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这位头一个要话的人,只衣服破烂也就罢了, 他还胡子拉碴, 头发……密密麻麻的或黑或白的虫子在他的头发中间飞来飞去, 看得卢斯浑身发麻。
这年代穷人卫生习惯不好的也有不少,可脏成这样的, 竟然还不是乞丐,卢斯也是头一个见着。
“春桃是谁?”
“春桃是族长的孙女,跟人、跟人情投意合。”这人抬头,对着卢斯露出谄媚的笑,两颗门牙都是漆黑漆黑的。
“你要赏赐, 给你银钱田产可以,但却不能强买强卖。”
这人转了转眼珠子:“懂!人懂了!他们那些人都犯了大罪过,到时候都要去做人奴婢的!人到时候再去买来就好了!”语毕, 还对卢斯挤了挤眼睛。
“闲话休提, 你的话, 到底是不是有用,本官还不知道呢?”
“一定有用!一定有用!人……人见过山谷里头的鞑子!”
卢斯眉毛一挑:“你知道山谷里头住的是鞑子?!”
“不只是人知道,这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哩。”这人就像是什么得意的事情一般,昂起了头, “而且, 人知道,村长必定知道那些鞑子躲在哪!”
卢斯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原本还想着,要让这庄子的村长一家去别的地方, 别害了好姑娘。这下……要真是有个通敌的罪名,那一家子都得凉。
“此话当真?!”
“大人,人是从在这庄子里长起来的,庄子里什么事人不知道,句句都是实话,可是不敢欺骗大人。”
“把族长和庄头这两家人都给本官带来!”
“是!”
无常下去带人了,人没来之前,卢斯细问这人其中究竟,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这人跟庄子里大部分人一样姓牛,叫牛三狗。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分别就是大狗、二狗和四狗。
按照他自己的话,他是就惹人疼,叔伯婶娘、街坊邻居都喜欢他,不但不愿意让他干活,愿意给他一口闲饭吃,还愿意跟他知心话。他也就一直吃着闲饭,念叨着家长里短就活下来了。
其实早几十年,那山谷里就有几间房子了,不过那时候房子是给菜农住的,因为山谷里地气,四季如春。
卢斯想,牛三狗的地气大概就是地热,不过他们之前进去竟然没感觉到,看来也真是观察不够。
牛三狗没家没业的,冬天冷了的时候,就喜欢朝那个地方跑。那不但暖和,还有吃食。他去那,人家确实是赶,但也不是太真心,反正只要他躲好了,人家看不见他就行。可先是前年秋天,庄头来叫了一群人掀翻了原先的破屋子,重建了新屋之后,就不让他去了。
“……山谷口那里,都是庄子里的庄丁,拿着棍棒,可凶了。可天寒地冻的,人总不能就这么冻死,就只能翻山躲进去。谁成想里头的地也都给铲了,种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人见不认识,就不敢吃了。”
“你倒是惜命。”
“嘿嘿。”牛三狗讨好一笑,“那里头都是青砖瓦房,但人也不敢进屋,就在外头睡着。后来有一天夜里,人让一阵闹腾的声音给吵醒了,就看见一群人搬进去了。一开始,人也没以为他们是鞑子,毕竟,咱们这可是开阳啊,皇城根下头,这些鞑子哪里那么大胆子?可是,人就这么躲躲闪闪的,有好几回,都听见他们话的声音不对,呜里呜噜的,人一句话都听不懂。”
“……”这话,卢斯只有一半相信,那些人来到开阳,必然是十分心戒备,怎么可能让牛三狗这样的,轻而易举就混进去,还几次三番听见他们话?那山谷和房屋的残骸他和冯铮可是心查看了,可没什么地方能让人躲藏的。
“你确定他们是前年秋天过来的?”
“是!确定是前年秋天!”
太平佛是那案子是去年,也就是宏正二十二年的三月,廖大人家出事开始闹的。算到现在也就是一年多一点。
怎么回事?太平佛开始闹腾的时候,淳安不是鸦.片是他炼丹时无意间发现的吗?
不对……之前他以为后来出现的这群人是得到了太平佛炼制鸦.片的秘方,但既然发现了孙光,就表示蒙元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如何炼制鸦.片。反而是淳安那个道士,从孙光,从蒙元人身上得到鸦.片的可能性更大。
太平佛可是在西南边境广为流传的。
卢斯抓了一下椅子的把手,如果情况是他想的那样,事情比他想的可是还要大条多了。卢斯有些后悔,去年太平佛的乱子破了之后,他应该继续朝里头追的。
——其实这也怪不得卢斯,去年自从那位太平佛的圣子招供之后,案子就不在他手里了。皇帝当时也不想事情闹得太大,因为很多人也是无辜被牵连的。又正因为太平佛在西南边境广为流传,所以皇帝为了稳定军心,也给压了下来。这件案子之后没多久,他和冯铮又是一个接一个的接案子,到现在也没个清闲,哪里还有时间去想先前的案子?
“你继续。发现他们是鞑子之后呢?”
“……”牛三狗一怔,这还有什么之后?难道他的还不够多?“之后……之后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做什么,那山谷里越看越严,人也不好进去了……”
“那本官问你,那山谷里的鞑子有多少人?”
“啊?”牛三狗又是一脸惊讶,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掰着计算,后来又把露了脚趾的鞋子脱下来,也跟着算。
眼看着牛三狗先用手摸了黑漆漆的脚趾,又因为计算不出来的焦躁而去舔手指头,有无常捂着肚子发出呕吐的声音。
卢斯也想吐……这跟死人腐烂的那种恶心不一样,这是真·恶心。
可是他的视线一直没从牛三狗的身上移开,也就没有忽略掉牛三狗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和慌张——这家伙……是故意做这恶心事的,就为了表现自己不会算数。他根本不知道,山谷里有多少鞑子。
“你刚才又,你们的族长怕是知道那些鞑子躲在什么地方去了,为何这么?”
“每五天,庄子里都会给山谷里送东西。都是我们牛家的族长带队的。逢年过节的,不但带着好酒好菜,还会把庄子里的女子也带去。春桃……春桃就给带去过。”
卢斯握着的手顿了一下:“你下去,洗个澡,洗干净了,换身衣服再过来。族长和庄头都带来了吗?”
“禀大人,人都带来了。”
“嗯。单独把他俩带上来。”
“是。”
牛三狗下去,这个由牛姓佃户组成的村落的族长,还有庄子的庄头则被带了上来。
族长年纪大,头发胡子全都白了,佝偻着腰,拄着拐杖,一步一哆嗦,看着卢斯的时候满是敬畏。庄头大概四十出头,头发花白,脸上也有不少皱纹,但整个人很富态,红光满面的。
两个人进来后一起口称草民,给卢斯行礼。
这要是其他人,看在那位族长的年纪份上,卢斯也不会让他们跪下去,可这回,卢斯坐在上首,看他们跪下去也不叫起,摆足了官威。
“出去的时候,看见牛三狗了?本官要问什么,你二人心里该是也有底了吧?”
“大人!草民只是听吩咐办事啊。”老族长年岁不,但这抢话头的速度,可一点都不慢。
“听吩咐办事?”卢斯冷哼,“你们都知道,那山谷里住着的是蒙元人吧?”
“是蒙元人,但……但咱们开阳三不五时的,不是也有蒙元人来吗?”老族长讨好的对卢斯笑,“大人,您也瞧见了咱们这庄子是怎么样,给那些蒙元人办事,庄头就能给咱们减些税负……咱们苦啊……日子过不下去啊……”
老头一个劲的卖苦,庄头一开始缩着头,发现卢斯量他,也立刻露出苦相,跟着抹眼泪辛苦。
卢斯眼睛一眯,懒得跟他们多:“蒙元人,现在在哪?”
族长闭了嘴,可依旧可怜兮兮的看着卢斯:“大人,这草民哪里知道啊?”
“你呢?你也不知道?”
庄头跪在那,缩着肩膀:“大人,草民也就是主人家什么,就做什么,那山谷里的人都不跟草民们交道的。”
能安排到这地方来当庄头的,要把控住山谷里的一应情况,这人绝对不会只是个简单的庄头,必然是主人家的亲信。
“去,把这两人家里十岁以下的男孩子都带来。”卢斯抬手,“女孩就不用带了,本官就喜欢带把的。”
两人脸上的苦相总算是出现了一丝裂痕:“大、大人!”“大人饶命啊!”
不多时,就有七八个孩子被带来了。从孩子身上,最能看出一个家庭的生活情况,可是这两家的孩子,可看情况竟然差不多,虽然衣服都是旧衣服,可孩子们都很干净,皮肤也都白皙,手上没有茧子和大的伤痕,哭嚎起来一个比一个大声。
带着孩子来的周二在卢斯耳边道:“大人,族长家里少了一个男孩,庄头那边少了两个。”
“嗯。”卢斯点头,表示知道了,“要不然不怕呢,这是把人送出去了啊?那行,把这些孩子的爹娘也都叫上来吧。”
幸亏卢斯这是在庄子祠堂门口的晒谷场上头问话,否则还容不下这么多人。无论族长还是庄头,那都是儿孙众多,都叫起来,立刻就是乌泱泱一大片。
乱了一阵,卢斯指着庄头和族长,道:“你们的爷爷和爹爹是一个字都不愿意,既然如此,你们这些人投递叛国的罪名是背定了,正好,也算是送了本官一场富贵。本官刚才看了,你们各家各户的孩儿都算周正,还有几个可真是颇为俊俏的郎君~”
无常们表示,他们都不知道,自家的将军还能这么猥琐的发颤音,这么猥琐的笑,这么猥琐的飞媚眼!若换个不认识的,一看这白脸就不像是好人,好想啊!
其实卢斯是睁眼瞎话,那些孩子虽然养得都不错,可也不是什么好底子,只能孩子没有丑的,但真俊俏却不见得了。
可当爹当妈的,永远都觉得自家的娃最俊,顿时就有人变了脸色,下意识的他们看向了族长跟庄头,那两人已经开始跪地哭求了:“大人啊,草民们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啊,求让娃子们当牛做马,别让他们去那污糟的地方啊!”
“有的人家还有十几岁的少年郎吧?看了弟弟,就知道哥哥长得该是也不赖的。正好,这弟弟还要调..教,哥哥却是一上来就能拿来用的。这些日子本官和兄弟们也是匮乏得狠了,正好拿大的来解解乏,散散火。”
无常们拱手,很配合的做出急色的表情,齐生生道:“谢过大人!”
“大人!”“大人饶了草民们吧!”“大人!”
“爷爷!你就吧!”“爹!”
无常们多是精壮的汉子,有的那个头有村人两倍大,看起来就彪悍得很,想起来这群如狼似虎的汉子,要祸害了自家儿子,那哪里还有命在。有人去求卢斯,但也有人去求村长和庄头。
可这族长和庄头看来在家里也都是一不二的角色,两人同是积威甚重,他们俩不话,他们的儿孙就只是求,竟然也没有一个话的。
“都闭嘴!谁再啰嗦,谁家的儿孙就先招待爷们!”卢斯一声吼,都安静了,“去求你们爷爷和爹作甚?他们知道的事情,你们也不会不知道。况且……这辈人也不是都在吧?你们这爷爷和爹只要保住一条根就好,反正都是他的血脉,但至于保住的是不是你们的血脉,那他们两位就顾不上了……”
到了如今,卢斯终于看见有人的脸上出现怨恨之色了。
“还不啊?”卢斯指点了几个怨恨之色较明显的男女,“他、他,她、她,就他们家的孩子吧。当值的兄弟们不能擅离,不当值的,下去快活吧。”
谁对谁的,卢斯不知道,但是带他们进来的无常都分得清楚。周二立刻咧嘴笑了起来:“谢过大人!”带着他旗下的几个人就出去了。
那被点中的男女几乎疯了,可却被人无常拦住,紧紧按在地上。不多时,就听远处传来男孩子的惨叫声,有人立刻就瘫在地上了。
卢斯站起来,走到几人身边:“现在可是刚开始,还有救。本官的手下一个二个可都是龙精虎猛的,再过一阵,坏了身子,丢了命,那可就怪不得本官了。”
那边哭爹喊娘的救命声一阵儿一阵儿的随风飘过来,这要是夜里,非得把人瘆个好歹的。
“大人!草民不知道啊!但是他知道!他知道!”
“老大!你可长点良心吧!”
“老五!救救你大侄子吧!”
一群兄弟扭在了一起,顿时就推出了四个知情人来。
卢斯做了个手势,哭喊声虽然还断断续续的,可没有那么惨了。不多时,几个半大的少年人被带了过来,一个个都衣衫破碎,还能看见沾着血。有家大人顿时就晕死了过去,可等到无常放手,孩子们被放回来,这些家长一检查,才发现孩子们并没大事,就是身上被浅浅的划开了几道口子,只是吓得要命。
顿时,即便明知道卢斯是在骗他们,不少人也对卢斯投过感激的视线——总算是没真的让他们的孩子被祸害了,那就是好啊。
“拖下去,严刑逼供。这些人先都带下去……把春桃和她爹娘留下。”
那四个人被带走了,走之前,他们还心有侥幸,觉得这些官儿其实也不是坏官,到现在都没真伤着什么人不是?
春桃是个长相很大气的姑娘,鹅蛋脸,眉毛很浓,眼睛不算大,但挺有神,鼻子和嘴也都很周正。就是肤色有些黑,衣衫有些破旧。
刚牛三狗,春桃陪过蒙元人,可现在春桃还是姑娘扮。
卢斯看看春桃的爹娘,这两口子魂不守舍的,一直朝村子里他们住的方向看。他们这时候惦记家里,想回家,在经历刚才那些时候之后,也是无可厚非,但是,姑娘从被叫过来,他们就看都不看一眼,这就不对了。
还有春桃,她也是,叫进来就平静的进来了,一点惊恐都没有,平静到冷淡。
“牛三狗……”刚出一个名字,春桃就把头抬起来了,这眼神没有厌恶,更多的是担忧,“牛三狗报讯有功,本官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要你。”
那姑娘的眼睛都亮得炸了,很明显的惊喜。
“不!我们家的姑娘怎么能嫁给那个破落户!他……”春桃娘尖叫起来,也是她第一次将眼神放到了女儿身上,可卢斯一个眼神就让她闭了嘴。
“拖下去……”卢斯抬抬下巴,本来他留这老两口是为了春桃这姑娘的名声,也是为了让春桃别太紧张,现在看来,是起到副作用了。
老两口别挣扎,屁都没放一个,就让无常们拖走了。
卢斯转过头来再看春桃:“牛三狗知道的事情,是你告诉他的吧?”
“是女子。”春桃一开口,这声音粗粝得让卢斯一皱眉,“女子,污了大人的耳……”
“并非姑娘之错误,只是姑娘在和嗓子是让人害了吧?”正常女孩子也有低音炮的,但这不是低音炮,这是声嘶力竭。
“是。都是那些鞑子畜生!”
“姑娘,你若愿意,本官可以为你寻一个自食其力的活计,无需嫁人。”那牛三狗给卢斯的印象是真的够糟糕的,而且,他对牛三狗的第一印象有多烂,对这姑娘的第一印象就有多好。这可不能让一朵鲜花插.在在牛粪上。
“多谢大人。”感觉到卢斯的善意,春桃很温和的笑了笑,“不过,三哥是个好人。女子愿意与他一辈子。”
看来给好人卡的,也不一定就是再见啊。
“既然如此……姑娘可否回答本官一些问题?”
“正要告诉大人。”春桃脸上的笑容低落了下来,“本来……女子告诉给三哥,也是希望他能到城里去告状的……”
宏正二十二年的秋天,这庄子上的牛家族长得到了庄头的命令,进山谷翻修房屋,翻耕菜田。那正好是秋收农忙的时候,可庄头的命令愣是不让他们先收粮食,后来因此误了农时,又赶上了一场夹着雪花的秋雨,不知道多少粮食霉变发芽。
不过,那年上头减了租子,却反而让庄上的佃户都过了个肥年。
可还没出正月,族长,春桃的爷爷就带着两个和春桃相熟的姐妹走了,然后那两个姐妹就再也没回来,村里人都是嫁出去了。因为嫁的远,就没声张,那两家人也确实突然给两个姐妹的哥哥弟弟张罗起了婚事,村里人也就信了。
他们这地方,明明是开阳脚底下,却穷得要命。拿女儿换银子,换亲的事情,是平常事。
进了三月,爷爷直接就把春桃给叫上了。
“……带我走的时候,三哥追出来了,被我哥哥叔伯得够呛……”春桃着,一眨眼,眼泪落了下来,却还带着一点笑。
不只是三哥追出来了,而是只三哥追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