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星河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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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薰愕然:“什么?”

    他们下午出发,离开祁府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

    原先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一不留神,已经被乌云遮盖。

    夏薰抬头望了望天,甚至找不到太阳在哪里。

    祁宴不慌不忙,继续往繁盛的花树深处走去。

    夏薰停下脚步:

    “既然找不到方向,怎么也该往回走,你执意往前,要去哪里?”

    祁宴语气平稳,一点也不着急:

    “不用担心,祁回在芜园迟迟等不到我们,自然会来寻找。”

    他回头看夏薰一眼,居然冲他笑了:

    “何必满目焦急?今日难得有空,欣赏漫山遍野的美景,岂不比去看被火烧过的芜园更有意趣。”

    他神态自若,夏薰忍不住怀疑,他是故意带他偏离大路的。

    祁宴继续道:

    “我隐约记得前方有条溪流,是从芜园流过来的,我们到水边,顺着溪流方向往上游走,应该就能找回去。”

    他这样,夏薰便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

    夏薰自是没有心情欣赏山花野草,祁宴这个提出要看花的人,也只管专心行走,没有半分赏花的意思。

    他们就这么走着,直到昏暗的天空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那条存在在祁宴话中的溪,终于出现在眼前。

    夏薰实在走不动了,扶着树干,坐到溪边的大石头上。

    祁宴从怀里掏出火折子:

    “祁回肯定知道我们迷路了,应该已经派人来找,我们生个火堆,有了火光,他们更容易发现我们。”

    他轻轻一吹,火折子腾起火花。

    他随意找来几根树枝,放在火上。

    烧了许久,树枝都不起火。

    夏薰本算冷眼旁观,被夏末的风一吹,浑身发凉,迫切需要取暖。

    他站起来,借着昏暗天光四下寻找,找到几根长在树上、离地面较远的树枝,折下来丢给祁宴。

    祁宴一把接过,问:

    “这些与我手中的有何分别?”

    话间,火折子上的几颗火星,溅到夏薰新找的树枝上,干枯的枝条瞬间燃起火苗。

    祁宴惊讶地看向夏薰。

    夏薰拿过他手里着火的树枝,放在地上,又从石头表面,拔下几丛干燥的苔藓。

    数日没有下雨,这些苔藓一点水分也没有。

    他把苔藓撒在火上,火苗腾地窜起来,越烧越旺。

    他再把祁宴找来的树枝放在火苗上方,简单搭出塔状。

    火焰舔舐着树枝,渐渐烧成一个大火堆。

    祁宴愈发惊异:“你——”

    夏薰冷冷道:

    “你找的木头太湿,引火困难,等起火以后再拿来烧,不容易有黑烟。”

    祁宴坐在火边,火光形成的暗影,在他的脸上起伏。

    沉吟片刻,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夏薰没有回答,走到一旁。

    方才他用余光瞥见,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用脚踢开一片杂草,果然见到意料之中的场面。

    ——一只野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颈间有大片血迹。

    它的血引来嗜血的昆虫,棕色的皮毛间,黑色的虫子穿梭其中,吸食着它的血。

    祁宴走到他身旁,低头一瞧,猛然皱眉:

    “秽物!别看了!”

    他想把夏薰拉开,夏薰甩掉他的手,弯腰抓住兔耳,将野兔尸身提了起来。

    “夏薰!”祁宴提高音量:“快松开,别碰它!心——!”

    虫子受到惊动,在尸体上跑来跑去,夏薰木然地拍掉它们,任它们掉在他脚边,仓皇逃走。

    祁宴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要干什么?!不怕被咬吗??”

    夏薰反问:“还能干什么?带回家欣赏吗?当然是拿来吃。”

    祁宴瞪大眼睛:

    “这如何吃得?!”

    夏薰把兔子提起来,按了按它的腹部。

    “如何吃不得?这兔子是被黄鼠狼咬死的,尸体还带着余温,死了不超过半个时辰。那些虫豸刚刚爬到它身上,还没来得及吸血就被我抖掉,它的肉很干净,烤熟了就能吃。”

    祁宴斥道:

    “荒唐!你我又不是山间野兽,怎可吃此等秽物?你要是真饿了,祁回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我们,到时——”

    夏薰对上他的视线:

    “中书大人要是嫌弃,只管看着我吃。”

    他甩开祁宴的手,提着兔子走到溪边,仔仔细细清洗它的皮毛,将血迹与尘土一并洗净。

    不知什么时候,祁宴来到他身后:

    “……你在岭南,经常……吃这种东西?”

    作为流放地的窦州,毒瘴遍布,虫蛇肆虐。

    只有在县城附近,由于砍倒了大量树木,瘴沼之毒减少许多,才适合生存。

    夏薰和大哥刚刚脱身之时,害怕被认出来,不敢接近人多的地方,只能躲藏在林中。

    当地的猎户收留了他们,把家里的柴房让给他们住,还教他们猎。

    这些生存技巧,都是那时学来的。

    面对祁宴的问题,夏薰不话,算是默认。

    他在岸边摸索,寻到一块边缘锐利的石头。

    兔子身上有伤口,用石头从那里下手,可以把它的皮剥下来。

    它的尸体还未完全冷却,夏薰扯开它伤处的皮肤。

    野兔尸体里,未干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源源不断往下流。

    祁宴陡然一震,夺下兔子,远远扔到一边,把他夏薰的手死死按在溪流里。

    他用力揉搓夏薰的双手,要把他手上的血清洗干净。

    他力气极大,夏薰手背上的皮肤很快被他搓得发红。

    “够了!”

    夏薰狠狠推开他,祁宴狼狈歪倒在地,衣摆垂进溪水,迅速被溪流浸湿。

    夏薰愤怒质问:“你这是做什么??”

    祁宴怔怔坐在地上,半晌,才摇摇晃晃站起来。

    夏薰不理会他,将兔子捡回来,放进溪水里,重新洗刷干净。

    祁宴慢慢蹲到他身边,再一次,从他手中拿走兔子。

    和它一起被拿走的,还有那块石头。

    他低声:“……我来吧。”

    他的声音很沙哑。

    夏薰真的看不懂他要做什么。

    “你来?别剥皮了,你这辈子进过厨房吗?”

    祁宴执意要亲自动手。

    “我来吧,我不想看见你沾到血,即使不是你自己的血,也不想……”

    停顿片刻,他喃喃自语道:

    “……有一天我梦见你,那是唯一的一次,你站在我面前,浑身都是血……”

    他不下去了,停下来喘了口气,继续道:

    “我不能再见到那样的场景,一次……都不能。”

    他拿起石头,笨拙地切割兔子的皮毛。

    祁宴没有干过活。

    哪怕夏薰认识他时,是他最潦倒的时刻,他身边也有祁回服侍。

    夏家出事后,夏薰自欺欺人,逃避现实,不愿了解祁宴和他爹之间的恩怨。

    他只从大哥那里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

    祁宴爹娘身份高贵,远非夏家能比。

    他们的死,确实是夏弘熙一手造成。

    如今祁宴官拜中书侍郎,却要在乡下山野间,替他这个仇人的儿子,将一只野兔剥皮拆骨。

    夏薰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画面很滑稽。

    他抱着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漆黑夜色中,祁宴忍着血腥味,将兔肉一点点割下。

    他的动作相当生涩,还有许多肉附着在毛皮上,没有被他割下来,就这么丢弃了。

    鲜血流了他满手,他来不及洗掉,衣袖渐渐染成黑红色。

    他把洗干净的兔肉递给夏薰,夏薰分别插在几根树枝上,放到火上烤。

    不多时,一阵肉香味传来,兔肉烤熟了。

    夏薰拿起来,吹了吹,就要咬。

    祁宴按住他的手:

    “我先尝尝,我吃了没问题,你再下嘴。”

    夏薰不胜其烦:

    “我吃过很多比这还要糟糕的肉,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更恶心,可我不是还好好活着?”

    他避开祁宴的触碰:

    “这股香味很快会把别的动物引来,要吃就快吃!”

    祁宴收回手,拿起一根肉串,表情复杂。

    他们身上没有香料,烤出来的肉平淡无味,绝对算不上好吃。

    祁宴将肉放到鼻下闻了闻,勉为其难送进口中,咀嚼好久,才艰难咽下。

    几串兔肉吃完,夏薰总算不觉得那么冷了,他把手放在火上,汲取着温度。

    祁宴望着火堆,不知在思索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抱着玉珠躲在杂草堆里,我看着草丛翻动,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野兔。”

    夏薰手一抖:“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祁宴好像没听见,摇了摇头,怅然道:

    “夏家人对你并不好,尤其是你二哥夏形,他总欺负你。我很心疼,又帮不上忙。”

    他陷入回忆,神思飘忽:

    “……那时我对自己,所有你在夏家没有得到的,我都会补偿你,所有夏形对你做过的事,我都要让他亲自品尝一遍。”

    提到夏形,祁宴眼中流露出一丝狠厉。

    夏薰看在眼里:

    “不要再无谓的话,夏形已经死了。”

    顿了顿,他轻声问祁宴:

    “……是你杀了他吗?”

    他的话断祁宴的回忆,让他原本恍惚的神情逐渐清明。

    祁宴久久没有回答,直到天上飘起细雨。

    他站起身,拿起火堆里最粗的那根木头,当做火把。

    “我刚才四处看过,前面不远处有个山洞,下雨了,进洞躲躲吧。”

    祁宴在回避他的问题。

    夏薰没有追问。

    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就算祁宴不,难道他不知道吗?

    执意要问,分明是在自讨苦吃。

    他抹去眼睫上的雨水,跟在祁宴身后走进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