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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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芳圆被迫听了一场自己家的八卦,下车时都有些晕晕乎乎。

    这还不算什么,离谱的是从乡村道往家走的路上,她还听见了好几个版本。

    也不知是那些人觉得孩子听不懂,还是成心嘀咕好看她反应的,总之话动作很到位,但声音却一点儿都不低:

    “听艾梅是她男人买的,后来在厂里碰见了来工的陈家老三,一来二去就好上了,然后就背着自个男人跟着他回咱们这儿了。姓何的那男的,就一直找一直找,这不就找来了!”

    “一找还能找四五年?我听不是这样的。那胡艾梅是陈老三从何勇贵手里买的,现在看人家发财了,又跑来要钱的。”

    两个大妈站田边磕着瓜子论的火热,最后一个大爷背着手,下了个结论:“到底是买的还是拐跑的我不晓得,但我看这架势啊,来要孩子肯定是个幌子,要钱才是真的。”

    来要钱的何勇贵已经闹了半个月了,他也不是每天都来,隔三差五的往陈忠文家跑,没规律性的。

    陈忠文和胡艾梅懒得理会他,门一关,躲去香菇棚里忙活去。何勇贵也是脸皮厚,自己带了个简易板凳,往干檐上一放,就坐着了。

    凡是有人从门前头路过,认识不认识他都主动搭话,“下地啊?”“吃了没?”这种家常张口就来。他是起了心不让陈忠文一家好过,觉得动静闹得大,只要他不觉得丢脸,那难堪的就是陈忠文。

    这就正中了那些看热闹的人的意。他们就像一群苍蝇,把何勇贵围了个严实,嗡嗡嗡的问不停。

    陈忠文和胡艾梅两个人在棚子里忙了大半天,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回家瞧见干檐上开会一样的场面,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

    何勇贵笑嘻嘻地和人唠嗑着,见陈忠文两口子回来后,撇下那群人赶紧起身,怪模怪样的惊呼,“哎呦,累坏了吧,这棚子里现在这个天气也闷得慌吧。来,进屋喝口水,凉快凉快休息会儿。”

    这反客为主的架势,瞬间让陈忠文黑了脸。但又碍于干檐上坐着好几个老乡,他不好发作。于是憋着这一肚子闷气开了门,何勇贵则非常自觉的跟着陈忠文进了屋。

    胡艾梅负责收尾,她转头去看那些还在干檐上意犹未尽的乡邻,“时候也不早了,早上还有点剩饭,要不我热一下,就在我这儿发一下子?”这么明显的赶客话,她就不信还真有人能厚着脸皮再留下来。

    “呀,都十一点半了。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真是快!不了,我也要回家了。”

    “我也不坐了。下午还要去把旱田给铲了。”

    几个人纷纷找借口起身,但仍有人不死心,临走时还不忘伸了头往堂屋里看,气的胡艾梅在心中暗骂,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等他们拍拍屁股,下了干檐在门前那条道上慢腾腾摇晃了十来米后,胡艾梅才进屋。

    陈忠文一肚子火终于发泄出来,“你到底要干什?何勇贵,这儿不是厂里,让你胡搅蛮缠的地方。我没跟你甩脸子是不想闹得难堪,你别给脸不要脸!”

    何勇贵脸皮比城墙还厚,被人劈头盖脸一通骂,还呵呵的笑,“老陈,你这话反了吧!我现在还是在给你留脸面,不想让你难堪,毕竟乡里乡亲的,我拍拍屁股走人就行了,你还要在这儿住,是不是?”

    “我来干什么上次也和你了,咱也不绕弯子,这点钱对你来不是九牛一毛?再了,你就当做好人好事儿发叫花子不行?都是当老板的人了,还这样扭扭捏捏的,多难看!”

    陈忠文虽然出去了几年工,但到底本质上还是个庄稼汉,一肚子火爆出来,发泄的时候也只会把那两句“狗屁不通”“放你的屁”翻来覆去的,攻击力太弱。

    而且对付何勇贵这种厚脸皮的无赖,伤害也并不大。

    何勇贵端起放在方桌上的茶杯茶壶,给自个儿倒了杯水,边边往嘴边送,“你们这儿老乡还挺热情,聊了一上午我嘴都干了!”

    完,就仰头闷了一口。

    陈忠文又想骂他没皮没脸真当自己家时,何勇贵把嘴里的一口水喷出来,皱着眉头喋喋,“这什么玩意儿?茶不是茶,水不是水的。老陈,你们这待客不行啊!”完,又呸呸了两下,似乎是想把粘在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你算哪门子客!”陈忠文气的不轻。

    但也仅仅是气,他又不能上前给这无赖两拳头——老二了,这种人就是不要脸,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也千万不能动手,一旦动了手,被讹上就真的甩不掉了。像草蜱一样,黏在你身上不把你的血吸干是不会走的!

    何勇贵用袖子抹了一把嘴周围,又舔了舔泛白的嘴皮子,“算了,老陈,我不和你扯了。这些没意思,还费我口水。老祖宗都要先礼后兵,我现在还是好声好气的和你商量,别闹得之后大家都难堪就不好了。你忙吧,我也会去了,过两天再来。”

    陈忠文听着他这老长一串的话,心里又烦又闷,对那句“先礼后兵”还嗤着呢。何勇贵自顾自地完后甩着袖子大摇大摆的出门了。

    留下胡艾梅和陈忠文两人发闷气。

    胡艾梅上前拿起何勇贵用过的杯子,声嘀咕,“我下午再洗一遍,他倒是自来熟。”

    “有什么好洗的,直接给扔了!免得看着烦!”

    “好好好,扔了!也省的我洗,还麻烦。”胡艾梅另拿了一个杯子给陈忠文倒了杯水递给他,“喝点水压压火。何勇贵就是那么个人,别和他计较,不值当!”

    水是他们这儿特有的茶水,也算不上是茶。是在山上摘的树叶,晒干后泡的,有个土名字叫三匹灌。夏天的时候泡上一大壶放着,等凉了喝尤其解渴下火。相比茶叶来,经济实惠又没有那种涩味儿,老皆宜。

    只不过外人来是喝不惯的。

    陈忠文接了杯子便想起来刚才何勇贵喝水时那股嫌弃样儿,顿时又不舒服了。自己的东西被外人三道四,还是个讨人厌的外人,谁能舒坦?

    但看着胡艾梅宽慰他的样子,陈忠文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儿了。他作为一个男人,没能承担起顶梁柱避风港的大梁,反倒带着媳妇孩子跟着自己受气,受气不,还要女人来安慰自己……怎么的过去?

    胡艾梅自个儿也喝了一大杯,解了渴后便去厨房烧火做饭了。

    陈忠文在堂屋的椅子上斜斜地靠着,他们俩上午在棚里检查袋料,弯着腰一袋袋抱起来看。现在缓下来坐着,骨头舒展开时又酸又痛。

    但这点痛并未妨碍到陈忠文放空想事儿,经何勇贵这些天的来回折腾,陈忠文不免的想起来在外工的那几年。

    和何勇贵认识是出来工的第二年,那时候他换了个工作,从橡胶厂里出来,去工地上干了几个月。工地上工资高是高,但工程有期限,而且夏天温度太高,都是户外作业,实在是熬人。碰上下雨天还得停工,所以一算,也没厂里舒服,工资还不稳定。

    只不过之前的橡胶厂他进不去了,只得另找。在一个老乡的介绍下,进了另一家电子厂,何勇贵便是他的工友。

    何勇贵这人,浑身上下如果非要出他的一个优点,那只能是“能屈能伸”。即便被班长指着鼻子骂个狗血淋头,第二天还是能腆着一张笑脸去拍马屁。

    靠着这种“能屈能伸”,哄得班长高兴后便过的也滋润——排班上总是有优势,任务量方面也捡了不少便宜。相当于和其他人拿一样的工资,甚至还多一点的奖金,可以做更少的活。

    要是他为了赚钱养家,能做到这种程度,那也勉勉强强敬他是条汉子。可何勇贵的钱全部用来上供了,屁股是难得离开牌桌子的,休息的时候一玩就是一整天,有排班的时候也要玩半个夜。

    人菜瘾大,脑子还不得劲儿,完全看不出来其他几个人是合起伙来坑他的。

    旁人要是劝一句,得不了一句谢,反倒被怒火冲天的骂一顿,最后丢给你一句,“要你娘的管,老子花老子的钱,买老子的乐!老子愿意!你算哪根葱来管老子的事儿?”

    满口的“老子”喷的对方一脸憋屈,这是真正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也是狗咬吕洞宾。被他这么一通骂,那谁还去理会他来挣这个无趣?随他!

    有句话叫做良言难劝该死鬼。其他工友们对何勇贵牌这事儿,心里头便只剩下一个念头,该!活该!最好是输的大裤衩子都不剩!

    在何勇贵愿挨之下,没过多久便输光了工资。但赌瘾没止住,又开始预支,将还没发的工资,下月的工资给押上,妄想来个咸鱼翻身。

    自然是翻不了的。借又借不到,最后开始押物品。手表,电视,自行车……

    工友们被他这架势给弄怕了,也难得的良心发现,纷纷散场,不和他玩了。之前的钱就算了,他下个月的工资也不要了,就此两清,甚至还劝他,以后还是老老实实上班的好。

    可何勇贵的赌瘾哪能这么快的止住,胜负欲和心有不甘倒是在这方面体现的淋漓尽致,厂子里的牌桌子他上不去,外面的总能上吧!

    都是出来工的,除开找了厂里包吃住的老乡,其他外出务工的人找的房子大都在一个片区——

    像是被周围的高楼驱赶似的,围挤在一起的棚户房高低错落地黏在属于他们的地块,各种电线东拉西扯的横跨在房屋之间,巷子窄的一辆自行车过来都有点难避开,还有那常年积水的路面,无论出几日的大太阳,都没法晒死的青苔……

    这种外来务工居住区要是吆喝一声牌,那分分钟能凑上两桌。

    斗地主、卡五星、搓麻将,那些人会的可多了。何勇贵一进去就发现了新世界,整日整日泡在里面,班也不上了。

    等十天半个月后荷包空空,负债累累后,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群人和厂里的工友们是不同的。

    最起码他们不会那些账就算了,就当消遣,再劝他,你还是好好上班吧!

    他们只会拿着何勇贵赊账的欠条来要账,限定日期,路上堵截。在何勇贵走投无路时,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有个媳妇儿的。

    胡艾梅是在鞋厂里上班,被何勇贵拽出来时,是又羞又恼,尤其是当着一众工友的面被拉拉扯扯,脸色更加的难堪。

    何勇贵手一伸,“给我钱。”

    胡艾梅懒得理他,作势就要往回走,“我才刚上班,哪儿有钱,给什么钱?”

    何勇贵也是块狗皮膏药,反正四个兜一般重也潇洒不了,厂里那儿又被他们堵着,干脆在胡艾梅的厂子赖着了,只要胡艾梅从车间里出来,他瞅着空就上前闹。

    最后碍于影响,胡艾梅只得憋屈地掏了钱,何勇贵这时候的话还好听,但也逃不过“我一定改,我下次不赌了”之类的。

    在人人都感慨这泼皮无赖走了狗屎运,竟然有个贤惠媳妇时,他们俩的事儿也慢慢露了出来。

    是何勇贵自己吹嘘的,得意洋洋的炫耀:“她们家欠了我老子的钱,她老子就把她许给我当媳妇呗!”

    其他人连连地追问,“这不就是卖女人嘛?”

    “多少钱啊,就把女儿给卖了?”

    “那还有没有找你要彩礼?”

    “她爹是不是亲爹哟,那你丈人家不会还有个儿子吧!”

    何勇贵嘁了一声,“彩礼?他们家还有脸要彩礼?她嫁给我,吃我的穿我的,还好意思要彩礼?”

    众人互相对望一眼,了个哈哈敷衍过去,心中的那句“人家好好的一个大闺女,又勤劳贤惠还勤俭持家,再看看你这好赌的样儿,也不知是谁养活谁!”终究还是没出口。

    还了债,何勇贵老实了个把月,又跟着班长拍了几个马屁,买了两条烟后,算是插回了原来的车间。沉闷的车间总算有了人气——何勇贵自个儿大喇喇的也不避讳,又爱谝,只要有人起个头,他就能接上,巴拉巴拉一直到下班。

    在大家有意无意的套话中,大家伙也了解到了他们的情况:胡艾梅的身世也惨,十来岁没了妈,不到五年又没了爹,跟着后妈一起到了后爹家。

    后妈后妈,带着个后字,总是隔了层,原先在胡家时,后妈虽没虐待她,但也不见得多亲热。后来跟着后妈一起到了后爹家,处境就格外艰辛了。

    后爹是个泥瓦工,娶过一个媳妇,嫌他穷跟别人跑了。他本身也是个闷葫芦,漂亮话都不会一句,所以也就熬大了年纪。最后在好心人介绍下,娶了胡艾梅的后妈,娶一送二的那种。

    本来就是个拖油瓶,还是在一个父母双方都和她没血缘的家庭,可想而知日子有多难过。后妈到胡家后生了个闺女,一个后妈带着两个儿,能护好自己亲生的都不错了,哪还顾得过来她这个继女?

    又过了两年,后妈生了个儿子,胡艾梅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她年纪也大了,心里自个儿明白在后爹眼前杵着就是个错,也幸好后爹话不多,就算碍眼也没难听话。

    好不容易熬到年纪大,赶紧跟着老乡上县城里工去了。

    工没两年,家里托人送信来让她赶紧回去,是后爹干活时摔伤了,后妈要照顾家里,的没人顾。

    等胡艾梅回去了才晓得,哪里这样简单。后爹摔伤不假,但好了□□成了。当时治病借了不少钱如今债主上门要债来了,家里拿不出,这才想到了胡艾梅。

    何勇贵的老爹放话要么还钱,要么给人,那个年代,乡下人都穷,长得周正机灵的姑娘全往城里跑,大把的人光棍,甚至还有花钱买媳妇的。

    所以何老爹的算盘得好,钱和人,总得给一处吧。

    对于后爹他们家来,钱肯定是还不上的,那就只能给人了。后妈不舍得自己亲闺女,就只能把主意到胡艾梅身上。

    但场面还是做得很足,请了正儿八经的媒婆上门来亲,“你看老何家的儿子,模样有,力气也有,结了婚后只要你们不怕苦不怕累,三五年不就得干出一栋砖瓦房来?”

    后妈也劝,“梅子啊,咱不是在卖姑娘,也是问你意愿的。你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算了。只是你妹妹还,那咱们家只能还钱了。你爹现在还伤着,等他伤好了再一年半载年,这钱也能还上了,就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爹还得休息些日子……”

    在不想继续待在后爹家仰人鼻息活着的想法和没由来的愧疚中,胡艾梅便同意了这事儿。

    哪成想何勇贵是这路货色,正事不干又好吃懒做,脸皮厚的刀枪不入,还爱投机取巧溜须拍马,如今还沾了赌……

    有人趣何勇贵,“老何啊,那你可不能再赌了。这么好的媳妇你不珍惜,你就不怕你媳妇跟别人跑了?”

    “跑?”何勇贵不屑的哼笑一声,“她跑的了和尚还能跑的了庙?她要是敢跑,我就找她后爹后妈去!”

    “你找她们有啥用喔!又不是她亲爹亲妈,血缘都没有,不过是同在一个屋子里吃了几年饭,两百块钱卖给你时,怕是这点情分也断了!”

    何勇贵嘿嘿一笑,一口黄黑牙露出来,将猥琐的气氛拔到顶尖儿,“那有啥!跑了一个再找一个呗,她不是还有个妹妹吗!反正钱我们家是给了,左右我得要一个人来!”

    一群人站在那儿又哈又笑,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