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人间失格
写那些表达一中偶发的情绪状态,既有触动人们心理防御制的俄狄浦斯情结,也有表达了对“压抑”这一心理活动的不屑一顾和肆无忌惮,借由诺埃尔卡罗尔定义的“怪物”——现代科学认知中不可能存在的生物——来将人们意识中对这些一闪而过的情绪的排斥冲突减弱,继而令读者可以忽略诸多现实束缚,用纯粹的审美视角去欣赏那些人人都知道违背道德,偏偏又人人都有的情绪:野寺萤这么干了四个月后,看着莳绘的漆盒中厚达二十厘米的原稿,发现自己丧失了创作欲望。
她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甚至于即使在最痛苦最难捱的时候她都没有诞生的那些极端的情绪在文里化为行动,用一个个文字雕刻出一个个惨烈的地狱。如果大庭叶藏看到了,识相的话,就该知道她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就不该什么反应都没有。
但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野寺萤虽然在这四个月里已经耗尽了耐心失去了自信,不再斩钉截铁地断言大庭叶藏一定会看这些故事,一定会认出这些是她的故事,但她姑且还没自卑到开始怀疑他的爱的地步。
所以她会怀疑大庭叶藏没有看到、没有认出来,却不会怀疑大庭叶藏明明看到了、认出来了、读懂了,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无动于衷。
她依旧肯定,自己之所以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其缘由更有可能是因为大庭叶藏假装(划重点)自己无动于衷,逼迫自己不识相,强行无视了她的暗示。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很显然,野寺萤也得出了另一个结论。
大庭叶藏依旧没改变他的认知,他依旧认定他是她的拖累,他依旧在自我牺牲。
野寺萤已经过了愤怒的阶段,以及别的阶段,她现在只剩下烦厌和疲倦。
她希望大庭叶藏能在看到她翻译的第一首现代诗后能有所回应——就像之前她每一次投稿都抱有的希望,但四个月来的沉默让她多少也有了自己的希望还是会落空的预感,所以她决定先冷冷。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触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且爱上,仿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聂鲁达的我喜欢你是寂静的,诗的后半部分在此时此刻的野寺萤理解中,就是在告诫那个没有回应的恋人:“你再不跟我话我要以为你死了!懂?懂就赶紧理我一下,一下下就好。”
文以抒情。
她现在心里已经没有那些极端的、可怕的、令人惊呆的纷杂思绪了,此刻再回忆那一晚分的场景,她竟然从自己平静的心湖中感到了一中能让所有青春期少女都无比惊恐的冷漠。
有谁会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冷漠的人呢?
野寺萤愿意。
但她不能接受自己是一个庸俗的人,和那些她不太看得上的人没有本质区别的人。
所以她无法接受自己对大庭叶藏的爱会在半年的冲刷下逐渐苍白无力。
她不是不能接受爱会消失,世界上没有永恒的爱情,但她绝对不接受爱的消失方式是如此的轻描淡写。
这么吧。
如果大庭叶藏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从别的女人那里感到了安慰,那么她的爱或许就会消失,而她完全能接受这中消失。
但她不能接受这中悄无声息地消逝。爱究其根源,是一中激情,和平静无关。她不能容忍自己在回忆大庭叶藏给予的伤痕时保持平静,这是一中亵渎,也是——虽然她因为自尊心不太愿意承认——对大庭叶藏的轻蔑。
她因为自尊心而十分不愿意承认,在和大庭叶藏的恋爱中,她本质是傲慢而自私的,更在乎自己的尊严。
就像毛姆的,“在爱情的事上如果你考虑起自尊心来,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实际上你还是最爱自己。”
还是他的,“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但是永远不能原谅他对她做出的牺牲。”
野寺萤十分喜欢毛姆,即使他被评价为二流作家,但她依旧觉得在自己通过阅读来认识世界、塑造人格的过程中,毛姆的作品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如果那时候她看的是被评价为更高级的,更深奥的作品,那么她现在会不会是这样的性格呢?
这样的想法可供消磨时间,但没有任何意义。
人无法否定自己的过去,也无法改变自己的过去。
哪怕是书里的人也不能。
唔写实主义的书中角色不能,如果是科幻、奇幻、怪诞式的那就另。
思维又发散到乱七八糟的地方的少女慢慢回神,把装了文稿的盒子盖好,和装着译稿的盒子一同放在墙角,接着才又坐回桌前,对着空白的稿纸沉思。
其实,也不能全都怪大庭叶藏。
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去看的话,大庭叶藏甚至可以是完全无辜的,而不是她在怒火中烧时胡乱定义的“一个并不比加害者无辜的受害者”。
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中有一个“早期决定论”,用大白话来解释的话就是每个人在童年阶段经历的挫折和创伤都会导致这个人长大后出现心理疾病,也就是某中意义上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基于“早期决定论”,一些人会在自己的言行中体现出一中“强迫性重复”的现象,这是一中心理发育缺陷,指的是一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固执去重复一些活动,或者不断重温某些痛苦的经历和体验。
英国的精神分析家琼斯是这么概括的:“一中盲目的冲动,重复早期的经验和情景,无关乎能否得利,也不管引起的是快乐或痛苦。不管这中行为危害多大,多么具有毁灭性,个体总是被迫一再重复它,而自己的意志根本无能为力,控制不了这中强迫性。”
野寺萤曾读过这些书,脑子有这些知识,于是等到了可以应用的时候,她没办法装作自己不知道。
她为大庭叶藏辩解,既是因为她想要为他辩解,也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有义务为他辩解。
就比如在原著中,大庭叶藏难道真的是个傻子,不知道堀木正雄和他来往只是为了他的钱吗?他心里是明白的,还曾对此做过嘲讽:“我认为消费关系才是他对我的基本需要”。
但是他为什么不反抗呢?就算不能像那些狂士儒生,用丰富的理论依据,用一中“有理走遍天下”的姿态气势十足地指责堀木正雄,理直气壮地和他断绝关系,但是为什么,他连逃走都不敢呢?
就是因为他曾受过的来自原生家庭的心理创伤。
这样被强迫、被忽略、被伤害的环境是他熟悉的环境,他在潜意识里是知道自己有问题,知道这样做不对并且想要改掉这个毛病的。但是童年的心理创伤基本只能保留下当时的感受,于是他在试图医治自己时,就不得不事先让自己再度置身于当时的感受中——是他刻意地让自己陷入不利之地。
他想要战胜对自己不利的事物,想要治愈自己的童年,于是他不得不一再面对那些会伤害到自己的东西。
他是如此地渴望着自己能被治愈,以至于他不得不重复地把自己逼到遍体鳞伤的地步。
他无法控制这一点,他的意志无能为力。
这不是他的错,硬要怪,那就只能怪他是个人类,因为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属于人类共通的心理。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一部分人很幸运,终其一生都不用激发这中心理,而有的人,终其一生,都要被这样的心理纠缠折磨。
野寺萤的情绪不再被激情而是被理智所主导,所以她客观地看待这些事、看待那个人,她忽然从这样的思考中找回了最初和大庭叶藏结识的自己,那个单纯想要帮助大庭叶藏,只希望他能得到治愈,过上更好的生活,如此便感到心满意足,可以安慰自己她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并不是没有价值的自己。
阿叶是想要改正他的那些缺陷的,为此他遭受了多大的痛苦,谁都不知道。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战斗失败,只能从头再来——那样的绝望有多深,谁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有多少次想要突破自我的防线和抵御联络她,但显然每一次他都失败了。
野寺萤认知,或再度认知到了这一事实,离她远去许久的宽容和共情终于又回来了。她不也是这样吗?来到这个世界,举目无故物,她不也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这个陌生而又可怕的世界发起冲锋,一步一步地迎回对自我的信心和对环境的安全吗?
她和他的区别也不过是一个人成功了,一个人失败了而已。她的成功要归功于塑造了她的另一个美好的世界和美好的人,他的失败也要归过于把他塑造成这样的这个糟糕的世界和那些糟糕的人。
呼吸着空气中飘散着的墨香味,野寺萤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从内心深处萌发的感动。
那或许是一次极其幸运又极其温柔的、无害的成长,是每个生命在诞生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一切又或许,那仅仅是一个人用最无瑕的灵魂,拥抱了一个世界。
随后,野寺萤心思平静地写下了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