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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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岗之上,百草摧折, 而在更远的碧空之上, 盘旋着一只海东青。

    而在它锐利的鹰目中倒映出来的,却是伏尸百万, 流血漂橹的地狱之景。

    “桀——”

    海东青引颈长鸣,被血染红的城墙上, 一位一身缟素的女子,攀着满地尸体, 一点一点向上爬去。

    没有人来阻止她, 因为青州的士兵都已经死完了, 而青州城门,也在攻城木的作用下, 摇摇欲坠。

    青州撑了整整一个月,到如今, 终究是没有人能站出来继续守护这里了。

    羌族人握着刀剑, 狼一般的眼睛里写满了贪婪。

    在他们眼里, 南方的大夏就是被长江护着的宝藏, 那里黄金遍地,美人盈城, 是一个天上之国。

    而此刻,他们终于撕开了这个富庶天国的一角。

    “咣——”

    “咣——”

    “咣——”

    巨木一下又一下地拍着青州城墙,很快,城门便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羌族士兵涌了进来, 他们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野狼,迫不及待地想要在这里咬下一块肉来。

    整个青州城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一个活物,仿佛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城楼上传来了哀婉的歌声——

    “汉军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所有人都被歌声吸引了过去,不免转过头去探寻声音的来源。

    很快,羌族士兵就发现了站在楼顶上的素衣女子。

    那女子极美,身着素衣,飘飘如神仙妃子,让一众士兵们都看呆了。

    而歌声却渐低,变作了含血的泣诉声。

    “霸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余音未绝,女子一头从城楼上跳了下来。

    与此同时,城内爆发出了巨大的响声,浓烟遮盖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轰——”

    又是数声巨响,等羌族士兵们捏着鼻子,在浓烟中勉强能辨清一点东西的时候,一根普通的木棍已经敲在了他的头上。

    “杀了这群蛮子!”

    “杀——”

    那是城中仅剩的一点男人,他们手无寸铁,他们中有人缺胳膊少腿,有的人身受重伤,血污覆盖着他们的脸,伤口还不停地往外流着鲜血。

    他们借着浓烟,发起了最后的反抗。

    这不仅仅是为了杀敌,更是为了能够给城中的妇孺多争取一些时间逃跑。

    羌族士兵们先是懵了一下,便很快地反应了过来,很快,便将这微弱的反抗血腥镇压。

    当屠刀落在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头上的时候,他对着沾满血迹的刀锋,露出了一个笑。

    一个得意的笑。

    鲜血四溅,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掩盖了浓重的桐油味。

    大风起。

    火借着风势,恣意蔓延。

    唯一的出口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炸碎的石头挡住。

    最后,将城中的所有人困在火海里,整个青州城沦为了一片火海。

    无数的人在火里挣扎哀嚎。

    最后,同归于尽。

    “当——”

    三尺长刀格住了九尺战枪的雷霆一击,二者产生的火花照亮了狼王和陆清绝的眼睛。

    他们肩膀抵着肩膀,耳畔是经久不息的厮杀声。

    “师兄,那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副老样子。”陆清绝的声音嘶哑,嗓子仿佛被浓烟熏过,“好好的霸主你不当,非要隐姓埋名当个山匪头子。”

    狼王司马瑾表情依旧不动如山:“倒是师弟,变化不。”

    “听我那妹拜了你当师父?”陆清绝卸下枪上力道,以退为进,原本应该大开大合的重枪在他手里也灵巧如蛇一般,直刺向司马瑾的面门。

    司马瑾面不改色,横刀挡下了这一击:“是。”

    “那丫头,很不听话吧?”陆清绝加大了手里的力道。

    “还成,就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司马瑾轻声道,“跟你挺像的。”

    “师兄这是要跟我叙旧吗?”陆清绝歪着头,眉宇间倒是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道不同,不相为谋。”司马瑾深深地看了陆清绝一眼,“何况真正的司马瑾与陆清绝早就死了,死在五年前的襄阳城下。”

    陆清绝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里尽是刻骨的嘲讽:“是啊,现在活着的,只有大夏流民头子狼王,和西羌的驸马了!”

    “来,师兄,让我看看——”陆清绝虚晃一枪,“这些年你长进了多少!”

    兵戈交接声再起,掩盖了司马瑾最后的一句话,还不等陆清绝细细分辨,便散入了喧嚣的风里,不知将会把它带到谁的耳朵里。

    -

    司马清睿还楞了一下,没有反应过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厮杀声便顺着风传了过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而宫人们已经开始慌乱了起来。

    赵常侍这回可真不是演戏了,他急忙抓住司马清睿的手臂:“陛下快走!怕是城外乱军已经、已经……”

    陆清曜觉得有些奇怪,但又不上哪里奇怪。

    对啊!

    陆清曜一拍脑袋。

    建安城城墙那么厚,禁军又在谢奕手里,萧温怎么可能这么快进来?

    我要是萧温肯定是围而不攻,逼着皇帝让位!

    这样直接撕破脸一个不心就会被天下群起而攻之的!

    司马氏之所以能当这么久的摆设,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不跟秦朝一般暴虐,若是随意造反,便会引发连锁效应。

    到那时,局面就不是萧温能控制住的了。

    所以,萧温现在就算再急,也不会出此下策。

    那又会是谁?

    陆清曜仔细琢磨了一下,想到了一个可能,嘴角不动神色地一扬。

    她没有随着人群往相反的方向走,站在原地,仔细分辨着各种声音。

    果然,在嘈杂的声响中,她听见了一道熟悉且特殊的马蹄声。

    照月白!

    照月白是纯种的大宛马,这种马速度极快不,且力气极大,马蹄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与寻常马匹不同。

    最重要的是,整个大夏只有照月白这一匹大宛马!

    陆清曜一耳朵就能分辨出来,且绝不会认错。

    那这些,必然就是太玄那家伙弄得玄虚了。

    陆清曜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毕竟是她临进宫的时候嘱咐太玄,要是自己太久没出来就搞出个大动静好让自己脱身的。

    不过这动静也太大了吧?太玄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

    算了,她也懒得理会这群贪生怕死的,还是赶紧回到军中才好,省得那群没脑子的又给她惹出一堆麻烦事来!

    陆清曜冷哼一声,逆着人流飞快地向外跑去。

    阴沉沉的天空中又开始飘起了雨。

    拳头大的马蹄所过之处留下一朵朵水花,雪白的神骏踏破雨幕,径直向陆清曜飞奔而来。

    将太初宫甩在身后的陆清曜食指与拇指扣成一个环,放到唇边,吹了一声响亮的唿哨。

    照月白飞驰而来,陆清曜看准时间,抓住了它的脖颈,利落地飞身上马。

    “照月白!我们走!”

    雨下得愈发大了,里头夹杂着雪花,素白色一点一点攀上了建安城里的青瓦。

    恍惚间,仿佛城外梅花渐次开放。

    黑衣禁军站在尚书台门外,而白袍学子,端坐在门内。

    二者一黑一白,如泾渭分明。

    禁军们手中的兵戈离领头的太学学子的眼睛,不过一寸之隔。

    而那位太学学子的眼睛都没眨一下,依旧坚定如铁地看着他们。

    荀萧有些犹豫不定。

    太学乃是大夏的最高学府,里头的学子除了些许寒门子弟外,多数都为世家子。

    他们博学而清高,且自傲。

    从来都只遵循着自己的原则,以为殉道而死为荣,面对死亡从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前朝宦官为祸,朝中有仁人志士不满其统治黑暗,上书陛下,诛杀宦官。陛下昏庸,不顾逆耳忠言,将数名大臣入死牢。

    太学学子得知此事后,联名上书,向陛下请命。

    可回应他们的只有宦官们的威胁和屠刀,而学子们却丝毫没有畏惧,很快,碧血流满了整个皇宫,却依旧不能阻止他们前仆后继的赴死。

    学子们的血激怒了长安百姓,万民跪于皇城宫门之前,为学子与大臣求情。

    而后守卫皇城的禁军、朝中大臣、豪强、权贵、外戚纷纷响应,最后不得不让惊恐的皇帝下诏诛杀了宦官才算了结。

    而这件事之后,太学的学生从最为鼎盛时的三千人,剩下了不过百人不到。

    这就是太学学子的风骨,与丹心。

    如今,他也要对这些学子动手吗?

    谢公只是嘱咐了他要收拾尚书台里的人,却没有让他对其余的人动手。

    而太学学子……

    思及往事,荀萧也不免觉得棘手。

    要是真杀了……

    后果,是他能承受的起的吗?

    局势一时僵住了。

    为首的学子破了沉默,他坚毅的目光看向前方,轻声诵道:“贼臣不救,孤城围逼。”

    身后,追随他的学子们也跟着念道:“贼臣不救,孤城围逼。”

    “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荀萧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当时的皇帝会忍不住动手。

    这群学生的嘴,实在是……

    每一句都扎在他们这些当兵的心里,真可谓是字字诛心。

    是他们想把刀锋对着自家人吗?!

    是他们想当他人走狗,眼看忠臣战死边疆吗?

    又是他们愿意看着边关失守,国土沦陷,百姓流离,国不将国吗?!

    都不是。

    只是身在局中,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又有几个呢?

    “将军……”禁军们有些犹豫,有人看向了荀萧。

    “我最后一遍,让开!”荀萧握紧了马鞭,寒声警告。

    然而,学子们并不理会他的警告。

    “天不悔祸,谁为荼毒。”

    “念尔遘残,百身何赎!”

    “动手!”

    禁军们犹豫了一会,随即举起兵戈刺向了学子们。

    为首的那位学子按着膝盖上的佩剑,缓缓闭上了眼睛。

    只听见金属碰撞的一声轻响,一个人影站在了那学子面前。

    他轻轻擦拭着手里的银刀:“你——”

    刀锋一转,指向了坐在马上想荀萧。

    “能在我手上,走过三刀吗?”

    -

    “程将军,不是我们不信你!”被同袍们推出来的蔺杜疾步追上了程忠,神色看起来很是苦恼。

    可不是吗!军中大大那么多将军老兵,干嘛就非让他一个看军粮的上来惹程忠这老子的霉头!

    “就那人长得也忒好看了,文文弱弱的跟个白脸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将军强抢了谁家的……”蔺杜了自己一巴掌,“嘿,我这荤话多了,一时闪了舌头、闪了舌头。”

    程忠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当初少将军来的时候你们不也觉得他就一孩,啥都不懂啥也不会!”

    “啊?”蔺杜有些茫然。

    “害!”程忠拍了拍脑门,“这事给我闹得,算了算了,当初将军刚来军中的时候不也被你们看不起?”

    蔺杜挠了挠头脑勺:“可将军可不是一般的女娃子!我们当中就没人能在她手上挺过三招!”

    “你嘴里的白脸也一样!你们一群人加起来也不过他一个!”程忠翻了一个白眼,恨铁不成钢道,“不然将军怎么肯把虎符给他?”

    着,程忠狠狠地给了蔺杜后脑一巴掌:“都给老子记着!军令如山!谁要是不听话现在就去领军棍去!可千万别让我老程动手!”

    “行嘞!”蔺杜被了也不恼,露出个憨厚的笑,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讪讪,“可是……”

    程忠瞪着他那牛眼一般大的眼睛,凶恶地看着蔺杜:“你还可是啥!想吃军棍?!”

    “不是我不是我!”蔺杜赶紧摇头,“是薛子!薛子跑去找那白脸麻烦了!”

    程忠一把抓住了蔺杜的领子,把他揪了起来:“人呢!”

    “演、演武场……”蔺杜弱弱的补充了一句,“还有不少人去看热闹呢!”

    “你们是要气死俺老程吗!!!”程忠怒吼一声,丢下蔺杜急冲冲地朝演武场去了。

    而在演武场里,谢璧采披着大氅撑着油纸伞坐在高处,对于外头那些个看好戏的也视而不见。

    他自顾自地摆着从容优雅的姿态,仿佛屁股底下垫着的不是什么木桩子,而是世家宴席上金雕玉琢的椅子。

    这倒是让一群兵痞子看得羡慕又牙酸。

    哎,读书人就是好,这副好皮囊还愁找什么媳妇!

    哪里像自己,长得凶神恶煞,女人见了就跑……

    哎——

    演武场中央,雨幕里,谢青衣拎着鞭子施施然地站在那里,冷眼看着薛陵拿着□□正跃跃欲试。

    两人目光相对,都在彼此的眼睛了看到了厌恶。

    谢青衣是不爽这臭子觊觎自家嫂子不,还对他哥横挑鼻子竖挑眼,仗着他身上有伤就来找麻烦。

    而薛陵是看到谢青衣这张长得跟谢璧采差不多的脸就烦!

    听这人是那白脸的同胞弟弟,既然他这个做兄长的大不了,那他跟这个弟弟也是一样的!

    等他赢了这个白脸……哼!

    作者有话要:  歌女唱的是《和项王歌》

    学子们念的是颜真卿的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