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人间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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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恋人再也不爱自己,唯一回应自己的只有冰冷的眼神,女子猜到了是因为雪女的缘故。

    于是她进了山,找到了雪女。

    “你要我把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冰冷貌美的妖怪掩口一笑,“你怎么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才是真实的呢?”

    女子道:“我知道是雪姬大人将冰块放到了他的眼睛里,否则他看我的眼神不会那么冷。”

    妖怪继续笑,“他为什么就不能对你冷漠呢?因为爱吗?我吃过了,你们的爱好吃得很,凉丝丝的,我喜欢。不像有些情侣的爱,尝起来滚烫炽热,险些要烧化了我。”

    女子的脸色在数秒间变得几乎要和雪女的肤色一样白了。

    “他以前活得很辛苦,我来了之后,他依旧活得很辛苦,所以他的心是冷的,我不怪他,只怪上天没给他一颗炽热的心。”

    “哦?是吗?可是你这么,我听起来你对那个男人倒不像是爱,反而是同情呢。你在可怜他吗?可怜一个不爱你的男人?真是愚蠢。”

    周围的水汽凝结了起来,空中凝出一粒粒冰晶,在月光的照耀下寒气逼人。

    女子感受到了雪女的怒气,她知道自己这时该识相地服软,于是她服软了,“因为我爱他,所以即使他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即使他的缺点是无法像我爱他那样爱我,我也依旧爱他。”

    女子到这里微微一顿,轻轻吸了口冰冷的空气。有那么一瞬间,女子感到胸膛里那颗因为恋人冰冷的眼神而凝固成冰的心脏跳动了一下,洒下了许多冰屑,慢慢地刺到四肢百骸。

    她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然后才能把接下来的话完。

    “若是雪姬大人想要炽热的爱,那么就请拿走我对他的爱吧。我对他的爱是火热的,就像岩浆,在您的冰霜里,这样的爱或许反而能长久地存在下去。”

    雪女默默地注视着冰中的女子,她不知道女子能不能醒来,如果醒过来的话又会不会继续爱那个男人。

    不过这件事其实并不重要。

    她突然发现,女子进山来找自己,为的就是要自己把她封在冰块里。

    或许她感受到了心灵上的寒冷,但是却找不到身上的伤口,于是她受不了了,宁可跑到可怕的妖怪面前,要她把自己冰起来。

    又或许她只是在和她的爱作斗争,想要测一测爱情的温度。

    可惜的是女子不明白,这世上没有谁的爱能融化雪女中的冰。

    她不该来的。

    蛰萤的雪女取自雪女会把相爱的情侣分开这个传。雪女是在东北地区广泛流传的妖怪,大概是因为这地方高山多雪,冬季寒冷,所以雪女的故事在这里很有市场,是耳熟能详也不为过。

    在人们眼中,雪女是可怕程度很高的妖怪,而且还冷酷无情,没人会觉得雪女心中有爱。

    蛰萤笔下的雪女也没有感情,只是在她的描写下,雪女感觉倒不是天生无情,而是见惯了经历过了千帆过尽后的明悟与漠然。

    上山砍柴的男子遇到了雪女,知道雪女的故事,于是不敢看她的脸,祈求她放过自己的性命。雪女本来想吃个野食,但是嗅到了男子感情的味道后改了主意,答应了男子,饶他一命,代价是他祭献上自己的感情。

    在吸食男子的爱的过程中,雪女清晰地听到了男子的灵魂发出的声音。

    一定要活着回去,一定要活着回去,不能丢下她不管,一定要活着回去

    原来男子之所以这么惜命,是因为心爱的女人,如果他死在这里的话,柔弱的女人肯定没办法熬过这个冬季。

    雪女明白了男子的想法后心中一动,或许是男子的爱还在身体中涌流的缘故,她——

    其实雪女也未必就是久违的动心,只是闲着没事,无聊,有点寂寞,想做便做了。

    她挖出了他的两颗羔羊似的眼睛,放进了一双冰块做的眼睛,她知道会有人在这双眼睛的凝视下冻结成冰。

    那正好,她喜欢冰。

    可是故事剧情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发展,男子被她放回去后不久,女子也找进山里来了。

    她反正无事可做,便显了身形,好奇地看着站在冰天雪地里,和她一样坦然自若的女子。

    雪女读得懂女子的眼神,曾经也有很多人带着这样的眼神走进山里,看到她,一点也不害怕,就像看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那样的微笑是久别重逢的微笑。

    那些人,即使不用她动,他们在临死前也会露出幸福的笑容。

    有着同样眼神的女子看到她,对她表示敬畏,向她行礼,祈求她把男子的感情还回去。

    雪女原以为女子是受不了男子的冷漠,谁知道女子她不能接受的是男子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人。那样对他不好,女子这样。

    雪女有了点兴致,耐下性子来和女子交流了一番,最后发现女子比她以为的还要心如铁石,是人类中少有的那种完全不会体贴他人心意的类型。连妖怪都不会不在乎他人的心意,柔软的感情本来就是最珍贵的东西,连妖怪和神明都无法等闲视之。

    但是女子却丝毫不在意。

    她了那么多,单从字面上看,似乎是全心全意为男子考虑,为此不惜自身,既不在乎自身的死活,也不在乎自己的恋心。

    然而真相是她只是想要那么做而已,她只是在满足自我的私欲。女子做了那么多,其实根本没有考虑过男子的心情。

    雪女觉得这样的女人很适合当妖怪,尤其适合当雪女,于是她和她打了一个赌。

    雪女把女子用寒冰封起来,然后去通知男子。

    如果男子能在女子死前把女子救出来,那么就是女子赢了,她会遵守约定,把男子的感情还回去,放他们离开。

    如果,男子依旧那么冰冷,那么女子就会冻死在冰里,化作雪童子,当她的孩子,和她一起生活,冬天就出去下雪,遇见人了就杀死,看见俊俏的男人就带回来玩玩,腻了就杀死。

    女子被冰封的时候,看着雪女,坦然自若,再也无法隐藏,也不需要去隐藏的期待从她身上冒出来。

    雪女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最终还是把女子冻住了。

    她没有立刻出山去找男子,她隔着冰凝视着女子,身体里涌动的属于男子的爱意不断被冰雪冻住,又不断化开,循环不断。

    或许他真地会来也不定。

    心里闪过这个念头,雪女轻轻地皱了皱眉尖,有些忧郁的模样,化作了一捧雪花,在北风的力量下轻盈地前往村庄。

    男子或许会来,或许不会,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把女子救出来。

    那是妖怪才能做到的事,但是男子不是妖怪。

    他可以是,只要他想。

    但是这世上又有谁会愿意为了另一个人主动变成妖怪,并且甘之如饴呢?

    大庭叶藏看完雪女后整个人都丧了。

    他平常也挺丧,但那不一样。平常,无论脑海中萦绕着什么思绪,有多少无形的重担压着他,他都习惯了,虽很费力气,但也能装得和其他人一样。

    但是,野寺萤给他的丧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也就遑论伪装自己了。

    他什么都不想做,身体和心灵都陷入了一种被没有温度的厚重污泥包裹的残忍状态,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逃走了,然而回过神,他依旧在自己的身体里。

    他曾经差点要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但真相却刚好相反。

    是野寺萤让他以为自己快要无所不能,是野寺萤撩拨着他的心弦和意志。

    他无法调动自己的意志,野寺萤却能轻易地越俎代庖。

    是他给她的权力吗?

    大庭叶藏记不起来了。

    脑子混混沌沌的,倒不像是醉了酒,只是连思考都费力。

    和堀木正雄混在一起后,大庭叶藏一步步迈入了酗酒的深渊,酒精作用与大脑和身体,让他太过聪明太过敏感的脑子愚笨迟钝起来,在酒醉之后,放眼望去所有人都是狰狞可怖的妖怪,天旋地转,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大庭叶藏喜欢那样的世界,他至今仍然相信酒醉后看到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清醒时,大家不过是披上了一层皮,其实皮囊下都是一样的东西,是和他一样的妖怪。

    这样的认知让大庭叶藏感到安心。

    一步一步的,他现在都能一个人去酒馆里点酒了。虽然刚进去时会很紧张很不自在,但几杯酒下肚后就能放松下来,好自在。

    不过酒馆不像别墅附近的饭馆一样能让他记账——吃饭的钱就算了,他可不敢让父亲来酒馆帮他付账——所以大庭叶藏终究还是用了堀木正雄教的办法,把一些他以为不常用的东西拿去了当铺。

    人要堕落的话,真地很容易。

    大庭叶藏没办法继续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里呆下去了,他知道自己继续一个人待着绝对会死,他跑了出去,最后的理智就是带上钱包,然后他找到堀木正雄,约他去喝酒。

    “你一副超级糟糕的样子啊,怎么了?跟我嘛,有什么事出来心里会好受一点的。”

    “”

    “唉,不要光喝酒啊叶藏,你看美子在看着你哟,亲个嘴怎么样?你和女人亲过嘴吗?喂,美子,看看我们的少爷,怎么样?相当标准的忧郁系美男子对吧?你赚了”

    “”

    “哈哈哈我啊,最近在准备投稿哦没有没有什么大画家的,都是玩的东西啦,随便看看自己的斤两,嗯——不过啊,前天有个超~级漂亮的女编辑来找我了哦,戴着金丝眼镜的那种、对,就是那种系着印象派的丝巾,裙子在膝盖上面的啧啧啧”

    大庭叶藏很快就丧失了应付堀木正雄的力气,也就是,他连堀木正雄了什么都懒得听了,只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灌酒,期盼着晕眩感能尽快来临,好叫他不必在面对野寺萤带来的晕眩。

    他知道自己有病,肯定是出生、甚至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有什么人人都该有的东西没长好,导致他生来就是一个心里有病,精神上有缺陷的人。

    他根本接受不了野寺萤带来的晕眩没有任何副作用这一点。

    他感受着野寺萤给予的迷醉,一点也不难受,也不会有后遗症,没有任何坏处——他无法理解这一点。

    同样都是眩晕,还是酒精带来的醉意更安全,会让他吐,会让他头痛,会让他没钱但至少他清醒过来后一切还是熟悉的样子,他还是他。

    不像野寺萤,她什么都没从他身上夺走,但是他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消失了。

    感情的乞丐试图向施舍者施舍自己——这真是最糟糕的笑话。

    大庭叶藏的酒品很好,也就是,即使他喝醉了,也不会发酒疯,只是双眼迷蒙地呆着。

    他那种为了喝醉而喝酒的喝法,当然很快就醉倒了。

    堀木正雄也不介意,继续和卖酒女们笑吹牛,也就是在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才发现大庭叶藏原来没睡着,只是一动不动地瘫着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喂,叶藏。”

    堀木正雄推了推他,却看到纤瘦的男子没了骨头似地滑倒下去,趴在沙发上。

    堀木正雄“啧”了一声,没什么好脸色地抓住大庭叶藏的,把人半扶半扛地带出了包间,离开了酒馆。

    “%#&p;p;p;*%#”

    “哈?什么?”

    离开了酒馆那嘈杂的环境,被夏夜的凉风一吹,堀木正雄听到大庭叶藏似乎在嘟囔什么,以为他在对自己话,便把耳朵凑近他嘴巴仔细听。

    “归家雪女出,早归家”

    “什、什么啊——?”

    堀木正雄一脸见了鬼似地盯着大庭叶藏,却只能看到这个烂醉如泥的人的后脑勺,他站在原地,脸色神情复杂地思索,又是嫌弃又是犹豫,仿佛在想要不直接把这人扔在这儿睡一晚算了,他可不想浪费功夫伺候他。

    但是很快,但堀木正雄注意到了斜对面的一家店时,他的脸色就变得暧昧又得意了起来。

    虽然这个乡下来的少爷很松,又没什么主见,基本什么事都听他的,但是都认识这么久了,无论他怎么对方也不肯跟他去妓馆“见见世面”这点还是让他挺不爽。

    早上能从妓女的招待下醒过来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啊——就是有点贵。

    如果这个少爷不再装样,也爱上这项活动的话,他就不用把省下来的酒钱拿去嫖娼了,可以给母亲买件洋式的大衣,还有父亲的烟杆也要换了

    堀木正雄脑海中转过各种各样的念头,他最后又看了眼死尸般的大庭叶藏,接着露出了一个恶作剧似的,带着几分嘲笑的笑,扶着还在碎碎念的少爷,心情愉快地往妓馆走去。

    既然受了情伤嘛,当然要靠女人的身体来疗伤啊~~

    堀木正雄想到刚才听到的大庭叶藏的声音和他的话,轻嗤了一声,挂上了浪荡的,属于嫖客的笑容,要他们给大庭叶藏找个房间和一个温柔的女人,给他来个最厉害的。

    把大庭叶藏扔在摆好的被褥上后,堀木正雄搂着自己点的女人离开了。

    大庭叶藏醉得厉害,脑子一团浆糊,然而就算是浆糊,那也全是野寺萤味道的浆糊。

    他试图借着酒精逃避野寺萤,就像他这几个月来一直做的那样,但结果却是醉后分不清现实和幻觉,让那明明是幻象的野寺萤更加真实,真实得他根本分不清。

    若是清醒的时候还好,就算看见了野寺萤的幻影,理智也能告诉他那不过是幻影。虽然他不忍心挥散那幻影,看到有人穿过那幽灵般的幻影时还会感到心痛,但至少他不会做多余的事。

    可是他现在喝醉了,脑子里全是浆糊,闭上眼睛,野寺萤无处不在,睁开眼睛,野寺萤的确无处不在。

    大庭叶藏快要被逼疯了。

    能够让一个醉鬼产生自己快要被逼疯的想法,可想而知他正经历着何等的折磨。

    被堀木正雄安排给大庭叶藏的女人确实是个一看上去就很温柔的人。世界上大概确实有主动当妓女的人,但那样的人百万中无一人,绝大多数流落风尘的,不过是不得已罢了,此时正看着大庭叶藏发酒疯的百合就是这样一个不得已的女人。

    是发酒疯,其实穿了就是在哭,在胡话,那揪着头发的力道连只鸡都提不起来。

    百合没见过男人这样发酒疯,她只见过喝醉了的女人会这样。

    不过这个少爷看上去也很纤细,面若好女,大概是诗歌中敏感脆弱的文人那种类型。

    真搞不懂这样的公子哥儿怎么会和把他扔到这里的人混在一起

    百合被无助可怜的大庭叶藏激起了怜爱之心,虽然这么会被耻笑,但她确实从这个孩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同类”的气息。

    醉成这样的人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更何况这个孩子正在遭受失恋的剧痛,恐怕也没心情和别的女人玩游戏。

    猜是这么猜,不过谁知道呢?

    百合也没有容许自己多想,见少年难受得把脑袋埋在了枕头下面,担心他会窒息,于是上前照顾起了对方,就像还在家里时她照顾弟弟那样。

    大庭叶藏是被膀胱叫醒的,刚醒过来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哪怕在窗边看到了一个人的黑影,也迷迷糊糊地什么情绪都生不出来,只是幽魂似地找到卫生间,解了三急,再用冷水狠狠拍了几下脸,这才恢复了几分理智。

    出来后,看到陌生的,装扮很有特色的女人,大庭叶藏停下了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该什么。

    话回来这个时候他该想什么来着?

    百合比大庭叶藏要淡定多了,“您还好吗?”

    “嗯那个,抱歉,是我朋友”

    “是那位穿着西装的人吗?是他把您带过来的,要我好好招待您。”

    大庭叶藏见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也没什么反应,环视了一圈,这个屋子里没有椅子,他只好直接坐在榻榻米上,因为还是有几分头晕的关系,差点晃倒了。

    百合见他坐下,依顺地想要从窗边过来,谁知道她才转了身,那个眼神依旧不清明的少年就立刻举起了,对她做了一个“不要动”的势。

    “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要什么,如果不是还有些醉意的话大庭叶藏觉得自己情愿从窗口跳下去,“呃”

    大庭叶藏没摸到自己的钱包,估计又被堀木正雄拿去了。这下,连拿钱解决麻烦都做不到了。

    大庭叶藏头痛了起来,不得不逼自己斟酌语言,把拒绝的话得不那么

    “是为了您喜欢的人吗?”在社会中摸爬滚打至今的百合当然善解人意,只是就连她也没有见过像大庭叶藏这样的男人,不由稍微过了界,把心里的想法问了出口。

    在这里,必须要明,大庭叶藏对这位显得有些安静冷漠的妓女没有任何意见,事实上他在意识到情况后对她还充满了感激。

    但是,他根本无法控制的,在这个娼妓口中出他“喜欢的人”几个字后,他心里陡然生出了一股堪称沉重的反感。

    或许是因为酒精让大庭叶藏的控制,他没注意到自己露出了绝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的阴郁的神情。

    百合看了便懂了,立刻收敛起自己的好奇心,在心里自嘲一下,贴心地不再任何会触碰到大庭叶藏心底逆鳞的话。

    两个人一直睁着眼睛直到早晨到来。

    百合是因为工作原因本就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反倒是大庭叶藏,又是醉酒又是熬夜,一晚上下来,整个人颓废憔悴得不像话。

    大庭叶藏一直等堀木正雄心满意足地出来,根本不给他话的会,开口把自己的钱包要了回来,然后在堀木正雄有些愤怒有些奇怪的目光中把剩下的钱全都塞给了送他出来的百合,对她再度了句“抱歉”,声音轻不可闻。

    然后,自从出现后就一直冷着脸的大庭叶藏不理会堀木正雄的声音,头也不回,脚步极快地离开了这里。

    这次事件之后,大庭叶藏再也没有去过那家画孰,也没有再见堀木正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