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雾散 小绊,我要走了。
待钱娘子到时, 刘易梦已经先行离去,只留下苏浈一身僵直地站在原地。
“苏娘子这是怎么了?”
苏浈恍若大梦初醒,勉强扯出一个笑, “抱歉, 您难得设宴, 我却要先走了。”
钱娘子劝道:“你脸色这样苍白, 不如在我这休息一会儿再走吧。前头有个亭子,我扶你去那儿坐一坐?”
苏浈摇头谢过她的好意, 又告了几声罪,“我……我着实是不大舒服, 还是不劳烦娘子了。”
钱娘子见她坚持也不好再什么。苏浈回到马车上, 流云见着她的脸色便被吓了一跳,“娘子这是怎么了, 是刘娘子欺负你了?”
苏浈只摇摇头, 一双眼沉静地看着车帘一角,直到回到段府也未再发一语。
她一回主屋便把自己关了起来,飞絮同流云原想为她更衣, 但敲了几回门都不让进。无奈之下,飞絮只好去书房找了段容时。
“她不是去赴宴么, 为何这么早就回来?”段容时一路拧着眉,眼中写满担忧,飞絮便将宴席上苏浈被刘易梦叫出去私谈的事告诉他。
段容时走到主屋外敲了敲门, 轻声道:“绊,是我,你开开门。”
苏浈的声音透过门板,有点儿发闷,“只有你一人么?”
段容时环顾四周, 让所有下人都退后,又道:“现在只有我一人了,你是要我进去么?”
苏浈停顿了一会儿,声调有些不稳,“好,你叫他们退到院子外面去,你一个人进来。”
段容时挥退众人,推门而入,见着苏浈坐在榻上面色平静,不像是哭过的样子,便定了定神。
“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段容时屈下身子,半蹲在她身前,伸手轻轻碰了碰她冰凉的脸,“宴席不好玩儿么,以后不去就是。”
他极为专注地看着她,眼里只有她一人。段容时生得俊美,一双含情眼天生勾魂摄魄,苏浈每每对上他的眼神,都不免为之心折。
她垂眸避开这眼神,“我有事要问你。”
“嗯,好,你。”段容时又攥了下她的手,发觉温度不对,贴在自己怀里暖着。
苏浈挣开他,抬头认真道:“你坐好,我有话要问你。”
段容时将披风脱下来盖在她腿上,依言扯过一张凳子坐下,“绊要问什么?”
披风下的指尖微微蜷缩,苏浈问道:“我听,家父因太仓之事被牵连了。”
段容时一挑眉,再开口时便降了些温度。
“前些日子江南受灾,便有人趁机传些谣言上京,苏大人信以为真,鲁莽地报给了陛下。后来谣言被证伪,陛下一时迁怒便将苏大人下狱,现已放出来了。”
“我听,家父能这么快被放出来,是托了你的福。”
段容时摇头,“是陛下明鉴,苏大人不过是传信有误,本也算不上什么大过。”
他撇的一干二净,但苏浈心中已有定论,觉得他口中没半句实话,唇角不自觉地向下抿。
“好,这事同你无关。”苏浈点点头,直视着他的双眼,“那湘婷入宫一事,你可知晓?”
段容时长叹一口气,“我过的,我不愿再为了顾家人吵架。”
“我没有要吵架。统御司耳目遍及天下,宫中陛下新封一位顾美人,外人或许不大在意,可段指挥使应当早就收到消息了吧?”
“是,我是知道,但那又如何?”段容时握住她的手,轻声哄道:“绊,我们不要再顾家人了好不好。”
“好,那我最后再问一句。” 苏浈眼神定定地看着他,“湘婷进宫一事,同你有没有关系?”
段容时知道,自己该装作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就将一切抹过去,左右人已经进宫了,顾家人也不敢再来多嘴什么,他虽没来得及防住刘易梦,却也不会让今日之事再次发生。
这事的确同他有关。顾湘婷进宫,是他放过顾家全族的条件,但若是没有苏浈这一层干系,他只恨不得将顾家灭族才好。
他原该扯谎的,这么多年,他施展鬼蜮伎俩,见人人话,见鬼鬼话,本该是最拿手不过的。
但他面对苏浈澄澈的眼睛时,却不出那些唬弄旁人的话。
“绊,这事牵涉甚多,我……”
“但那是湘婷!”苏浈甩开他的手站起来,后退两步,像是才看清段容时的脸,“她才十六岁,我不管你同顾家有什么龃龉,但你……你怎么能害到她头上!”
段容时忍着脾气捏了捏眉心,“江南要送银两给余文杰,顾家居中斡旋,林林总总皆有实证,我能做到这地步已算是仁至义尽……”
“那便该明正典刑。”苏浈笑着,眼角却渗出泪,“不,我怎么忘了,这一切都是指挥使同恭王殿下的手笔,所谓三司会审,不过是一场大戏。”
段容时见恭王时并未刻意防着苏浈,也知道她被静妃请进宫的事情,所以听到这个推论事也不讶异。
他只是有些难过。
“绊,此事内情极为复杂,顾家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无辜。我和恭王之间,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待此间事了,我再慢慢解释给你听。”
“上回你,我父亲姓苏,我母亲姓云,要我记得同顾家没半分关系。”苏浈的表情很淡,语气也很轻,像是怕惊扰谁,“我恐怕是记不清了,倒是你,记的比我清楚。”
段容时皱眉,面上显出几分焦灼,“抱歉,那时是我口不择言,绊……”
苏浈转头望着窗外,“天儿可真冷啊,我记得那时也是一个大冷天,比现在还冷些。段家叛国,长公主退宫,我也被送回苏家,没过多久,兄长也被污蔑除族。”
云娘子去世的早,长公主怜惜苏浈还在襁褓便失恃,便将她同几个京中贵女接到身边一齐教养,顾湘婷也在此列。
云氏死不到两年,苏迢便续弦又生下一对儿女,但苏浈在长公主的庇护下过得还算不错,直到后来她回到苏家,情形便大不一样。
“兄长走后,徐氏偏宠亲生儿女,上行下效,下人也敢有所慢待。初时只是偷摸,将我母亲留下的金银拿去,又把炭火换成灶炭,到后来,干脆就连炭火都没有了。是湘婷一直念着我,求着刘夫人上门探望,才发现我已经高烧多日。后来顾家接纳我去女学,湘婷怕我没炭火,又要避过徐氏眼线,便偷偷将炭火塞到我的书箱里,我就是这样活到今天的。”
那时段容时身陷后宫经脉俱断,几乎是个废人,哪里能顾得上外头的苏浈,但他什么也没辩解。
苏浈半撑在榻边,站得挺直,面色出奇平静,出来的话却令人寒彻心扉,“顾家于你有仇,是深仇大恨,你要向顾家寻仇无人可指摘,但段家事发时湘婷不过总角,你却把所有的罪都应到她身上。”她别过身去不再看他,“抱歉,我实在是……无法接受。”
苏浈出门后,让下人把她的东西都从主屋里搬出来,后院刚好空出来,她正好住到那里去。
有下人去看段容时的脸色,见他只端坐在椅子上没出言阻止,这才敢动手。
箱笼一件一件地搬出去,天色渐渐昏暗,下人又悄悄进来点亮灯烛,段容时一直枯坐到天明,都没有改换过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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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才好了没多久,苏浈又搬到后院去,段容时也搬回统御司,好好的一间主屋就被空置了。
下人们传成什么样的都有,有的段容时在统御司安置的外室终于被发现,苏浈大怒,却惹得段容时干脆就搬去了统御司;还有的段容时终于从苏浈的美色中清醒过来,发觉她并非良配,因而决定分府别住。
飞絮和流云十分担忧,她们问过许多次,但苏浈知道事关重大,不肯露一点口风,只是自己不愿意见到段容时,却不是他的错。
消息从段府传到外头去,逐渐传遍了京城,苏浈的名声在不孝之上又添一层善妒,简直就是当世祸患。
苏英也听这个消息,登时火冒三丈,若非身份限制,只怕要冲去统御司人。
上回苏英到访之后,段容时便加强了府里的防备,又令统御司的人常来常往,逼得他不能再随意进出。但这一次段容时回了统御司,连带着段府守卫都松懈许多,他翻进后院时没废多少功夫,也让他怒气更盛。
“绊,你跟哥哥直,这日子你要是过不下去了,哥哥带你走便是。”
“兄长先坐下来喝杯水吧,哪里就到这地步。” 苏浈哭笑不得,“再了,我已是段家妇,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西北地方何其宽广,哪里去不得。”苏英眉目凌厉,“段容时不是个好东西,你再待在这儿,我怕你要被欺负得骨头都不剩!”
“有兄长护着我,我有什么可怕的。”
苏英却面色一滞,半晌才道:“绊,我要走了。”
苏浈瞪大眼睛,“你才回京多久!陛下不是才封你为禁军统领吗,这是又要去哪?”
“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