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别离 能不能让我看你一眼。
前有江南祸患、西北战乱, 后有淑妃产后、宫内内乱,钦天监谏言,这都是紫薇不稳, 上天降下预示令天子自省的缘故。
又请陛下圣驾巡游, 祠泰山以谢愆咎。
众臣连忙出言阻止, 新任户部尚书周光启道:“启禀陛下, 先有饥荒后有战事,现在正是百姓休养生息的时候, 巡游一事劳民伤财,实在是不妥!”
皇帝撑着额头, 喜怒难辨。
钦天监监正是茅山出身, 自称玄昆道人。玄昆发须皆白,眉毛和胡子一样长, 一双三角眼精光乍现。
“贫道所言关乎国运, 百姓是大周的百姓,自当为大周国祚着想。”玄昆一甩拂尘,捋了把胡须, “星象就在天上,等到子夜大人一观便知。”
大周有三省六部, 九寺五监,其中唯有钦天监最为特殊,因为里头全是神棍, 却能哄得皇帝对他们深信不疑。
若只是其他事,大臣们也不愿同他们相争,但天子巡幸事关重大,绝不可轻易让步。
几个御史也纷纷出列进言,引经据典明此事并不可行, 至少在现在不行,又有些人,东边贼寇流乱,恐怕会冲撞圣驾。
玄昆道人一句也不听,问到他头上就依凭天象事关国运,他也无可奈何。
来去,巡游与否还要看皇帝自己的意思,他沉吟片刻,又去问段容时的意见。
“依段卿看,朕该不该巡幸泰山?”
无论是什么事,无论问多少遍,段容时的回答还是一样。
“微臣谨遵陛下指示。”
段容时一向都是这样的辞,但在此时此刻,他没有出言阻止,明显是站在了玄昆道人那一边。
本来嘛,泰山封禅乃是圣德天子才可有的尊荣,钦天监明面上这是向上天请罪,但玄昆敢在朝堂众臣面前谈及巡幸大事,显然是提前得了皇帝的授意。
皇帝毕竟是老了,年轻时尚且想着四处征战,安抚社稷,立不世之功,如今却只知道沽名钓誉。
朝臣们无论什么派系,也无论平日是否针锋相对,众口一词,一律上书反对泰山之行。还有几个顺带着讽刺段容时媚上,是佞幸之流。
玄昆胸有成竹地站在一边,由得他们争吵,段容时也安静地立在一边,就和从前的每一次朝会一样。
大臣们干了口舌也不见皇帝心回意转,又见皇帝眉头缓缓皱起,显然是对这反对声有所不满。
几个惯会见风使舵的官员悄悄闭上嘴,其他人有样学样,也不敢再争,到最后,只剩下先前那几个御史还在尽力争取。
皇帝眉目平和了些,“国运为重,祭祀一事不可轻忽,但朕亦不愿劳民伤财。户部和兵部早日拟出个章程,朕的安危和这天下的百姓,都要交托众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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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之行最终还是被提上日程,太子还在东宫自省,皇帝便让恭王随行,又点了几个重臣一同东行,其中也有段容时,段容时自然服从领旨。
但也有人拒不接旨,如门下阁老卢康德,他不但不接旨,还站在自家门口叉着腰,把传旨的内官给骂了回去。
卢康德是两朝元老,德高望重又一身清正,有他作表率,反对天子巡游的声音又渐渐冒出来。
刚开始时皇帝还坐的住,后来连街头巷角都在皇帝沽名钓誉时,他便真正生起怒意。
福宁殿内,雪花般的折子飞到御桌案头,这回却不再是攻讦段容时的,而是谏议天子不该闭塞耳目,肆意妄为。
“荒唐!”皇帝将桌上的东西一概拂到地上,香炉翻倒,龙涎香灰泼到折子上,字迹瞬间变成焦黑一片,再也辨认不清。
常欢喜惊慌地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所有宫人都缩着身体跪下,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被迁怒。段容时被召来议事,见得此情此景,也沉默地跪下磕头。
皇帝急急喘了两口气,“朕是大周皇帝,朕是天子,他们都是些什么东西,也敢爬到朕的头上来撒泼!”他犹嫌不足,踉跄地走下台阶,一脚踢飞那些奏折,“忘八端,都是群不敬君父的混账东西!”
“请陛下息怒。”
皇帝怒急攻心一阵晕眩,捏了捏眉心,常欢喜连忙爬起身扶住皇帝,上下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
“陛下何必如此动怒,有什么事交由下面人去办就是,还是龙体要紧。”
皇帝发泄一通,好歹消了些气,“段卿,此事就交由你去办,朕已决定游幸泰山,若还有什么人碎嘴,朕拿你是问。”
段容时犹豫了一下,问道:“启禀陛下,卢阁老年岁大了,微臣……”
皇帝倏地盯住段容时,目光极为阴鸷,“无论是谁,无论罪过大绝不姑息,你听清楚了吗?”
段容时只能干脆地应下,“是,谨遵陛下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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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仓一案中段容时有大功,连带着名声都好了不少,可没过多久,他又故态复萌。
皇帝曾亲下旨意不禁民言,这也是御史台敢明目张胆叫板皇帝的缘故,段容时不管这些,只追查他们旁的过错。
上至豢养死士,下至虐待仆婢,没有罪状便罗织罪状,统御司将几个闹得最凶的御史抓起来后,短短两天便将风波压了下去,但还有一个人不肯低头。
阁老卢康德性子烈,受不得激,听御史们因言获罪,脾气一上来,竟穿戴好朝服进宫敲登闻鼓。
他虽早已不任实职,但身上还有二品品级,穿上官服也没人敢拦。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一边擂鼓一边教训皇帝。
“臣卢康德状告天子,好大喜功,靡费无度,偏信佞臣,闭塞忠谏之路,罗织陷害臣下!”
皇帝在紫宸殿上朝,听得额角青筋直跳,文武大臣们心有不满,听卢康德叫骂又隐隐觉得快意,因此也不提这事。
皇帝视线在殿内转了一圈,看见段容时站在队列之首,低头不语像是事不关己,登时怒上心头,抓起桌上的镇纸就扔过去,“你办的好差事!”
镇纸砸到段容时肩膀,又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的脸被镇纸边角划出一道豁口,缓缓地渗出血来。
段容时没有疑惑,也没有辩解,直接跪下道:“陛下息怒。”
皇帝阴晴不定地看了他半晌,“段卿既身体不适,也不必着急来议政。来人,送段卿出去。”
段容时顺从地一礼,而后跟随宫人走出紫宸殿。殿中文武百官看着他走出去,没过多久外头的击鼓声便停了,更是都把头深深地埋到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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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外,卢康德见到段容时,放下鼓槌,“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段指挥使吗,如你这般深受宠幸,竟也会被赶出大殿?”
段容时谢别引路的宫人,见宫人步回去了才转身,对卢康德作揖道:“见过先生。”
“卢某不才,教不出段指挥使这样的学生。”卢康德避开这一拜,冷哼一声,“从前你名声不好,做事也多不留情面,我本以为你是逼不得已,如今看来……哈!想不到阁下走的是一条青云之路,倒是卢某短视了。”
早前段家得势时,段容时曾有幸在卢康德座下听教诲,称他一声“先生”。后来段家出事,卢康德也没因此而慢待段容时,反而多有帮扶。
就算后来段容时执掌统御司,是天下人眼中的奸恶人,卢康德也没嫌弃段容时,还出席了段容时和苏浈的婚礼。
但这次段容时着实触到卢康德的逆鳞。那几个被抓的御史,有些的确是行为不检,但也有人分明只是同旁人拌了几句嘴,便被安个亏礼废节的罪名下了狱。
段容时叹了口气,“先生恕罪。“
卢康德臭着一张脸,“你走吧,我担不起你这句‘先生’,以后不要再来见我了。”
段容时却没走,抿了抿唇,又后退半步作揖道:“卢阁老恕罪,还请您同我一道回统御司。”
卢康德登时大怒,“你要抓我?敢问段指挥使,我究竟犯了哪条律例,大周可不禁民言,更不禁登闻鼓!”
“私闯宫禁,仪容不整,是为不敬天子。”
卢康德伸手扶正冠帽,又摊开手转了一圈,冷笑道:“我是二品官身,陛下准许我在家休养,却没不让我上朝议政。而且我分明冠服整齐入宫,来往皆有人见证,你这是要指鹿为马?”
段容时摇摇头,“您没带金鱼袋。”
卢康德抬手摸向腰间,脸色突地煞白。
大周开朝立国时曾,曾有以鱼符袋为凭借出入宫禁的规矩,但到本朝时,门口守卫的禁军都由京畿子弟填充,认得各位大人的服色样貌,也就渐渐不再用鱼符作为身份证信。
卢康德久不上朝,连身上这身官服都是临时翻出来的,他急着来敲登闻鼓,便没留意的鱼符,却在这里被抓着疏漏。
段容时面色不忍,但还是道:“没有鱼符为凭,您就是私闯宫禁,衣冠礼器不齐,就是仪容不整。阁老还请跟我去一趟统御司。”
段容时没动用统御司的人手,便已经是给卢康德留面子,但卢康德却倍感羞辱。
“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应当知道,民力有限,不可倾轧榨取,否则必会遭受反噬。”卢康德对段容时失望至极,压抑着情绪不住摇头,“你身为天子近臣,不谏言不劝告,反而……”
反而助纣为虐!
段容时的脸色有一瞬变得极为痛苦,但他很快恢复平静,态度也变得强硬。
“统御司上下为天子刀兵,只遵陛下圣谕,圣意所指,便是统御司众刀锋所指,绝无私心。卢阁老,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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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卢阁老都被段容时下狱,用的还是“擅闯宫禁”这样离谱的罪名,朝野上下无人再敢置喙,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
泰山之行终成定局,段容时要随行圣驾,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京。临行之前他还是回了一趟段府。
段容时搬回统御司,苏浈却没搬回主屋,而是自己窝在后头的院子里,不知道在惩罚谁。
见着段容时回家,自然有腿脚快的跑去给她报信,但段容时走到她门前时,那扇门仍然是紧闭着的。
苏浈这是还不想见他。
段容时靠在门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敲门,问道:“绊,我明日就要随驾离京,你能不能……”
能不能让我看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