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 60 章
这案子几乎不用审,再没有?比这事实更?明晰的案子,也没有?比这人证更?多的案子,
沈度在第?二日午时就在菜市口杖杀了?英国公家那位表少爷,由头是非常时期行非常法,敢抢赈灾粮,斩立决,无需等到秋后。选的杖刑不是腰斩,自然是因为行刑时间?久,震慑之意更?明显。
他亲自监刑,那人家属想来平素没少遇上?这种?事,在刑场大闹,他只冷冷扔了?一句:“诸位若要?入京搬救兵,还请快些,看诸位的马能不能跑得过本官的板子!”
他向来是不摆官架子的,但这随意一摆谱,架势十足,竟然当?真震慑到了?闹事之人。观刑凑热闹的人,原本也没想到沈度一个知府竟然当?真敢得罪英国公,听到这话?,纷纷呆若木鸡。
沈度开了?口:“苦难在前,未泯善心,方为良民,本官自当?为诸位尽心尽力。”
底下起了?些议论声,他等声音差不多都安静了?,才?道:“若再为恶,或助纣为虐,这便是前车之鉴。”
他声音不大,但在此等前情下,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议论声不绝于?耳,好半晌才?缓缓消了?下去。
宋宜要?到场观刑,沈度也没阻她,等人群都散后,才?过来带她往回走,她忽然问:“沈度,你昨日同我,不过是为活命而已,天下人,都一样。”
“可这些人,值得么?”她有?些茫然地问,“我从前没见?过这些事,可我觉得灵芝的话?很对,父母官护的该是良民,不是刁民。其实她的是她父亲吧,但对你,我觉得也是一样的。”
“可你也看到了?,人性未泯。”他望了?一眼日头,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活法千百种?,性命无贵贱。”
宋宜安静了?一会?,忽然很轻声地道:“沈度,帮我把她葬了?吧。这丫头既然故意送死,那就让她留在这儿陪陪她父亲吧。”
沈度应下。
碑是宋宜亲自题好字再命人刻的,用的是“符奚”之名。
她在墓前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道:“沈度,我越来越觉得,因果是个圈。我们好像,没本事逃脱它?的束缚的。”
“怎么?”
“我有?时觉得,好像一切都是命里注定。”你看我们好像一直在走老路啊,从北郡到宁州府,一直跟着爹和大哥的脚步在转圈。三十府台八百州县,这么不容易撞到一块的事,在我们身上?竟然都连成了?串。甚至,兜兜转转二十三年,这丫头又心甘情愿地把命留在了?父辈曾经为之倾尽心血的地方。”
沈度看她一眼,她低声继续:“再往前看,靖安侯、贵妃、圣上?、刘昶、你我这一切,起因不过是六当?年的几句玩笑话?和她随意在梅园设下的一场宴罢了?,到了?竟然也是她亲自出来解开了?这个九连环。可从始至终,她在这个故事里,本该是无足轻重的一笔啊。
沈度缄默。
她声音很轻:“若再往前追溯呢,我们之间?今时今日的所有?一切,不都是因为延和十三年那件不能提起的事么?”
“婉婉。”沈度有?些迟疑地唤。
她没应答,只是喃喃自语:“我好像,有?点相信宿命了?。”
她席地坐在旱土上?,眼神落在远处的枯木上?。
偌大一个宁州府,竟无一丝新绿。
“沈度,你去吧。”
这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半醒半梦间?随意出口的一句呓语,可切切实实地打在人心上?,令沈度一愣。
她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其实我一早就知道,当?日在北郡我既然松了?口让你离开,日后就必然还有?不断让步的一天。终有?一日,你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的,我拦不住。”
更?何况,她从前以为他来帝京,单纯是为了?他父亲。
如今才?知,更?多的其实是为了?他母亲吧。
当?年的鲜血早已在时间?长河中变得灰暗再逐渐销声匿迹,可少年人长久地陪着最?亲近的母亲,见?过她所受过的苦难,要?如何才?能忘怀?
这必然是一生都会?觉得歉疚的事情。
沈度有?些迟疑,她轻声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你不可能在外头耗上?一辈子,潜龙哪能一辈子在渊呢?可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原本以为拖上?几年,句大逆不道的,兴许山陵崩了?呢。那时候再回去,无论新皇是谁,待不待
见?你又如何,凭着我爹,总能护我俩一方安宁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日日提心吊胆的。”
“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那件事,其实你这辈子都不会?放下的。”她冲他挤出一个笑,“我爹当?年有?错,你能原谅他,我已经很感激了?。剩下的事,我总不能再拦你。当?年的事我不问,你想做就去做吧,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总不会?给你拖后腿。”
她头埋在膝上?,这声音本就轻,偶尔有?一两?个字眼让人模模糊糊辨不清,可她语气里的自责掩不住:“我原本想,哪怕你非要?走这一趟,至少等我爹回来,他在我也安心些。但其实,你应该也不太需要?他帮忙,毕竟你连首辅大人的情都不愿承。”
“婉婉。”他忽然不知怎么去安慰她,只能蹲在她身侧,轻轻将宋嘉平当?日再不会?出口的解释重复了?一遍,“当?年的事,同岳丈没有?关系,岳丈当?年已经做到极致了?,哪能要?求他为了?旧友抛妻弃子呢?”
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这般唤过宋嘉平,宋宜抬头看他,眸子尚且湿漉漉的,昨日未掉的眼泪在今日加倍奉还。
她很认真地道:“这丫头从进宁州府开始,就各种?不对劲,我原本以为她只是想起旧事难过,可她其实是在为她父亲叹惋吧,明明不是他的错,却要?因为这些无知者送上?性命。她心里到底有?多煎熬呢,不忍见?他们受苦,可也不敢相信竟然就是这些无寸铁的所谓饥民,让他清廉了?一辈子尽心尽力为民的父亲丧了?命。”
“那句‘吾名符奚’就是给我听的,好让我给她刻碑呢,罪人是不配有?姓的,她这一辈子都没用过自己的名字。到如今,总算不用为着苟且偷生,而再不敢用真名了?。”
她静静注视着他:“你去吧。不管是济世济民也好,还是单纯想要?回京,我都不拦你了?。要?不是灵芝这丫头,我兴许还得再用些时日才?能明白,人心底的执念与煎熬,不是一个惜命就能够阻止的。”
他还想再些什么,她却只是道:“快去快回。”
他迟疑了?下,知安慰也无用,轻声道:“那你听话?,安安心
心等我回来?”
他这次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她忽然惊觉,从含元殿始,到北郡止,其实他每次这样,她从来没有?一次听过他的叮嘱。但他还是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这么叮嘱一遍,却从不强迫她。
她低低“嗯”了?声:“我不等你,又还能去哪?”
-
沈度在翌日午时入了?京,他犹豫了?下,先去找了?褚彧明。
褚彧明见?他来,难得夸了?他一句:“还以为还要?等上?几年,倒比我想象的要?回来得快上?许多。”
他咳嗽了?不止,沈度看他,他摆摆:“来丢人,风热。”
“大人如今不理?事了??”沈度迟疑了?许久,还是问。
褚彧明点头:“人老了?,熬不动了?,由着他们窝里斗,反正阁臣上?疏最?后都要?经司礼监,那帮孙子又不干人事,懒得费心思。”
沈度默了?默:“其实我不明白,司礼监如今掌着印,用好了?是把真正的好刀,非但能彻底将监国之权落到实处,更?能笼络朝臣,刘昶这么做,实在是不明智。”
“你不能指望每个刘家人都流着一样的血脉。起来,还是废太子更?纯良敦厚。”褚彧明今日似乎不像从前那般喜欢开玩笑,话?都得挺认真,他叹了?口气,“况且,我倒觉得,司礼监和刘昶到底是什么关系,还可以挖挖。”
他停了?下,才?接道:“如果你还没忘当?年那事的话?。”
司礼监掌印是当?年之事的间?接后果之一,今上?当?年元气大伤,自此不再全副心思扑在政事上?,这才?慢慢纵着朝政沦为了?如今的局面。沈度有?话?要?问,褚彧明却叹了?口气:“起来,今上?从前当?真是位好君主,不然老宋当?年也不会?站在他那头。”
他这话?不是完全无迹可寻,今上?如今虽然在朝中之事上?行事颇为狠辣,对朝中这些功臣也颇为忌惮,下从不软。但对民生还是上?心的,平素虽然不大管事,但涉及民生大事,刘昶但凡料理?得不尽如人意了?,总要?亲自出面收拾烂摊子,在民间?的声誉甚至比本朝历代帝王都要?高上?许多。
更?何况,据史料看
,当?年初登位时,这位君王也是好气度,喜能臣,能容人,朝中政治局面比如今清明上?千百倍。
沈度默默将要?问的司礼监的问题咽了?回去,听他叹道:“加把劲,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等了?。”
“大人?”他有?些迟疑地唤了?声。
“私盐权这东西,我还是得提醒你一遍,你这是在和户部?抢食,你从前得罪了?一个东宫,如今又要?来得罪一个贵妃?”褚彧明笑笑,“七皇子现在年纪稍大些了?,也开始活跃了?,只是瞧着陛下和贵妃母子却越来越不如以前亲密了?。”
“刘昶的位置要?坐稳了??”
“不见?得。”褚彧明笑笑,“今年赈灾,地方上?揪出一堆窝囊废,全是买官上?任的,陛下怒着呢。鹿死谁,还难。”
他今日话?有?些多,沈度不太好插嘴,只得细细听着。
“老宋估摸着这两?个月也要?回京了?,削藩事毕,朝中武也算形势平稳海晏河清了?,若是赈灾不出岔子不起骚乱,那除了?边地,好些年都不会?再起祸事了?。至于?文就等你们后人了?。”他叹了?口气,“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是折腾不动了?。”
“大人”
他刚唤了?声,就被褚彧明打断:“我帮你铺路,面圣的活,你自个儿去。这是个提前回京的好会?,连在地方上?熬几年资历都不必,你好好把握。若是行差就错,在御前丢脑袋,那没人救得下来。”
“这事若成,升六部?侍郎,入阁议事。我在朝中这么多年,上?一个升这么快的,还是你爹,十年时间?,从翰林院做到次辅,兼太子少傅。”
沈度一愣,这是褚彧明第?一次提起亡人,他想句什么,他却忽然叹道:“他出事的时候,我还只是个五品大学士。他若在,如今这位置不该是我的。”
-
褚彧明使了?点招数将那折子跃过司礼监直接递到了?御前,皇帝看后,几乎是想也没想将折子一扔:“褚彧明这老头怎也昏了?头了??私盐权,这头哪能开?”
潘成默默将折子捡回来重新奉上?,皇帝忽然笑了?笑:“来好笑,当?年除了?北郡那一役,这么多事都
过来了?,也没见?户部?无底洞这么大。起来,靖安侯到底是怎么把户部?捏在里的?”
潘成摇头称不知。
“老三和靖安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褚彧明也是个人精,坐看窝里斗,明面上?内阁不倒就行了?,压根不管事。”他自个儿笑了?,“潘成,你朝里是从什么时候烂成这样的?”
潘成不敢答,但被皇帝的目光注视着,只得硬着头皮道:“也就这几年吧。”
“你也会?安慰朕。”他目光透过巍峨殿门,望向苍穹之上?久不肯降下的烈日,“是从十三年诛废太子开始的。”
潘成脊背浮起一丝寒凉,彻底不敢再作声。
殿内安静得仿佛能听到空气中浮尘的窃窃私语,皇帝沉默了?半晌,目光又落回那折子上?,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传吧。”
“折子是首辅递上?来的,但落款是其他人,传上?折子的还是?”潘成问。
皇帝看他一眼,他补道:“是宁州知府。”
皇帝朗声一笑:“朕褚彧明怎么突然又管起事来了?,原来是做个顺风推罢了?。宁州产盐大户,也正常,传吧。”
沈度入殿,向皇帝行了?个大礼。皇帝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没理?会?他,他忽然有?些失神,他上?次来宣室殿,还是晋王一事。如今再来,已恍如隔世。
他失神的刹那,皇帝声音传来:“平身吧。”
沈度起身,皇帝看着他,微微闭了?闭眼,思索了?好一会?,不确定道:“沈度?”
沈度应下,皇帝笑了?笑:“看来朕这记性还没差到不能见?人的地步。御史出京,顶多能迁至知州,这还不到三年吧?知府?官吏考课三年一次,你倒跑得比谁都快。”
“宋珏如今是吏部?侍郎吧?他也是个好样的,朕当?日让他进吏部?可不是去帮太子祸乱朝纲的!”皇帝敛了?笑意。
“在京里从御史慢慢往上?熬,需要?好些年。出京,再折返,”皇帝点点头,似在表示认同,“这倒是个高升的好法子,你如今也是定阳王府的姑爷了?。朕亲自下的贬废旨意,你还敢凑上?来娶定阳王那女儿,朕都不知道该你是太蠢还是太精明了?。”
“陛下。”他刚出了?声,皇帝轻飘飘地将那折子再次扔了?,潘成见?形势不妙,给他递了?个眼色,他又重新跪了?回去。
皇帝接过宫娥新奉上?来的茶,缓缓呷了?口:“朕要?是你,就躲得远远的,再不回京。就凭你娶了?宋”
皇帝顿了?会?,潘成会?意,在一旁低声提醒:“宋宜。”
“对,宋宜。这丫头,从前老是让朕头疼,这一旦不在朕跟前晃悠了?,朕却连她名字都记不住了?。”他拿杯盖缓缓剔着浮沫,“就凭你娶了?她,朕当?日那道旨意是什么意思沈度,朕记得你当?年挺灵的,不会?不知道朕的意思吧?”
“知道。”沈度跪伏在地上?,语气平静,“令其颜面尽失,满朝文武不得与其再有?任何牵扯。”
皇帝嗤笑了?声:“知道还敢违逆圣意,沈度,你既在御史台待过两?年,不妨告诉朕这是什么罪名?”
沈度默了?默,道:“无人臣之礼,大不敬。”
“如何论处?”
“十恶重罪,当?诛,无赦。”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