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变局 只怕是要壮士断腕
太医诊断段容时的病情已经稳定, 皇帝大喜,派人送了好些名贵的补药上门,令他好好休养。
明面上是休养, 但想想如今局势, 这道旨意其实是委婉地催他回朝, 段容时心领神会, 立刻写了谢罪折子请求复职,而皇帝自然也允准了。
苏浈早就意料到他要回统御司, 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她没什么能做的, 只能将段容时官服拿出来熨烫。
“娘子, 主君在书房会客,应当是不回院用饭了。”
这些天段容时总在书房会见客人, 听飞絮, 那人无论昼夜,总是穿着一身黑斗篷上门,像是不愿引人注意。
苏浈手上不停, “主君午饭便没吃,天色也不早了, 他不饿,客人也要吃东西的。”她又嘱咐飞絮,“你去厨司分些菜送进去。”
飞絮应了声是便去了, 苏浈继续低头,一寸一寸地熨过衣衫,直至绛紫色的朝服上不见一丝褶痕,她上下量一番,点点头, 让流云同青叶将衣服晾到架子上,又将鱼袋和冠帽等物一一擦净,摆在旁边。
等一切做完了,天色已经擦黑,苏浈算算时间也该开席,飞絮也送饭回来了。
主仆二人从一起长大,默契甚深,对了个眼神苏浈便知道飞絮有话要。
她不动声色道:“青叶,你去看看厨司的饭菜摆好了没有,我要净手更衣之后再用饭。”
青叶是段府后头买来的下人,虽然也是得用,但究竟比飞絮流云还要远一层。青叶知道这是要支开自己,不过她一向老实不多话,也只按照吩咐做事。
流云从外头关上门,苏浈便拉着飞絮道:“究竟是什么事,值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主君日日在书房里待着,娘子便不好奇么?”飞絮道,“也是巧,我前几回送饭都被胡楼挡在门前,这回偏巧正撞上主君送人出门。那人一身黑斗篷,天色暗,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他拱手行礼的时候露出个玉扳指。”
苏浈哪里不好奇,她简直要好奇死了。从段容时生病到病好,门房收到的帖子垒得像山一样,除开那些询问病情的帖子,更多的便是请求上门探望的。
初时段容时昏迷不醒,苏浈无暇旁顾,只能将这些帖子全部压起来,后来等段容时病好了,苏浈拿着帖子去问,段容时却叫她全部都退回去。
这些日子,定南侯府同统御司一样都是大门紧闭,从不让客人上门,就连苏英偶尔到访也都是靠跳墙。
唯有这位黑斗篷的神秘客频繁前来,总从后门直接去书房,离去时也是悄无声息,从不惊动旁人。
飞絮常在外头理铺子,也总些江湖流传的趣事来,是有些高门大户自诩门风清正,不许辈狎妓,教坊司的官妓们便改换行装,悄悄入府,再悄悄离去。
这黑斗篷身形同段容时相当,不至于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可这么久了,苏浈难免生出好奇。
“玉扳指?”苏浈毕竟没有亲眼看见,从这短短三个字里也联想不到什么,便追问道:“可看清了是什么玉,上头有没有花样?”
飞絮拧着眉仔细想了想,“我也只瞧到一眼,天色这样暗,那扳指还能也莹莹生光,应当是块好玉,至于有没有纹饰……我真记不清了。”
这人能被段容时奉为上宾,能用美玉做扳指,又用斗篷遮掩身份,生怕被人知道同段容时往来甚密……
苏浈摇摇头,决定不再去想,“不管他了,你方才去送食盒,他可了什么?”
“没送到呢,我去的时候主君正好送人出门,食盒都没给出去,我直接送回后厨了。”
苏浈抿嘴露出一个笑,“他这么早谈完事,应当是能同我一起用饭,咱们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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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容时复职,西川寺命案同太仓失火案要不要一同处理、该由谁来处理,朝堂之上更是争论不止。
一个御史在争辩时像是急了,漏了嘴,直道:“若各位都觉得此事重大,不如三司会审得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在彼此攻讦之余又骂这个御史口出狂言。
皇帝高坐明堂,若有所思,待散朝后又另召吏部、礼部、刑部三位尚书于福宁殿议事,次日便下令启用三司会审。
三司会审是前朝就有的旧例,大理寺折狱详刑,御史台复审,刑部评定,只处理重大狱案。新朝虽沿用前朝制度,但没用过几次三司会审。
一则是三司人员庞杂,几次改制后职权多有交错,共审一定会导致各司之间的拉扯争论,难以辨清;二则是动用三司会审,便相当于承认了有重大案情发生,不仅是底下官员有失职,对皇帝的名声也有损害。
尤其是当今皇帝有了统御司这把好刀。统御司监察百官诸事,就算是卢家祸及全族的大案,也只在司府内解决,奏报只上御案,不经大理寺和刑部的文书,如此便可在名声上抹平。
但皇帝圣意已决,显然不愿再听太子同恭王扯皮,不但明旨动用三司会审,还令统御司指挥使段容时坐镇主审,又命太子同恭王到堂监审,一推六二五,全交由他们自己闹去。
众人心知肚明,在城门口闹了那一场,太仓失火的事情一定得给个章程出来,不然难以平民愤,而太子同恭王担了监审的名号,也不好再庇护下属。
如此,太仓失火一案究竟能得个什么结果,还要看段容时这位主审,愿意审出个什么结果来。
段容时一向不党不群,段家又凋敝得不像样子,想要托关系求情也不知该求谁。曾收受过江南孝敬的勋贵人人自危,见递往统御司的帖子都被退回来,便又将帖子送到段府去。
苏浈变得万众瞩目,从前在背地里暗暗瞧不起她的夫人、贵女纷纷邀她上门做客。今日这个要摆寿宴,明日那个要赏花,还有的直接在帖子里夹上银票,都想要苏浈帮忙和一二。
苏浈不想惹麻烦,一概称病全都拒了,但有一个人是她无法拒绝的。
顾湘婷递了帖子,要来做客。
顾湘婷难得肯来,苏浈自然是扫榻相迎,拉着顾湘婷到处走动,将整个段府逛了个遍。
她起刚嫁过来时,发现连主屋屋檐的瓦片都有朽坏的,她同段容时商议这事时,对方也是一脸惊讶,将中馈账簿钥匙全数交予她,又联系了泥瓦匠,若非朝廷有事,恨不得自己蹲在家里监工。
当初忙得满脑袋灰,现在看着焕然一新的府邸,又觉得都是趣事,苏浈得眉飞色舞,却见顾湘婷强笑两下,眉宇间忧色难散。
顾湘婷一向心大,自言自语也能乐不可支,倒是第一回 有这样的神情。
苏浈带顾湘婷走到一处风雨亭,遣退下人后问道:“你我之间不必遮掩,究竟是出什么事了,今日就没见你笑过。”
顾湘婷咬着嘴唇嗫喏半晌,开口时便带了哭腔,“绊,我求求你,你救救我们家吧!”
听她抽抽噎噎地了半天,苏浈终于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大周律例,各州设内仓,每年储藏两成粮税以备救灾,六成送归国库所有,二成送于社仓储备。
天下共有二十六个社仓,轻易不肯开启,唯有大灾、重灾时,各州内仓不够支用,朝廷来不及拨款送粮,便由各州刺史共同上书,经户部度支司、司农寺审核批准后,才能开仓救灾,且一旦熬过了灾情,各州必须在两年内补齐原本的存粮。
江南富庶,十州共用一个社仓,便是建于寿州的社仓。寿州地势平缓,所建社仓也比其他州府的更大,能容纳更多的粮,可供一州百姓整整一年生息。
江南水灾、洪灾都不少,但各州存粮丰实,往往凭借自己就能度过难关,再不济也可向临近州府借粮,因而动用不到寿州社仓存粮。
寿州刺史江兴修害怕存粮久了生霉,每年都趁入库时以新粮换旧粮,再以陈年旧粮抵充国库税收。
社仓中所存全是崭新的粮食,且数量颇巨,若全换成银钱,只怕比江南钱家全族资产还要丰厚。
如此,便有人动了心思。
首先是有人上书告举刺史江兴修以此充好,敷衍朝廷,江兴修被狠狠责骂一通,罚了两个月的俸禄,再也不敢干换粮的事,也再没有一次次清点社仓存粮。然后便是州府掌管文书的吏新娶江南大族的嫡女,为岳家悄悄配了社仓的钥匙。
再然后,便是江南送往京城的岁敬越来越多,江南豪族的仓廪越来越丰实,而社仓每年报有霉变的存粮也越来越多。
而到了江南水灾时,十州内仓支应不及,求援社仓,但社仓已空……
于是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顾湘婷不关心朝政,就算见到京中流民越来越多,父兄身形愈见瘦削,也没能发觉什么,直到那日她听见长兄顾松山和二哥顾松柏在书房中争论,这才知道,太仓失火,竟能牵动顾家。
“你也是知道我二哥的,他是个老古板,又没什么恶习,连自个每月的俸禄都花用不完。”顾湘婷哭得快要断气,“那些钱不过是过了过手,最后得利的都是东宫,可到头来,担罪的却是我们整个顾家!”
顾松柏在户部任职,江南豪族敢私窃社仓库存,必然要上下点,他显然也时被“点”的一员。
苏浈听得心惊不已,攥了攥手,发现掌中全是冷汗。
她从前便一直想不通,大周虽外有蛮族窥伺,内有积弊众多,但破船还有三千钉,怎么也不至于在短短一年之内便被逼到迁都。
现在却明白了几分。
怪不得梦中江南的一场水灾,竟能酿成这么大的后果,民间起义军能壮大到撼动王朝、攻陷京城的地步,原来还有这一层民愤的缘故。
“既然……既然此事同东宫有关,你……你们去求了皇后娘娘吗?娘娘是怎么的?”
“母亲已经递了几次帖子进宫,都没有下文,大哥也去东宫递过拜帖,可是……”顾湘婷摇头,泣不成声。
有恭王监审此案,太子怎么能把自己牵扯进去,只怕是要壮士断腕,彻底抛弃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