔囔地在些什么,山音没有听懂,他下意识看向木格,而对方只是正在低头跟巫话。

    日月部落的巫似乎察觉到了山音的目光,他的目光很快追寻了过来, 如同蛇般阴冷,叫山音汗毛倒立, 一下子低下头。

    奇怪,日月部落的图腾呢?

    分到一个花状陶碗的山音心翼翼地捧过碗——陶对于能制作的部落的确不算是什么稀罕物, 可在各个部落里也算是等同于金子的硬通货, 毕竟大家都是露天烧, 能成多少,能不能成全看老天爷的脸色, 七糠部落的陶器输出最大, 早年市集占尽了便宜。

    可即便是七糠部落, 也不敢像是日月部落这样随意拿出这样精致漂亮的陶碗给一个陌生人。

    山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部落, 七糠部落同样有在畜牧,这倒不足为奇,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给兽群搭篱笆,如果它们要跑的话,根本就阻拦不住。不过他抬头看见干草铺成的屋顶,心里就一下子明亮了起来,下雨的时候,人跟兽湿透了都会生病,生病的兽会死,如果有干草扑着,兽就不会出事了。

    这让山音对日月部落更好奇了。

    每个人都有任务,先是处理食物,然后由琥珀分发,这让山音迷惑起来——难道不先祭拜神明吗?

    “木格。”山音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是在做什么?”

    阎看着他,缓慢地动了动嘴唇:“吃饭,日月部落没有祭神的规矩。”

    主要是巫根本不会跳舞。

    这让阎忍不住看了眼“四肢不协调”的乌罗,对方正兴致勃勃地对琥珀讲述着自己的户口计划,就差把懒政两个字写在自己脸上了。如果单从煽动力来看,乌罗实在很有传销组织的风范,要不过这个世界没有电话,阎很确定路过的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会毫不犹豫地报警。

    没有祭神的规矩,也没有图腾柱?

    山音目瞪口呆地看着整个部落的人,他们看起来都显得非常自然,甚至对巫都不见得特别恭敬,之后果然没有任何活动,所有处理好的食物都被首领分发下去,然后众人就开始煮食了。

    这让山音觉得有点恍惚。

    迫不得已,山音只好将陶碗拿在手中,从自己的衣服里摸索出一口袋的谷粒放进去,又放上稻穗,恭敬地放在了火堆边。

    “这是在干嘛?”不光是乌罗,年轻一辈也颇为好奇地凝视着山音,陷入困惑之中。

    而琥珀恍然大悟:“他在祭神,他在跟自己的神沟通,还有我们的神,接下来大家会一起生活,希望两位神明能够共同保佑他跟我们。”

    原始人祭神的活动非常频繁,尤其是一些重大的活动上,比如狩猎,他们坚信这样能够鼓舞男人的勇气。

    可惜到了乌罗手里,一切从简。

    按照常理,做出任何新东西都要祭祀才对,可是乌罗是部落里的巫,他不准备,琥珀也只能尽可能地去做自己所做的事,早先她还有余力庆祝并且举办祭祀或是庆功会,偏偏越发展,乌罗就丢给她越多任务,久而久之部落里祭祀的活动越变越少,直到后来就连葬礼都是琥珀主持的。

    本来信仰是一种精神寄托,可日月部落的人整天被乌罗鞭挞着干活,加上疑惑大多会被巫解答,一时之间也顾不上精神信仰,就导致了现在的日月部落非常尴尬的一个局面。

    他们的日历上,几乎没有任何祭祀仪式。

    图腾跟信仰本来都是巫跟首领掌控部落的一种手段,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可惜误入了乌罗这个时空错乱的人,加上日月部落的文化断层,导致他们一个部落都潜移默化成了这个时代的“奇葩”,众人齐刷刷看向举行祭祀的山音,这个时代最为正常的行为反倒变成了异类。

    而正在起舞的山音几乎快要流下汗来了。

    这个部落真的非常怪异。

    好在众人并没有讥笑山音,否则为了保护谷神的尊严,山音就不得不跟日月部落起冲突了,他意识到琥珀了些什么之后,众人的脸色就严肃了起来。他们虽然没有祭祀活动,但并没有妨碍山音祭祀,而将篝火附近特意留出来供以山音跪拜。

    那个帮忙切水果的孩子甚至还帮山音拿着他啃过的半个苹果。

    通常在部落里,会巫舞的只有巫跟首领,而巫则掌控着与先祖跟天神沟通的权力,首领是帮忙沟通的存在,山音作为少族长,也跟上一任巫学过舞蹈。他虽然无法跟天地沟通,但是巫他很有天份,如果想要表达什么,神都会知道,只是无法回应而已。

    日月部落耐心地等待着山音跳完舞蹈,跪拜完毕,又将碗里的谷粒跟穗倒入自己的口袋,这时候琥珀才招了招手,将他唤到身边来,不容拒绝地抓紧了山音的手。

    山音不明所以,脸上一红。

    “他叫做山音。”琥珀清了清嗓子,她另一只手拿起那个大喇叭——是借乌罗的,她还记得当时放鞭炮时巫的声音突然变得巨响无比,“接下来开花的日子,炎热的日子,丰收的日子,寒冷的日子,他都跟我们在一起。”

    山音只觉得耳朵轰隆隆地响,他在火光下看见琥珀拿着朵很像巨型黑旋花的东西在嘴边——怪了,旋花有这样的用处吗?

    旋花是乌罗记忆里很接近牵牛花的一种植物,七糠部落看它旋转成形,所以叫旋花。

    琥珀本来悦耳而动听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一阵阵扩散开来,仿佛就贴在耳边一样。

    虽然山音完全听不懂琥珀在讲些什么,但是他已经被震得头脑发昏,后知后觉地悲惨想道:我之前是想跟这样的女人生孩子吗?

    每个部落的人都有特别的本事,海蛇部落的人就能长时间潜入水中,而且能储存水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喝水;更不用黑曲部落的人了,他们轻得不可思议,再怎么陡峭的悬崖都能攀爬上去——不定,不定这个世界上也有些人就是能把声音变得那么大。

    山音自己都很难服自己。

    日月部落的一切都太诡异了,他们没有图腾,也不祭神,那到底是什么在保佑他们?

    不过由于山音根本听不懂日月部落的话,加上他发现木格跟巫看起来似乎都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事,于是只好按压下自己的好奇心。

    到底,山音今天遇到的惊吓足够多了。

    吃饭并没有什么好的,山音倒是对炎的手艺有了个新的认知,盐跟蜜配合上果子还有肉,居然能做出那么多花样来。他茫茫然地啃着果子,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遭遇了“下马威”,不过对于融入这个部落获取青铜器甚至更多的知识有了一丝丝紧张感。

    吃过晚饭之后,乌罗跟阎一块儿走出去,在外头点烟,后者不悦地扇了扇风,掩着鼻子不太想闻。

    “你今天心情不好。”阎用笃定的口吻道。

    “人嘛,总有些时间想想世界起源,历史发展,感慨下哲学,叹息下生死,又不是什么奇怪的大事。”乌罗靠在树上借着月光瞥他,“干嘛,翻译官,你观察我观察得这么仔细,是算趁着某个晚上暗算我吗?”

    阎冷笑了一声:“我需要暗算你吗?”

    乌罗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他缓缓道:“那你就是暗恋我了。”

    “错了。”阎回答他,“我明恋你。”

    乌罗差点被烟呛死,他猛然咳嗽了两声,震惊地看着阎,跟看见什么变异的新物种一样脸上扭曲了片刻,最终无奈道:“咱们俩年纪加起来都快半截入土的人了,这一套能省就省了吧,你都不嫌害臊的吗?”

    “两个人加起来才半截入土,那明还很年轻嘛。”阎平静道,用手去摘乌罗的眼镜,将脸凑到烟雾缭绕之中去,睫毛微微眨动,很快就随着模糊的视线混成一团张牙舞爪的墨迹。

    乌罗试图挣扎了下,无果,只好无可奈何地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烟味呢。”

    “我是不喜欢,我还不喜欢戴着眼镜的你。”阎凑过来,嘴唇冰冷地贴在一块儿,他手上稳稳地托着那副眼镜,低声道,“你这个样子看起来就顺眼多了,我能看清楚你的眼睛,看清楚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乌罗有些局促地试图退后两步,可惜后头是树抵着,硬生生又把他撞回原地,在黑暗的夜晚里一个高度近视跟瞎子无异,失去视力的不安感萦绕在乌罗心头,他不得不服软,无可奈何道:“我又没有隐瞒过你什么。”

    阎笑了笑,没什么,他低声道:“只要我不问,你没有回答,就不算隐瞒,是这个意思吗?”

    “哎,那你看,你到底看出了什么?”

    “不要害怕。”阎只是很平静地道,就如同他们初次见面时那般稳定、理智且冷静,“我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乌罗闷闷地笑起来,他将烟掐灭了:“哈——”

    他往前倾,靠在了阎的肩膀上,半晌才道:“你觉得七糠部落会不会为了利益来攻击这里?”

    “很有可能。”阎气定神闲地回答他,甚至有余心伸手摸了摸乌罗的脑袋,像是在摸只猫狗,这让乌罗有点厌烦地将手拍下来宣告不满。

    “你一点都不担心?”

    阎缓缓道:“我在这里活了几十年,这一切都是必然,不是一个人甚至两个人能改变的,攻击也可能是吞并、合作、同化。如果时代真正选择了七糠,明七糠是最适合这个时代的文明,是不是最优秀的倒无关紧要。”

    “哼,你想得倒是很开。”

    “我已经见过足够多的毁灭了。”阎倒是对此无动于衷,“如果每个都要感慨,那余生可以直接泡在水里。”

    乌罗没再什么了,他只是捶了阎一下,然后就拿过眼镜重新戴起来了。

    现实不可能是任何人的舒适圈,山音的到来意味着世界与日月部落的接轨,它必然会引起一种重大的改变,即便不是在今日,也可能在未来。动荡的历史到底想翻开哪一页,没有任何人知道,可是只有改变才能注入新鲜的血液,才能走出真正的结局。

    固守自封,毫无意义。

    一夜过去,第二天众人照常干活,琥珀在市集上换到了足够多的工具,总算能供应上所有人做农活了。

    而山音被迫害的“部落留学生涯”就此拉开了序幕。

    新建的房子里即便没有火炕,也要有灶台,灶台用土跟砖甚至是石头都可以,简单来讲,就是木头搭成后空空荡荡的一间房子,可谓家徒四壁。门窗仍是固定的,山音看着需要手动卷曲的叶帘子,欣赏了半个夜晚的星星,然后趴在窗口睡着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山音就醒觉了过来,七糠部落的领土极大,族长跟首领住在最中心的土洞之中,其他都分散在四周,边缘处围着篱笆防御。这样的安全当然是有隐患的,山音经常要轮换巡逻,睡得并不深,因此今天一早几个孩子起来的时候,他就立刻醒了过来。

    山音推开门出去,挂在门上的一个牌子随着风晃晃悠悠,上面画着稻穗,这是昨天那个巫给他的,木格这意味着是他的屋子,也意味着他,这样等屋子多起来之后,想找谁就方便得多了。

    这个木牌子让山音反复看了看,还是一下子没懂是什么含义。

    那几个脸生的孩子里有个昨天刚帮山音切过果子,他们见着山音,很是高兴地挥了挥手,然后推着一个圆滚滚的轮子往兽棚处跑去。这些孩子通常负责喂食兽群跟寻找草料,等到大人有空的时候,再教他们狩猎,还有陷阱相关的教学。

    而山音只是眯着眼睛看着他们,见他们一大早就忙活起来,不由得心里纳闷起那个轮子来。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轮子。

    很快山音就想起来,是那辆可以动的车子,装了很多东西的“车”,它底下就装着那个木轮。

    这样贵重的东西,他们就交给这样的孩子玩耍吗?

    山音完全不能理解。

    而接下来的生活也令山音感到困惑,日月部落跟七糠部落的日程几乎完全不同,他们的确有巡逻的狩猎队,大部分时候都依靠陷阱而不是上前攻击,石头、绳子、弓箭在他们手里几乎变成无所不能的工具,漫山遍野几乎都是陷阱一样。

    而耕种的时候,日月部落刻意将土拢起,山音教导他们定时浇水除虫,防御鸟类——这些地方日月部落的人似乎没有想到,可是他们却又有自己的种植方式,起码这种拢土就很方便雨天避免积水。

    山音几乎什么活都干,他虽然是派来的教导者,但实际上在日月部落里跟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好在他本来就是来学习东西的,并不介意。阎本来还关注了一会儿他的状态,见山音虽然语言不通,但是生活正常,也没跟任何人发生冲突,就不再多心了。

    在这里山音甚至还参与削木头的事,这倒是真让他了解了那些木头到底是怎么搭建在一块儿的。不过每根木头都会经过“华”跟“珑”的处理,他听部落其他的人是这么喊那两个瘸子的,经过他们处理的木头就会很好磨。

    他还学会了夹着炭烧穿木头的办法。

    有时候还会有“酷”,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在七糠部落甚至还可以称为孩子,他管着陶器还有许多石头。

    日月部落的巫似乎并不是很受推崇,山音经常会看到那位穿着怪异的巫跟首领发生冲突——而所有人都见怪不怪,经过半个月的相处后,山音终于发现巫架在眼睛上的东西是一种不会融化的冰,眼睛从冰之后透过来都是冷的,大家对他似乎总是没那么恭敬,却又不是轻蔑。

    山音分辨得出来这种细微的差别,更何况,如果他们真的鄙夷这个巫,他本来不该在巫这个位置上。

    部落里的事情多数都是井井有条的,人手永远不会固定在某些事情上,起初没办法交流的时候,琥珀会让山音跟着某个人走,再后来,山音学会了一些字,她就会用的,简短交代他今天要做什么事。

    他们并不急切教导山音什么,而山音也谨慎地生活着,这是个规矩习俗乃至一切都与七糠部落截然不同的所在,可是所有人都不会偷懒,每个人都被安排在他们恰当的位置上,监管他们的甚至是另一个孩子,叫做“辰”。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人,他是默,山音跟他交过手,很清楚自己不过对方,他似乎很会杀人。

    七糠部落的崛起逃不开战争,既然有战争,当然会有死人,山音杀死过不少男人,可他很清楚自己没办法像是默这样直接而明确地找到人的弱点。

    随着时间流逝,山音在部落里呆满一个月后,他衰弱而又兴奋的神经迎来了又一次的重击。

    怪物带着野怪又来了。

    “走——跑——”正在搬运木头的山音抛下肩头的累赘,他看着气势磅礴的野怪,将同行的孩子抱起来,撒腿就往部落里奔去,正碰上跟阎一块儿出门的乌罗,上接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告知情况,“——他,走。”

    阎抬头看了看,一眼明了,他哦了声,把山音肩膀上的孩子抱下来,对乌罗道:“你的事了。”

    “行,那你去帮琥珀的忙吧。”

    乌罗点点头,怪物可以进来,不过野怪不行,他干脆出去交涉。

    山音茫然地看看阎,又看了看乌罗,揉了好几次眼睛才确定出去的是柔弱的巫而不是强大又完美的阎,那近乎噩梦般的野怪甚至就那么呆滞地蹲在门口,庞大的身躯如同山一般,而他就这么看着乌罗走出去,跟完全没法沟通的野怪眼前的一块木头交流了起来。

    “……”

    山音麻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意识到自己大概永远不可能了解这个神奇又荒诞的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