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爹是个浑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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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了,章长河推开栅栏门,扎进院子。
“大嫂,叶子会话了!”
“是嘛?”
江玉梅正在灶屋里烧锅,忙不迭地出来。
“叶子,喊大娘!”
“大良(娘)!”章叶糯糯地喊了一声。
“哎!”江玉梅一高兴,照着叶子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嘤……”章叶摸摸脸。
心,娃娃是没有自由的,大人们想捏就捏,想亲就亲,这就是大人的烦恼吧?毫无反抗之力,只好忍着。
江玉梅哈哈笑着,问道:“秀儿,长青回来了没?”
“没……”
“秀儿,甭着急,等完了仗,长青兄弟就回来了…… ”
“嗯。”
陈水秀的情绪有点低落,章叶揪揪娘的褂子。
正在这时,堂屋里蹿出来一个娃娃,三岁左右,留着茶壶盖子头,穿着青布褂子,肩膀上缀着两个大补丁。
“叶子,喊哥!”娃娃拍着手。
章叶瞅瞅,这是哥哥?未等她开口,又跑出来一个姑娘,五六岁的模样,穿着红褂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刘海齐刷刷的。
“叶子,喊姐!”
章叶心,家里有多少娃娃啊?一个二个都比她大。她不想开口,就嘟着嘴。
“叶子,喊一个!”陈水秀拍拍叶子,哄着。
“……”章叶不吱声。
红衣姑娘不乐意了,照着叶子的屁股拧了一下。章叶嘴一扁,就想哭。可她骨子里是个成年人,哪能跟姑娘一般见识?可对方先动手,不能白挨一下啊?
未等章叶做出反应,江玉梅照着姑娘的屁股就是一巴掌。
“霞子,手又痒了?”
“娘,我跟妹妹逗着玩呢……”
红衣姑娘笑嘻嘻的,一点也不知道疼。章叶瞅瞅大娘,心生好感。大娘不护短,像个当家媳妇的样子。
“叶子,快喊姐姐!”
红衣姑娘捏着叶子的花鞋子,不依不饶。章叶白了一眼,不吭声。
“继霞,妹妹累了,下午再喊啊?”
陈水秀晓得继霞人鬼大,心眼子多,就赶紧收场。
“好吧,那先欠着,等下午来收账哦!”
章继霞拍拍手,故作大方。
章叶心,这个堂姐蛮厉害的,得心。现在的她身量太,起架来可不是对手。想到这个,她眼珠子一转,叔是长辈,就请叔当保镖吧?
长河正在灶屋里“咔嚓咔嚓”地啃红薯,一抬眼看到叶子,就咧着嘴傻笑。
章叶收回了目光,这个娃娃咋就当上叔了?从今往后,就要跟这几个屁孩为伍了?距离她长大还有好些年,就慢慢熬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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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水秀驮着叶子回了西厢房。
她把叶子放在床里边,:“叶子,你在床上玩,娘去做饭。”
着,就系上围裙,进了灶屋。
章叶在床上爬来爬去,抓着拨浪鼓摇了摇,装着孩子的样子。正玩着,就听到门一响,章长河“哒哒哒”地跑了进来。
“叶子,咱们下来玩!”
章叶瞅瞅花鞋子,还没下过地可干净了,就摇了摇头。章长河“哒哒哒”地跑出去,一会儿又拿着一本书进来,:“叶子,叔教你认字!”
认字?章叶瞅瞅那本手绘版的《三字经》,心,她教叔还差不多。章长河哪里晓得这个?他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的插图,大声念道:“人之初,性本善……”
章叶嘟着嘴,不吭声。
章长河自顾自地念下去。完了,还跟叶子:“叶子,这是俺爹教的,俺要启蒙了,过了年就送俺去念私塾。”
章叶听着,心里一动。
家里有识字的,那一定有黄历,她想看看今天是几月几号?就瞅瞅床边。果然,脚踏板上摆着一双鞋子,鞋头上绣着两朵梅花。她立马脱了花鞋子,攀着床边往下出溜,可腿短怎么都够不着。
“叶子,你要下地啊?”
章长河上前搭了把手,章叶秃噜下来,一屁股坐在脚踏板上。她拿着鞋子套在脚上,可手指头不听话,鞋带子怎么都系不好,就胡乱绑了一下。
“叶子,咱们去院里玩!”
章长河出溜一下,蹿到院子里。章叶摇摇晃晃地跟着。心,走得挺稳当的。
到了院里,章叶指着堂屋,喊着:“夫(叔)!”
章长河跑过去掀开竹帘子,章叶扶着门框进了屋。
当门很敞亮,挂着一副中堂,摆着一张条几、一张八仙桌和四条长板凳。章叶仰着脸瞅着,条几上果然搁着一本黄历。
“介(这)……”章叶指着那本黄历。
章长河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可条几很高够不着,就爬上长板凳,想取下那本黄历。就在这时,西间门帘一晃,继霞探身出来。
“叔,你在做啥?”
章长河吓了一跳,差点从板凳上掉下来。
“嘻嘻…… ”章继霞笑着跑过去。
“叔,俺给你扶凳子。”
章继霞扶着板凳,章长河踮着脚尖使出吃奶的力气,取下了那本黄历。
“叔,俺接着。”
章继霞接过黄历,章长河哆哆嗦嗦地从凳子上下来。他抱着黄历,屁嘻嘻地:“叶子,给你。”
章叶抓着黄历傻了眼,厚厚的一本,哪晓得今天是几月几号?她不甘心,胡乱翻了一通,果然找到了最新的折痕。
这是农历戊子年八月初二,也就是民国三十七年。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正是1948年的秋天,跟她猜测的几乎一样。就在这年十一月,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在黄淮海地区投入上百万部队,展开对决,最后以解放军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叶子翻着书,继霞歪着脑袋瞅着。
“叶子,你认得字儿?”
章叶白了一眼。心,这个堂姐古灵精怪的,啥都懂的样子?好在她是个娃娃,看不出啥破绽来。
章长河爱显摆,就指着封面上的大字:“霞子,俺认得!这是黄历。”章继霞撇撇嘴,:“黄历谁不认得?”
“哼,你当然不认得,你爹又没教你认字!”
“认字了不起啊?等俺爹下地回来,就让俺爹教我!”
章继霞气鼓鼓的,爹她是女娃,不肯教她。几个哥哥上私塾,她也想去,被娘骂了一顿,闺女家家的,把针线活儿学好就成。
章叶瞅瞅堂姐,想跟她,马上就要解放了,想上学还不容易?只要肯学,女娃娃一样能考大学。
三个娃娃在堂屋里嘀嘀咕咕,江玉梅不放心就进来瞅瞅。
章叶仰着脸,喊着:“大良(娘)!”
“哎!”江玉梅笑成了一朵花儿。
“叶子,一会儿吃饭,大娘给你喝米粥!”
“娘,俺也要喝!”章继霞来劲了。
“喝什么喝?你也两岁啊?” 江玉梅把眼一瞪。
“娘……”章继霞一脸委屈,眼里噙着泪花儿。
“霞子,你是个大娃娃了,那米粥是给弟弟、妹妹喝的…… ”
“娘,俺晓得了。” 章继霞懂事得点点头。
江玉梅有点心酸,闺女才六岁,就要当大娃娃养了。可家里粮食不够吃,只能这么匀着来。看看长河,给啥吃啥,一点都不讲究。婆婆过世早,这可是个没娘的娃娃啊,更得疼着。
看到堂姐这样,章叶心一软,就冲着堂姐喊了一声:“介(姐)!”
“哎,叶子真得会喊姐姐了?”
章继霞破涕为笑。章叶心,到底是娃娃,一句好话就哄住了。
“好了,都去洗手,一会儿你爹跟你爷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章长河冲到院子里,拿着水瓢去大缸里舀水。章继霞蹲在盆边,挽着袖子洗手。青衣娃娃也来凑热闹,手划拉着,把水泼到了地上。
“叶子,快过来!”章继霞冲着门里喊道。
章叶迈过门槛,晃晃悠悠地朝那边走。可刚走了几步,就踩到鞋带子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啃泥”。好在是黄土地,摔得不疼。
“叶子!”章长河跑过来,扶起叶子。
章叶坐在地上,花褂子上沾满了黄土,手也黄巴巴的。继霞跑过来围观,嘻嘻笑着:“叶子,瞧你脸上都是土,都快成花猫了!”
章叶扁扁嘴,她是成年人,不能哭。
“叶子,咋又绊倒了?”
陈水秀从灶屋里奔出来,拉着叶子,拍着身上的泥土。
“良(娘)”
章叶有些内疚,新衣裳弄脏了,给娘添麻烦了。陈水秀拿着布巾给叶子擦脸,嘴里着:“叶子是个好娃娃,摔倒了不哭。”章叶咧咧嘴,差点忘了自己是个娃娃,摔跤不是很正常嘛。
青衣娃娃在一旁瞅着,笑得眉眼弯弯。
“四婶,俺摔倒了也不哭。”
“哦,继文也是个好娃娃,可勇敢了!”
陈水秀夸了几句。章叶瞅瞅堂哥,他叫章继文?名字文绉绉的,人也长得秀气,跟叔有几分相似。
“长河,你看着叶子!”
陈水秀进了灶屋。章叶坐在板凳上,长河在一旁转转,继文追着鸡跑,继霞瞅瞅树上的青石榴,咽了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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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了,太阳大大的。
栅栏门一响,下地干活儿的回来了。
头的是个黑衣汉子,大高个,戴着一顶大草帽,腰杆挺得笔直。跟在后面的是个青壮汉子,穿着灰布褂子,挎着柳条筐子。还有一个半大子,推着独轮车进了院子。
“爹!”
“爷爷”
长河和继文张开手,扑上去。继霞忙着水,喊爷爷和爹洗手。
“爹,您回来了!”江玉梅探身出来,着招呼。
“哦。”章怀良摘下草帽,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江玉梅赶紧递上鬃毛掸子,章怀良接过来,一下一下甩着身上的泥土。
“长志,你也掸掸!”
章怀良把掸子递给长志。章长志顾不上自己,先揪着儿子:“继宗,来,爹给你掸掸土!”
“爹,俺自己来!”
那个半大子就是章继宗,个头不高,敦敦实实的。章长志不管三七二十一,逮着儿子掸了几下。
章叶在一旁瞅着,家里人都认全了?
爷爷五十岁左右,身强力壮,那奶奶呢?咋一点印象都没有?大伯看着三十出头,可叔才六七岁?还有大堂哥十几岁就下地干活了,可他跟堂哥的岁数错得也太远了。
章怀良洗了一把脸,坐在矮凳上。章长河抱住爹的大腿,:“爹,叶子会话了!”
“真的?”章怀良瞅瞅叶子。
章叶晓得这是爷爷,就张着手喊:“牙(爷)!”
“哎!”章怀良呵呵笑着,露出了一口白牙。
章长志听见了,就跑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叶子,喊大伯!”
“伯!”
“哎!”
章长志哈哈笑着,:“叶子会话了,等她爹回来指不定高兴成啥样子呢?”
到叶子爹,章怀良的脸一黑。
“提那子做啥?爹娘老子的话不听,家里不管,祖宗不认,整个一浑子!”
“爹,等长青回来了,跟您认个错……”
“认错?那子傲得就像罗成,哪晓得认错?”
章怀良嘴上这么,心里着实挂念。可越是挂念就越生气,不吭不哈跟着部队跑了,把新媳妇丢在家里,成何体统?
章长志晓得爹的心思,就劝道:“爹,听茂山兄弟,马上就要仗了,到时候长青可就立功了!”
“呵,他立功不立功,跟咱有啥关系?”
章怀良嘴上硬着,却担着心。
大部队开来了,在谷场上驻扎着。长志听过了,长青没回来,他心里不得劲儿,就想骂几句。可骂归骂,行军仗多危险啊?那枪炮可不长眼啊。
这一番对话,章叶都听见了。原来爹是个混子?跟她想得不大一样。那娘呢,一个人孤单单的,多难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