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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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征西王请见。”来传告的士兵脚步匆匆。

    程忠早已经带着陆家军人马躲到了演武场, 尽量避免与萧温正面对上。

    他担心自己看到萧温那张脸就忍不住要揍人。

    揍人事, 到时候破坏了将军的计划就不得了了。

    从前将军虽然拼命但却没有太多的野心,对于很多事仿佛还在观望, 并没有彻底下定决心。

    不过那时候的将军要权没权、要兵没兵,只有陆家的一堆烂摊子, 上头又有狼王压着,什么都是空的。

    这次将军从建安城里回来像是明白了什么, 或者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这让程忠十分欣慰——

    将军终于长大了啊!

    而此刻的中军大帐中, 陆清曜坐在正对着毡帘的虎皮座椅上, 摧龙枪横置膝头,一手摁在枪身上, 一手拿着一方细布轻轻擦拭着枪尖。

    在她右边下首第一个位置上,谢璧采坐在那里, 手里握着羽扇, 脸色依旧有些大病初愈的苍白, 眼睑微垂,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右边下首第二位则是一位身形单薄的少年郎,那少年带着漆着白漆的桐木面具, 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自己的脸。

    从陆清曜这边看过去,他藏在桌案下的手交握着,还是十分紧张。

    陆清曜丢给坐在下首第三位的太玄一个眼神。

    太玄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拎着酒壶,坐没坐相, 十分潇洒地直接将酒直接倒入口中,颇有几分狂士的风范。

    他收到了陆清曜抛来的眼神,将酒壶一放,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捻起一颗花生米,往那少年郎的头上一扔。

    少年被花生米砸头,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太玄。

    “别这么紧张。”太玄拿起一颗花生米抛了起来,“你背后有十万北府军撑腰,不过是区区萧温,用不着怕他。”

    在太玄下边坐在的薛陵闻言翻了个白眼,老神在在地盯着自己的桌案,发出了一声嗤笑。

    也不知道这个屁孩哪里被阿姊看上了!胆子比老鼠还!身手还不如草原上的羊羔!

    他一只手就能那家伙二十六个!

    位置居然比他还前!哼!

    与满身怨念的薛陵不同,在他下首的詹斌看起来十分兴奋,脸上带着莫名的红晕。

    他的目光落在了陆清曜身上,随即又落在了谢璧采身上。

    他知道,他虽不是如谢璧采一般亲掌天下局,却也是第一次离这这棋局这般近。

    而这个机会,正是谢璧采给他的!

    陆清曜看了一眼手中的枪,淡淡道:“那便有请征西王进来罢。”

    与陆清曜这边几乎是全员文官的阵仗不同,萧温身后跟着的都是五大三粗的将士,唯一一个文职,只有那穿着儒袍纶巾、须发皆白的老儒生,素有萧温手下的第一谋士之称的荀博易。

    太玄率先站了起来,他的身形在左右晃了晃,醉醺醺地道:“诸位,请坐!这大营中简陋,还请征西王不要介意。”

    他猛地一挥衣袖:“来啊!上酒!”

    酒坛和青铜酒爵被送了上来,萧温自顾自地拿起一坛酒拍开封泥,语气冷淡:“这就是陆将军的待客之道?”

    “那征西王想如何?”陆清曜指尖一弹枪锋,摧龙枪发出一道清脆的鸣响,“刀剑相向,何如?”

    萧温手下的将士当即绷紧了身子,有人把手摁在刀柄上,甚至还有人直接将腰刀推出了刀鞘。

    萧温抬手,往下按了按:“这么多年未见,陆将军还是老脾气。”

    陆清曜单手握着摧龙枪,不咸不淡地嘲讽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脾气是没变,但我手中的东西却变了许多。”

    “若是在当年,想必征西王已经让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了,哪里还会这般委曲求全。”

    萧温晃了晃酒坛,倒出一杯浊酒:“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我看走了眼。”

    “废话我也不多,只是若非此次大敌当前,你我断无可能如此相见。”陆清曜将枪尖对准了萧温,“下一次战场相见,我必取你性命。”

    萧温饮下一樽酒,斜了她一眼:“我拭目以待。”

    陆清曜哼笑一声,收起摧龙枪,冲谢璧采点了点头:“谢三公子,开始吧。”

    羽扇轻轻落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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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苛刻的条件萧温都答应了,可见北楚直逼荆州对他的压力有多大了。”陆清曜毫无形象地坐在火炉边,眸子里映出跳跃的火光,“谢无瑕,接下来你要如何?”

    “那得看月娘想要如何了。”谢璧采羽扇轻摇,一缕发丝勾在了扇面上。

    还不等他将发丝取下,陆清曜便朝他伸出了手。

    谢璧采笑着俯下身,陆清曜抬手取下了他的那一缕发丝:“建安城里传来消息——颜妃死了,颜世安也跟着一起死了。”

    “哦?”陆清曜将那一缕发丝妥帖地安放好。

    “月娘听到这个消息似乎并没有很高兴。”谢璧采眉宇间皱起个浅浅的川字。

    “有什么好高兴的,颜家不过是枚弃子罢了。”陆清曜将手掌放在火炉上,“要她做错了什么,无非是成了害死我阿姐的帮凶罢了。”

    陆清曜冷哂一声:“就她那点家底,还想害我阿姐?不过也是司马清睿手里的一把刀罢了。”

    “只是,我曾以为阿姐被司马清睿迷了眼,却不想她做的比我知道的多得多。”陆清曜缓缓收起手掌,“不素问卿和这次密道的事,这些年里,她留下人脉给我的帮助,同样也超出了我的想象。”

    “若她不死,此时,定然已是大夏摄政太后了。”

    “只是可怜颜家昨日仍在宴请朱楼,如今身化白骨,一生所求皆为虚妄。君恩无情,当真可笑可叹。”

    “月娘……”谢璧采深知她是触景生情,想起了昔日陆家之事,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还需振作。”

    “自然。”陆清曜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萧温还没死,我怎么敢松懈。”

    “只是可笑司马清睿还以为杀个颜妃就能安抚我,当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呢!我倒是想把乌衣巷里的世家都清算一遍……”

    陆清曜停顿了一下,自嘲一笑,“现在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暂且饶过他们一命。”

    “明年今日,即可。”

    “哦?”陆清曜歪着脑袋,抬头看向站在身后的谢璧采,“如今萧温这边暂时安分了,谢大军师,接下来,为之奈何?”

    “陈兵绯水,以逸待劳。”谢璧采答。

    “徐、青二州危如累卵,为之奈何”陆清曜再问。

    “使薛陵带五千兵马北上,阻其机计划断其粮草,可退矣。”

    “北楚势大,萧温不敌,为之奈何”

    谢璧采抿唇轻笑:“北楚将乱,不足惧也。”

    “天下棋局,皆在君一手掌握。”陆清曜轻叹,“我真庆幸,不曾与你为敌。”

    “而我,亦不舍与卿卿为敌。”谢璧采的手落在了她的发顶,转移开了话题,“起来,月娘方才给了那萧若什么东西?”

    陆清曜双眸一眯,语气带上了几分狡黠:“自然是给萧温的惊喜,我这是让他也感受感受后院起火的滋味!”

    当夜,乌衣巷中。

    萧若看着这个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破旧院,咬开了火折子。

    一吹,暗红色的火星在夜色中时隐时现,似乎随时能借着空气中弥漫浓浓的桐油味燃烧起来。

    谢影川抱臂站在围墙上,神情冷淡:“这样就行了?”

    “我只是萧家最不起眼的一个庶子罢了,仆人都可以任意欺辱我。”萧若的唇角弯着一个嘲讽的角度,“现在不过是走水死了一个庶子和姨娘,有什么值得大惊怪的。”

    “真是难懂。”谢影川摇了摇头。

    “没什么不好懂的。”萧若低笑一声,抬手将火折子扔进了房间,“只是在萧温眼里我没有那个价值而已。”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殊不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陆将军看重我,我自当尽我所能为她铺平一切道路。”

    与此同时,朔风吹了起来,扬起了萧若的发。

    “我也想看看萧温知道所有真相的那一刻,会不会后悔。”

    大火瞬间蹿了起来。

    “从今往后,再无萧家萧若,有的,只有北府军军师——袁若。”

    谢影川将手搭在眉骨上,并没有搭理袁若表衷心的话,对他而言,陆清曜告诉他这人可信,那便是可信的。

    他远眺,有些疑惑地问道:“这里能烧到书房吗?”

    袁若走到院门前,缓缓开了门:“我观今夜风向,定能将萧温的书房烧得干净。”

    “东西都拿上了?”谢影川歪头看着他。

    袁若一开始还以为陆清曜安排一个暗卫在他身边是为了监视他,现在看来……

    是他以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这样的人,是不屑做这种事的。

    他低笑一声:“最重要的自然已经带走了,至于其他——”

    袁若敲敲自己的太阳穴,“都在这里了。”

    “那便走吧,我们还得在萧温到之前赶到荆州才是。”谢影川自院墙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自己的手。

    袁若抬手,关上了院门,将过往和大火,彻底关在了门的那边。

    跳跃的火光落在他的眸中。

    只听见风中有人轻声道——

    “人间,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