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风满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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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夏薰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睛,愣了很久,才想起来身处何地。

    火光早已熄灭,洞中漆黑一片。

    他缓了缓神,这觉睡得并不安稳,可他居然没有觉得寒冷。

    月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进洞中。

    他借着幽微的光线,看见祁宴的脸,他的脸庞离他不过只有数寸。

    他惊得立刻坐起来,原来他方才一直躺在祁宴的胳膊上。

    他的体温源源不断传过来,夏薰才没有感觉冷。

    祁宴似有触动,人虽未醒,如同本能般伸出双臂,牢牢抱住夏薰的腰。

    “夏薰,别走……”

    夏薰僵硬着身体,任他抱着,直到他再度睡熟,环在他腰间的手渐渐松了。

    他移开祁宴的手臂,放到一旁,不由自主看向他的脸。

    祁宴非常瘦,比夏薰初识他时瘦削许多。

    即使在梦中,他的眉宇间也浮着一层浓重的郁色,像是不得安睡的样子。

    他的眉间有一道深深的沟壑,就算不皱眉,眉心间都残存着浅浅的细痕。

    夏薰不懂。

    他大仇得报,加官进爵,理应春风得意,眉飞色舞才是。

    为何要这样黯然神伤?

    贺琮已经有两个孩子,就连他大哥都娶了亲,祁宴却还是孤家寡人。

    他动了动,好像又要抬起手来抱夏薰。

    夏薰起身,睡到了离他更远的地方。

    他背对祁宴,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任何有关他的事情。

    枕着手臂,夏薰又一次沉沉睡去。

    是鸟叫声吵醒了他。

    附近的林间有一种叫声奇怪的鸟,天还未亮就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它们数量很多,发出的鸣叫从四面八方传来。

    夏薰坐起来,眨了眨眼睛,神智逐渐清明。

    山洞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洞外隐约有话声传来,他掀开祁宴盖在他身上的外衣,起身往外走。

    祁府的马车已经停在洞外,祁回正在和祁宴着些什么。

    他神态十分严肃,祁宴也是越听越认真。

    夏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迈了一步,不心踩到了一个硌脚的东西。

    他拾起来一看,是一串玉佩上的红色穗绳。

    绳子鲜艳夺目,没有褪色,应是不久前才掉在这里。

    祁宴不会用这种颜色的绳子,这不会是他的。

    如此看来,昨夜除了他们二人,还有别人曾在此处经过。

    夏薰正觉得奇怪,抬眼一看,忽然见到祁回腰间的玉佩。

    ——那块玉还在,只是玉下的绳穗不见了。

    他顿了顿,慢慢反应过来。

    他拿着穗绳走向他们。

    见到夏薰,祁回当即闭嘴,低头向他行礼。

    祁宴回头,看到是他,张了张嘴,想些什么。

    夏薰没有理会,举起绳穗就问:

    “祁回,这是你掉的东西吗?”

    祁回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腰带。

    “好像……确实是在下的!怎会——在公子手里?”

    夏薰:“是我捡到的。”

    祁回道谢,想要接过。

    夏薰不给。

    “祁回,你是什么时候找到这里的?”

    祁回对答如流:

    “今日早些时候,我带人搜寻此地,见到地上的脚印,沿着脚印,找到了洞中的大人与您。”

    夏薰又问:

    “昨天晚上下的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祁回告诉他,断断续续下了一阵,还未入深夜便停了。

    夏薰把绳穗放到他手中:

    “所以……你昨天晚上就找到我们了,对吗?”

    祁回故作惊讶:

    “公子何出此言?属下是今才来到。”

    夏薰看着地面,悠悠道:

    “昨夜下了短短一阵细雨,刺客地上的土几乎都干透了,你的绳穗却仍旧潮湿,甚至还沾了泥土,若是你今方至,绳穗上怎会潮湿?又怎会有湿润的泥土?”

    祁回一愣,一时语塞。

    祁宴终于开口了:

    “你的眼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夏薰不理会他,执著地问祁回:

    “你昨夜便找到这个山洞,为何今才来接人?”

    祁回看了一眼祁宴,下定决心,:

    “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昨日——”

    祁宴断他:

    “是我的吩咐,我想和你单独多待一会儿,就让他们天亮了再来。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吧。”

    他发话了,祁回便不再言语。

    夏薰冷哼一声,嘲讽道:

    “我看不懂你们主仆的把戏,我只是没想到,中书大人还有这等雅兴?爱好风餐露宿?下次若再有这种机会,千万不要带上我!”

    他绕过两人,径直上了马车。

    祁宴交代了祁回几句,不久,也坐了进来。

    回城路上,祁宴一反常态,没有和夏薰一句话,也没有向他解释只言片语。

    他全程看向窗外,一路若有所思。

    马车行至祁府,夏薰跳下车,祁宴却不动。

    “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他吩咐脂归仔细照顾他,坐在车里,带着祁回一同离去。

    夏薰昨夜没有睡好,回到房中,觉得浑身酸痛,后背发冷。

    脂归马上叫人端来一碗姜汤,夏薰才喝了几口,玉珠就冲过来,扒在他膝头,让他抱它。

    夏薰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它就蜷成一团卧下。

    它的呼吸声依旧带着粗重的杂音,夏薰摸了摸它的背,它就翻过身,把肚皮露出来。

    下午时分,它睡得很熟,呼噜得震天响,推都推不醒。

    到了晚上,它就精神了,在房间里到处跑来跑去,不停换地方。

    本来都决定卧在夏薰床前的脚踏上了,趴了一会儿,又站起来,一路闻着走到门口,最后爬到门背后,才算满意。

    它也没算睡觉,头放在爪子上,睁着大眼睛发呆。

    到了戌时三刻,脂归进房吹蜡烛时,祁宴还没有回来,玉珠也没有半分睡意。

    夏薰躺在床上,看着脂归放下床帐,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隐约听到屋内有动静。

    他以为是玉珠想要出去,在用爪子扒门,没有多加理会。

    过了片刻,又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轻轻靠近,他还是祁宴来了。

    他不想与他照面,闭着眼睛假寐。

    脚步声停在床前,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响动,和床纱被掀开的声音。

    夏薰阖着眼皮,仍能感觉到眼前有一阵微弱的亮光,好像祁宴在用什么照着他的脸。

    他蓦地睁开眼睛。

    他没有见到祁宴,而是直直对上了一双浅棕色的眼瞳。

    眼瞳的主人蒙着面,正举着一枚的夜明珠放在他脸前,在黑暗中辨认他的五官。

    那人一身黑衣,有几缕褐色卷发,从面罩边缘露了出来。

    不是祁宴!是——胡人?!

    夏薰霎时惊醒,腾地坐起来,厉声质问:

    “什么人?!”

    那人丝毫不见惊慌,冲夏薰弯了弯眼睛。

    夏薰一怔,他居然在面罩下对他笑了。

    他大声喊道:“来人——!”

    胡人竖起食指放在夏薰嘴边:

    “嘘……不要叫,难道我弄错了?这个东西,不是你留下的?”

    他从腰间取出一块布,放进夏薰掌中。

    夏薰顿住。

    这块布是他从自己衣带上扯下来的。

    今早在山洞醒来后,他左思右想,愈发觉得祁宴行为古怪。

    从他执意要带他下车步行,到他坚持留宿于山洞之中,每个决定都不符合他凭常的作风。

    起初夏薰以为是自己多年未见祁宴,以至于已经不了解他,或许时隔七年,他早已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祁宴。

    也许他就是喜欢在乡间徒步,也许他就是突发奇想,要睡在洞里。

    夏薰对自己,是他想多了。

    直到他捡到祁回的绳穗,他才意识到,祁宴的种种行为,必定另有深意。

    他回忆祁宴的一举一动,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夏薰细细思索,这一切,都是从祁宴向车窗外望了一眼开始的。

    夏薰猜测,他也许见到了什么人。

    他可能不清楚那人的目的,但他一定认为那人认识他的马车,所以才故意和祁回兵分两路,让祁回驾车继续前行,他则带夏薰换林间道离去。

    那个人,会是在糕点里藏纸条的人吗?

    夏薰想明白个中关窍时,已经站在祁宴和祁回二人面前,他没有时间继续思考,于是佯装生气,质问祁回,他的绳穗究竟是何时掉的。

    趁他们主仆二人注意力被他的提问分散,他借着衣袖遮掩,暗中扯下腰带上的一块布,将它往身后远远一抛。

    他的衣带是深绿色的,上面有回字暗纹。

    与普通的回字纹不同,这条字带上的回字,右上角的那半边,通通绣反了方向。

    夏薰是在盲赌。

    他赌他的猜测没有错,他还赌,跟踪祁宴的人就在附近。

    如果那人在,他一定会注意到夏薰的动作。

    待祁宴离开后,那人假如来附近搜寻,找到夏薰留下的记号,便会知道,夏薰是在设法与他联系。

    当天夜里,祁府正房内,夏薰看着闯进来的胡人,挑眉道:

    “去芜园的路上,祁宴就是见到了你?是你跟踪他?”

    胡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

    “你很聪明,你是祁宴的什么人呢?”

    他的官话得很标准,不仔细听,听不出口音。

    “这话应该轮到我问你。”夏薰警惕地看着他:“你跟踪祁宴,夜闯祁府,又是为了什么?”

    胡人想了想,忽然一改原貌,换上一个特别真挚的语气,诚恳道: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祁宴的什么人,可我看你和他也不是一条心,否则不会想方设法留下记号与我联系,怎么样?我带你走吧?”

    夏薰不为所动:

    “你要是不实话,我可就喊人了。”

    胡人连连摆手:

    “别啊!口无凭,我给你个东西。”

    他从腰间取出一个药瓶,扔给夏薰。

    夏薰接住。

    “这是什么?”

    胡人大模大样地:

    “是我特制的迷香,只要一点点,就能迷晕一屋子人!你给祁宴一闻,保管他睡得醉生梦死,下冰雹都吵不醒他!到时候你想溜就溜,想杀他,一刀就能把他捅死!怎么样?我够不够有诚意?”

    夏薰佯装思索。

    “——也不是不行,只是……”

    他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

    胡人靠近几步,问:

    “你什么?大声些。”

    夏薰道:“我是——”

    话未完,趁胡人靠得足够近了,夏薰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夜明珠,用力扔向窗外。

    夜明珠落在外间廊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夏薰朝屋外大喊:

    “来人!有刺客!!!”

    他的声音惊动了玉珠,它噌地站起来,警觉地朝四周张望。

    胡人蓦地从靴中拔出一把短剑,剑刃锋芒毕露,正好晃到它的眼睛。

    玉珠瞬间警醒,从身体深处发出低吼,龇牙咧嘴,咆哮着向他扑来。

    胡人不甘示弱,高举起刀,转身迎接它的攻击。

    “玉珠——!”

    夏薰大骇,一骨碌爬起来,他动作太急,来不及注意脚下,被低垂的床幔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跌得他头晕脑胀,眼前发黑。

    他来不及缓过劲,连滚带爬、手脚并用,昏昏沉沉冲到玉珠身前,将它严严实实护在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