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
一个工作电话断了陆屿的回忆, 放下手机后,他把纸张和相片重新锁进抽屉,坐在扫完的沙发里冥思。
晚上陆屿踩着做晚饭的点回到了家, 大衣裹着寒气。
黎曼青正在客厅“偷”陆屿买来的砂糖橘吃, 做贼心虚地佝着手腕, 与开门进来的陆屿大眼瞪眼。陆屿当然是随便她吃的, 只要不上火。她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才生出这副偷样。要不怎么黎曼青是个极致矛盾的人。
马上就是元旦了,许思雯成功服了黎思一起吃顿饭,主要是想见见金月珍。按黎思的话来, 这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唯一孙辈。毕竟带在身边养的这个女儿, 还连个可以一起生孩子的对象都没有。黎曼青听了一笑置之。
她已经可以预见到席上她会被如何数落了。
黎思爱许思雯吗,爱的, 但很复杂。爱因为是女儿,复杂因为当初她选择了错误方的许哲文。她对许思雯的爱就变得很纯粹,只有爱,没有责任了。
而她全部的责任都在黎曼青身上。所有期望都需要黎曼青来完成。
黎曼青把橘子藏到身后问陆屿:“元旦你有安排吗?”
“第二天倒是有,当天没有。怎么了?”陆屿答。
“当天我得和家人一块吃饭, 你可以找陈一起吃个饭, 跨个年。”
陆屿:“他和家人一起。”
“哦对也是, ”黎曼青赧然一笑, “那你不回苏州吗?”
陆屿摇摇头:“家人出去旅游,我春节再回。”
陆宇泽和白听荷又要踏上他们的二人旅途了, 孩子既然都已成人, 就不归他们管了。
“那……”
“你去吧, 我在家等你。”
元旦那天很快到来, 黎曼青提前往家里添了许多零食水果, 出发前陆屿坐在餐桌边,难得的没有喝茶,而是煮了咖啡。黎曼青没想到他喝茶好苦,喝起咖啡来却是偏甜口,令人琢磨不透。
下午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并不热辣。餐桌上插着干花的花瓶细长的影子洒在桌面,陆屿的身影颀长,从餐桌边一直延伸到沙发上。黎曼青流连了两眼,和他自己吃完晚饭就回来。
用餐的地点是许思雯一家订的,到地了才知订的不是包间,是大堂。包间早就被订满,店家也嫌弃他们只有五个人,更不可能把包间留给他们。
许思雯难得有机会,就献殷勤主动去接了黎思一起过来,黎曼青是最后一个到的。
一年见一次面的姐夫金望站在圆桌边客气地招呼:“曼青瘦了不少嘛。”
黎曼青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羽绒衣,不知道他是有透视眼还是怎么样,居然能从臃肿成熊的装扮中看出胖瘦。
她笑笑回应:“你也瘦了不少,听在健身?”
她不管许思雯叫姐,自然不可能管金望叫姐夫。
“是啊,被你姐嫌弃,就去办了张健身卡,偶尔去去,看来是有点效果。”金望昂首挺胸,看上去是信了黎曼青的话。
黎曼青看着他被毛衣包裹的啤酒肚,抿嘴笑了笑。
金望人不错,挺可爱的,脾气随和,工作认真,对家人上心,是很标准的好老公角色,黎曼青对他的印象也还可以。
黎思常和黎曼青,她必须要比许思雯优秀。
因为许思雯是许哲文带大的,黎曼青是黎思带大的。谁更优秀,似乎就能明这对父母之间谁更厉害。
黎思觉得许思雯的收入一般,但又觉得黎曼青的画师工作不正经。比较来比较去,又把脑筋动到了比较“老公”身上。
“怎么这么晚才过来?你姐姐、姐夫等你很久了。”黎思责怪道。
“有点堵,反正你们也还没开始。”黎曼青脱去厚厚的羽绒服坐下。
饭吃到一半,话匣子渐渐开。
金望先是跟黎思汇报自己的工作,又轻声细语地了他们两夫妻要给金月珍买学区房的事。
他们话的期间,许思雯的电话响个不停,她每次匆匆瞥一眼又摁掉。
黎曼青就坐在她边上,很难不被吸引注意力,无意扫到一眼备注。一会儿是“爸”一会儿是“楚雯”,她拿牙抵了抵上颚,嗤笑一声。
趁着黎思去洗手间的空档,黎曼青低笑着问她:“怎么不接?万一他们是有急事找你呢?”
许思雯尬笑一声道:“能有什么事。”
“那可不定,毕竟以后一……”黎曼青挖苦她的话已经到嘴边了,抬眼看见许思雯不太明朗的表情,愣了下,扬起眉把话咽了回去。
许思雯抓着手机眉头紧锁。
那边楚雯和许哲文一定要她和他们一起吃饭,她是放了鸽子来的。
黎思回来后话题就变成了黎曼青和陆屿,到这个许思雯也来劲了。
“妈,我看他俩现在就是还在搞暧昧的阶段,你就等着看吧,不出半年,肯定成。”
“……”黎曼青瞥了眼她。
黎思笑呵呵地:“我看也是。但是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呀?不会是个无业游民吧?”
“不是,他有工作。”黎曼青淡声。
许思雯笑道:“妈你瞧,这都会护着了!”
黎曼青索性由着她们两个发挥想象,侧身和金月珍玩。
“思雯!”
嘈杂的大堂里响起清晰的一声。
黎思一滞,笑容消沉下去,脸颊上松弛的肉垂下。
黎曼青的动作也停止。
许哲文站在黎思背对的地方,身边站着一个楚雯。
黎曼青见过一次,很难忘。
她淡淡地瞥了一眼黎思。
黎思一身胡乱搭配的衣服,墨绿色的外套,红色的高领毛衣,底下穿着收口的黑色长裤,素面朝天,皱纹和老年斑不加掩饰地浮在脸上。即使她曾经是个有许多追求者的美人。
而楚雯呢,白色的长款羽绒服,笔直的筒裤,化着淡妆,梳着低马尾。
明明年纪相当,却似差了十岁。
许哲文扫过黎思的背影,没认出是谁。
许思雯的脸色则煞白,曲腿站起身问:“爸,你怎么找来的?”
金望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的反应:“爸问我的,我就了。”
黎曼青低头哼笑了一声,金望没什么情商,一根肠子通到底。但他也不知道那点爱恨情仇的狗血事,他一直以为许哲文和黎思当年是和平分手,许思雯也营造着父母关系尚可的假象。
许哲文这样自私透顶的人眼里,除了目标物什么都看不到。他牵着楚雯的手径直走向许思雯,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厉声问:
“让你和我们去雯雯家吃饭,你怎么突然失踪?电话也不接。”
黎曼青扶着桌边,翘起椅子晃悠。
以前骂,现在独自养了十多年,对许思雯还是这付态度。光是看着他那张脸,就叫人怀疑他是否会随时劈下一掌。
黎曼青望着楚雯,心想,她不害怕吗?
“我……”
黎思嗖一下推开椅子,转过身瞪许哲文:“女儿陪妈妈吃顿饭怎么了?”
她这才看到许哲文边上的女人,凶悍的脸一下呆滞住。她捏着自己的衣角,咬住了下唇。
黎曼青望向黎思。
黎思在自卑。
许哲文斜斜地侧视过来,视线在黎思脸上扫了扫,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她。
楚雯扯了扯他的衣袖,声咕哝了一句:“哲文。”
尔后黎曼青就见这油腻的中年男人舒展了眉头,对她温柔言语,与前一秒仿佛人格分裂。
楚雯红着脸伸出手放在黎思面前,颇为礼貌地:“你好,我是哲文现在的女朋友楚雯,楚楚的楚,雯是和思雯一样的。”
黎思一怔。
思雯思雯,思念楚雯吗?这世上真的会有这种巧合吗?
她低下头盯着那只保养得很好的手,和自己粗短还遍布皱纹的手天差地别。
虽然她对许哲文的幻想早就不复存在。但是这个事实还是太过残酷。
从一开始,从生大女儿开始,他心里就一直是别的女人。那她算什么?解决生理需求的女人,还是完成家里传宗接代任务的工具人?
“阿姨,”黎曼青坐在一侧缓缓开口,“我们和你很熟吗?”
楚雯脸色一僵。
大概过了半个世纪,许哲文才认出黎曼青,这个十几年未见的女儿。
“你妈就是这样教你对大人话的?!”
一双眼里蹦出来的火花已经朝着黎思去了,仿佛离婚后他还是主宰她的人一般,永远都在歇斯底里地责怪黎思。
黎曼青摊开手问:“我怎么了?她和你年纪相当,我不叫一句阿姨,难不成还叫姐姐?”
她露出从未有过的嬉皮笑脸问:“阿姨,你知道许思雯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啊?”
楚雯答不上来。
黎曼青戳穿她:“是不是很感动?”
她难得露出这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干涩的眼睛睁得溜圆看楚雯,又剜一眼许哲文。
“我这么和你吧,你应该也听过出轨和家暴只有0次和无数次这句话。而这个人渣,出轨家暴两样都占齐了。你要是想找他当第二春,可得想想清楚了。即使你现在还是他的朱砂痣,保不齐领了那张证后就成了那蚊子血。妻子生下的女儿名字却在思念别的女人,荒唐吗?他做得出来。这种男人你敢要吗?他要真爱你爱得死去活来,非你不可,就不该欺骗别的女人。”
黎曼青一边,一边慢悠悠地穿起羽绒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黎思对许哲文已经没有感情了。否则,这个场面对她来将是天塌。
到头来,黎曼青还是很怨许思雯,为什么选择一个家暴她们母女的人。即使那是她时候最爱的姐姐。
而这场闹剧全程,许思雯一家不出一个字。她夹在中间,不想和父亲撕破脸,也想和母亲重归于好。她受着许哲文的掌控,就像从前黎思和黎曼青一样,只是她们已经逃出来了,许思雯还在里面找出口。
“先走了,剩菜你们一家人慢慢吃,许哲文阔老板应该会请这顿吧,钱我就不付了。”黎曼青帮黎思穿了外套,冷冷,“毕竟吃进去这么点,回家还得倒吐出很多。”
“许曼青!”许哲文咬牙切齿道,抓着楚雯的手也逐渐松开,又凶狠地盯着黎思吼了一句,数落、命令。
黎曼青一步跨上前,仰着脖子狠狠地瞪着许哲文道:“请这位为人师表的教授记住一点,妻子不是丈夫的所有物,前妻更不是!孩子也不是父亲的所有物!你没有资格用这种命令的语气对她话。”
退后一步,“还有,我姓黎。早八百年前就改了,许曼青是谁我不认识。”
黎曼青拽着黎思的手横冲直撞地往外走,走进外面飘着雨雪的天里。
大堂里的人仿佛看了一场热闹的戏,嘈杂声中隐藏着他们对这一家的唏嘘声。
黎曼青站在路口攥着手机,呼出一团白气,看着白茫茫的雪想起一个人,给他发去了一条微信。
青阶:「今天晚点回,别等。」
慢条斯理地开车内暖气,黎曼青笑着问黎思:“妈你平时不是口条很顺嘛,怎么今天一句帅气的话也不出来?”
她想缓解黎思受到的冲击。
“平时不是总在遇到这人渣,要好好骂他一顿的嘛,表现不合格啊。”
黎思扯着嘴角,笑不出来。
等她缓过劲来,她道:“青青,你必须要优秀,特别优秀,让这个人渣后悔。”
嘟——
一声喇叭。
黎曼青不心按到的。
她抬起头望了望暗沉沉的天。
有没有人过,单亲家庭对孩子造成的影响除了缺爱,还可能是过多的爱、不正确的爱。
“青青,妈妈这辈子都是为你活的!你将来要是不孝顺,妈妈这辈子就真的是白活了。”
“青青,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是妈妈的受难日,你不好好感谢妈妈一下吗?妈妈生你生了三天三夜,为你受了太多苦!只要你吃饱穿暖,妈妈饿肚子都没关系的,但是你一定要优秀,要让以前看不起我们的人都后悔。”
“青青!妈妈所有的钱都拿来给你读书了!你为什么不好好努力!画画有什么用?能成才吗?”
“自杀的人是最懦弱的!最自私的!现在的孩子承受能力太差了。他们跳楼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们的爸妈以后要怎么活,该有多伤心!”
一个急刹车。
黎曼青把黎思送回到家,车停在楼底,看着她佝着背上楼。
单元楼里的感应灯一层一层地亮起,微弱昏黄。
脑海里闪过的片段让她快要窒息在沉闷的车里。
黎曼青静坐良久,迟迟没有开动。
时间滴答流逝,一转眼就是万籁俱静的深夜。
飘雪一直持续着,区里的路灯开始闪烁。
她趴在方向盘上,慢悠悠地红了眼眶,胸口仿佛有座泰山压着,闷得喘不过气。膝上的布料不一会儿就湿答答。
车前灯的光芒中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她眨了眨眼,看见陆屿颀长挺拔的身躯立在雪中,深蓝色的肩头上落了白团团的雪。
在光下,他黑色的瞳孔变淡,露出狮子毛发般的金褐色。
他的双手插在兜里,温和笑着看她。
黎曼青还在纳闷他为什么知道她在这。想了半天,想起之前带着他来过这里一次,而他居然记住了。这次她和家人吃饭,饭后势必会送黎思回家,他能判断出来。
可他为什么来?
许久后,黎曼青开车门,走向他,讷讷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陆屿抬手看手表,静默了一分钟。
“过零点了,祝你生日快乐。”
1月2日。
黎曼青的生日。
她从没忘过,但初中后也从没过过。
她没忘记却也从不主动提,是因为她总幻想着会有个人即使不需要她的提醒,也能想起这是她的生日,而不仅仅是黎思的受难日。她没有带着罪降临,不是要救赎什么。
刚才红肿的眼睛愈发红了。
鼻头也跟着被染成了樱桃的颜色。
陆屿踩着雪地,嘎吱嘎吱声响,靠近后温和:“眼睛怎么红了?”
他蹲下来,抬眼看低着头的黎曼青,眼帘微垂,细语:“太冷了?”
黎曼青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手埋在袖口里,伸起捂住自己冻红的鼻子。
“这样啊。”
陆屿直起身子。
“同学,那我的大衣借你一用。”
他用清朗的嗓音道。
黎曼青抬眸,看着陆屿敞开了自己的大衣,动作定格,眼神坚定地看着她,没有戏谑,没有轻佻,却看不透。
喉咙里干涩地滚过许多颗粒,她捏着袖口,控制不住地向陆屿走过去。
即便身边就是开着暖气的车,他那双臂里却似乎更温暖,引着她走向他。
“你的,”她含混不清地低声道,“我只借用一下。”
风雪里,耳朵贴在陆屿的胸口,手指纠缠拧巴地握成拳横在两人之间,眼神没有焦点地看着他大衣上的一团雪。
随着她靠过去的动作,陆屿收紧了大衣,亦收紧了双臂。
隔着千万层衣物,他的双臂环着她的背脊。
她感受到他胸口传来的急重心跳声与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