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美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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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我总会预见到和您有关的未来呢?我原以为我只能预言人类的未来,神明则是我不可侵犯的神圣领域。”

    在觉醒了预言能力后,西比尔也曾好奇地这么问过阿波罗。

    阿波罗当时就露出了“我等你这么问好久了”的神情,笑得阳光灿烂。

    “因为您与我的未来是不可分离的,我心爱的西比尔。”

    他不止这么了,他还了更多。

    在面对西比尔时,连传达神谕的时候都无比简洁,以至于过于深奥而使凡人总是误解的神明永远是善谈的。

    他不仅那些必须的话、应该的话,就连没必要的话、不该的话,他都想对她。

    他对她言语因为有她的聆听而具备了另一种魅力。

    他注视着他钟爱的先知,进一步解释预言的事:“我是预言之神,哪怕是命运女神还未织就的未来,只要我出口就会成真;如果我不用言语的方式,那么未来亦如麦穗上的麦子一般,清晰明确地在我眼中展现。”

    他深情地凝视着他偏爱的预言家,“因为您是我喜爱的,是我在人间发现的爱神,所以您获得了强大的预言能力。虽然,对于人类而言,拥有太多、太强大的力量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因为您是特别的,只要有光明存在的地方,我就会一直注视您、陪伴您、保护您,所以——

    如果您想要更多,那么在阿波罗的桂冠统治的领域内,无论您想要什么,都能心想事成。”

    又了一句会叫无数人羡慕嫉妒恨的承诺后,阿波罗还意犹未尽地补充道:“即使是我的权力之外的,如果您想要,那么无论是哪位神明,我都会为您取来。”

    这句话就有点夸张了。

    不过西比尔相信,如果她真地提出了要求,那么做出承诺的阿波罗就算面对再大的困难,也一定会努力做到。

    不是因为她觉得阿波罗已经爱她爱到了色令智昏红颜祸水的地步,而是因为阿波罗是一位神明。神明如果连对人类的承诺都无法实现的话,那就真地枉为神明了。

    真的,听多了这样的好听话后,西比尔都要觉得自己还真是阿波罗的真爱了。

    然而每当她有这样的想法,福波斯阿波罗的那一长串情人名单都会叫她清醒。

    事先明,她没有第一次情结,更不觉得有前任的人不能产生纯粹的真爱。她只是单纯被提醒了阿波罗和她之间的差距,告诫自己不要陷入误区,以人类的形象误读神明。

    一位神明和一个人类,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主要矛盾,甚至可以他们之间有可能产生的所有矛盾所有挫折,都是因为这个主要矛盾的存在。

    而且这个主要矛盾还会一直存在。

    不是他们之间没可能诞生真正的、双方都承认这是爱情的爱情,只是,这爱情有很大概率是不完美的,甚至是很虚弱的、生了病的。

    除了“是命运要我爱他,而不是我自己要爱他”这种想法让西比尔深恶痛绝之外,刚开始的时候,同样让西比尔心生抵触的就是人神恋太难了,难到可能人类活完了漫长的一生,直到寿终正寝,灵魂去到冥府,她依旧没能成功认知自己的爱人,也依旧没能得到爱人完整的爱。

    咳咳当然了,后来嘛,因为阿波罗实在太香了所以西比尔内心的天平就忍不住往另一侧下沉了~

    如果是出自本人的真心的话,那么就算有再大的困难挡在前面,就算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达成e结局,那有如何呢?

    如果连想爱就爱都不敢做的话,那和命运的奴隶又有什么区别?也不过是反方向上的悲剧而已。

    因为对方是高高在上永生不老强大无比的神明,所以就不敢去爱他,不敢去追逐吗?

    至少在爱情里,西比尔不是这样的人。

    爱一个人,本身就已经是一件足够美好的事。

    就算最后她的努力她的付出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那又如何呢?

    至少在这一过程中,她是爱着的,她没有错过,只是,那是不属于她的太阳而已。

    而且,她现在对阿波罗所抱有的感情,与其是真爱,倒不如是迷恋和渴望。

    彼此彼此啦~

    硬要煞风景地较真,那还是她这边的感情更不纯粹呢。

    显然,既然都给自己做了“就算最后be也没关系,总之及时行乐”的心理准备,那么在和阿波罗相处的过程中,西比尔也能在应当的时候准确地用平常心去对待了。

    换言之,表达了想要和阿波罗过一辈子的冲动之后,西比尔就不再“受宠若惊”或“诚惶诚恐”,她甚至还有余裕笑呵呵地调笑两句。

    “您不该一次性给我太多,灿烂的太阳。即使您的爱使得您给予的光芒不会灼伤我,也会叫我因为太过耀眼的光辉而迷失方向。您最好一点一点地给我,这样我就会一直高兴下去。”

    阿波罗于是问:“我心爱的人,请告诉我,您会迷失方向吗?”

    西比尔故意唉声叹气,“您会让我成为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难道对我的爱让您忘却了理性,忘了我也是一个愚蠢而幼稚的凡人,拥有无止境的贪婪吗?”

    阿波罗道:“您是,总有一天,您会向我要求那些我做不到的东西吗?”

    西比尔:“为什么不呢?如果我确信您十分爱我,那么我当然会肆无忌惮的。”

    阿波罗道:“可爱的人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向您保证,即使拒绝您会使我无比心痛,我也绝不让自己成为让您面临厄运的帮凶。”

    西比尔被哄开心了,于是她不再继续纠结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而是转而提起了自己昨晚做的预知梦。

    “我梦到了希腊以外的,没有被文明的光辉洗礼过的科尔基斯的公主,那可真是位美人,和我一样美,比我更纯真圣洁。”

    “您太夸张啦,大地上没有比您更美的女人。”

    “其他人可不会这么认为。”

    “那么他们就是和阿波罗作对的罪人。”

    “哈哈哈哈,您真是我非得亲吻您不可,您非得给我这个赏赐不可。”

    “好吧,继续那位科尔基斯的公主。我的太阳,告诉我您知道了什么,然后我才能知道我该哪些更使我感兴趣的。”

    阿波罗沉吟着用指梳理着西比尔长到腰下的卷发,迟疑道:“一出挺有意思的悲剧?阿芙洛狄忒喜欢这样的故事,那位女神的心中可有着和爱同等的恨呢,这样的剧本会叫她发笑的。”

    西比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的也是,在希腊神话的世界观下,人类的一切行为在诸神眼中都不过是按照命运的指示上演的戏剧。他们在有心情的时候很乐意亲自下场叫这个剧本更加出彩,在帷幕落下后可能还意犹未尽地给予优秀的“演出者”奖励,而如果他们没兴趣,那再波澜壮阔的故事,对于当事人而言再撕心裂肺的故事,也不过是无聊的作品罢了。

    西比尔依稀记得伊阿宋和美狄亚的故事中似乎没有阿波罗出场的剧情,大概是因为他对这个故事没兴趣吧。

    “我听不懂您的有关那位女神的话,不过我梦到了那位可怜的公主,她起话来就像在唱一支歌,多么忧伤,多么愤怒的歌呀。”

    西比尔靠在阿波罗肩头,脑海中浮现的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中的句子。

    “她冷笑着问打算抛弃她的丈夫:我现在往哪里去呢?到底是回到我父亲家里,回到故乡呢——我原是为了你的缘故,才抛弃了我父亲的家——还是去到珀利阿斯的可怜女儿的家里?我害死了她们的父亲,她们哪会不热烈地接待我住在她们家里?事情是这样的:我家里的亲人全都恨我;至于那些我不应该伤害的人,也为了你的缘故,变成了我的仇人。”

    西比尔扯着阿波罗腰带上的青翠欲滴的叶子,随意丢在铺满了车厢底座的纯白色绒毯上,意味不明地加了句:“忒萨莉亚的王子如今才出海不久。”

    阿波罗笑着问:“您是想要去看看他们的故事是如何开始的吗?交给我吧,虽然您供奉的女神帮伊阿宋造了一艘了不起的船,但是如果您想到科尔基斯去,那我可以变成乌鸦带您飞过大海。”

    西比尔回了阿波罗一个微笑,随即保持着近距离仰视的姿势,娇声道:“那要是我不想让他们的故事开始呢?”

    阿波罗眼中闪过讶色,“为什么哦,我明白了,您柔软又善良的内心对伊阿宋产生了怜悯,是吗?这”

    “哎呀,光芒万丈的太阳,我可不怜悯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我怜悯的是美狄亚,被丈夫背叛的可怜的女人!”

    “可是伊阿宋并没有杀死自己的儿子。”

    “所以,您是他抛弃自己的妻子就可以咯?”

    “如果是复仇魔女那样的妻子,那么我不得不,是的。毕竟,没有哪个男人会爱上一个凶狠残忍的女人,更何况,哈哈哈哈,虽然这不关我的事,但是那注定要取得金羊毛的王子不定从一开始就不爱她呢。”

    “那就更不能容忍了。”

    “西比尔,我的爱,我明白了,您是不是因为没有看完整出剧本,所以才会对那个心狠辣的女人产生同情?哎,我真不想提前告诉您,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啦,但是如果您坚持想做些什么的话,我可不忍心教您将来后悔。”

    阿波罗体贴地。

    西比尔从他肩头直起了身,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在阳光下,被太阳神宠爱的女人,她的金发有着金羊毛的光辉。

    “我知道结局,阿波罗,我知道未来她会因为伊阿宋抛弃她而杀死他们的孩子。我听到那功成名就的男人崩溃大哭,跌在地上像条恶心的野狗!我听到他发疯地问美狄亚,问她为什么会加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西比尔脸色微白,却还是沉声出了美狄亚回答伊阿宋的话。

    “美狄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你伤心!”2

    西比尔看着陷入思索的阿波罗,犹豫了片刻,无奈道:‘看来我们之间有了分歧。是的,我想到科尔基斯去。我想去提醒仍然纯洁无辜的美狄亚,告诉她乘着阿尔戈号到来的异邦人是个什么样的坏东西。我要去提醒她别为了爱情失去理智,白白送出科尔基斯的宝物,害死自己的哥哥,从此再也不能回到家乡。”

    西比尔进一步后退到车厢边缘,脊背抵住了木板。

    “起来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奇怪,阿波罗,为什么珀利阿斯能那么自然地叫伊阿宋去取得金羊毛呢?那是他的东西吗?是忒萨莉亚的东西吗?我好奇得很,怎么英雄的试炼还得去抢夺有主之物了?大地上的猛兽怪物还不够多吗?还是英雄就是这样的东西?我们生活的就是这样的世界?众神创造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着,西比尔撑着一米高的车壁站了起来,她的长发和长裙在空中飘扬,她再度俯视太阳。

    “我已思考这些问题思考了很久,我本可以永远止步于思考。是的,因为我只是一个弱而又卑微的凡人,我的生命之火太容易熄灭,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办法跑到每一个我看不惯的人面前指责他们,阻止他们。至高无上的光明之神,有您存在的地方,本不该有丝毫黑暗。不是吗?”

    “西比尔好人,”阿波罗忧愁地张开了双臂,好声好气道,“您为何突然生气?为什么要为了其他的事不高兴呢?好吧,如果这么做会叫您开心的话,我会和您一起到黑海岸的国家去,但是这场剧目有很多观众,亲爱的,我不能保证您一定能得偿所愿。”

    西比尔没有投入阿波罗的怀抱,她用近乎冷漠的方式注视着自始至终都把她和其他所有人类区别对待的日神。

    “您曾答应我,无论我想要什么,您都会为我带来。”

    阿波罗竟然松了口气,露出充满太阳光辉的微笑,他动听的声音出了世上最动听的承诺。

    “是的,我的主人,如果您向我提出要求,那么即使是和宙斯做对,即使您要我在波塞冬的国度中掀翻阿尔戈毕生最优秀的作品,我也会去做的。”

    罢,阿波罗面带微笑地望着西比尔,等待着。

    就像恢弘壮丽的神庙里,仁慈的神明倾听信徒的祈祷。

    神明总会回应信徒的祈祷的。

    然而西比尔看到阿波罗这个样子,心情却愈发糟糕了下去。

    她不否认自己对阿波罗的感情远远谈不上爱,他们确实是在谈恋爱,但是在她这里,更多的,不过是出于对阿波罗身体和神权的迷恋,以及被他讨好的心情欢悦。

    这么吧,她重视他的程度甚至没有深到会在乎他对自己的看法上。

    但是即使如此就当作是人类的劣根性吧,她并没有付出足够真诚深刻的情感和对待,但是若阿波罗待她的态度不叫她的满意了,她立刻就能双重标准地生出戾气来。

    人类总是过于贪婪。

    阿波罗过她的自私无法伤害他,不过是因为她没有能力伤害他罢了。

    但是,如果他真如他所的,那般深爱她重视她,那她就应该有了伤害他的能力。

    爱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互相把伤害自己的资格交到彼此中,然后坚信对方不会伤害自己。

    我从不会伤害愿意让我伤害的人,不会辜负这样的感情和信任。

    但是你不在其中。

    你没有给我伤害你的能力。

    既然如此,我也不用担心自己是否会伤害到你了。

    “或许,”西比尔缓缓道,“如果您足够爱我,就会主动给我我想要的。”

    话出口,西比尔本人都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厚颜无耻。

    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如果她足够爱他,就不会向他要求他不想做的。

    西比尔只能宽慰自己一切都是人类无法对神明谎的锅。

    人性无底线的贪婪与恶意唯有在向神祈祷的时候无遮无掩。

    人类总是期盼信奉的神明仁爱无边,会爱护信徒从生到死,即使信徒是个无可救药的恶棍,也会低声呢喃颂词,虔诚地“愿神宽恕我”。

    西比尔只能宽慰自己阿波罗身为拥有无数庙宇的神明肯定已经司空见惯了。

    身为文艺之神,对语言的涵义极其敏感的阿波罗当然理解了西比尔的话,他的笑容逐渐带上了溺爱的意味。

    “好吧,我会主动为您做到的。您想保护谁就保护谁,您想惩罚谁就惩罚谁,光会顺着您的方向璀璨。”

    西比尔没有丝毫动容,不光不感动,甚至还有闲心想他的举了这么久不酸吗?

    “您又猜错啦,”西比尔到底是软了声调,奇怪,她竟丝毫不害怕,“我不是去改剧本的,我亲爱的阿波罗,光芒万丈的太阳,我坚持要这么,无论是在奥林匹斯山上还是塔尔塔洛斯里,我的话都不会有丝毫改变——我不是不喜欢那出剧目,所以才想要去改变的。”

    “那在我眼中不是戏剧,是一个人的人生。我会亲自去看、去确认,当我确认了美狄亚至今仍旧是一个无辜的人,那么我会保护她,从我预见的悲剧里帮助她。这是您赐予我的能力,我要用它来帮助那些值得帮助的人,即使因此遭受磨难也在所不惜。”

    “从世界上第一个由泥土和石头创造的人类诞生以来,从黄金时代到青铜时代,在诸神的注视下,有过女性英雄的存在吗?没有神明血脉的人类可以成为英雄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去试试。”

    “既然我要做这样的事,那么当然不能一遇到事就向神明祈祷,我的太阳,您平等地照耀着世间万物,如果啊——!”

    专注于直抒己见的西比尔头发在北风的吹拂下不甚钩到了车壁上修饰的宝石,头皮被扯痛的她“嘶”了一声背过去想要解救自己的长发,然而她正站在行驶中的敞篷马车里,这动作使她的身体失去平衡,被腰部抵着的车壁一拌就往后栽去。

    西比尔惊叫出声,双条件反射性地乱舞起来想要抓住空中莫须有的把,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看到天空和云彩。

    然后,她看到了太阳。

    两个太阳。

    西比尔没有闭上眼睛。

    即使在被阿波罗紧紧抱在怀里,在茂盛的草地上翻滚,被草叶边缘的锯齿划破眼角肌肤时,她也没有闭上眼睛。

    马车驶过的原野很平坦,他们只在冲力下滚了两圈就停了下来,阿波罗垫在西比尔身下,他的呼吸比平常时候急促了一分,带着庆幸与后怕,他叹息道:“世界上可没有会从马车里掉下来的英雄,您可真是”

    真是什么?

    西比尔焦急地等待着,阿波罗却没有下去了。

    他伸把西比尔的头往下按,压在他肩膀和发间,他的嘴唇碰着她的耳朵,明明没有开口,西比尔却清晰地听到了响彻在脑海中的声音。

    “西比尔,你想成为神明吗?”

    西比尔瞪大了眼睛,呼吸和心跳在同一时间停滞,随后又在同一时间紊乱。

    她不敢有丝毫动作,就这样保持了一会儿,直到凡人躯体无法坚持下去,她才轻声道:“我不想。”

    如果我足够爱你,或许我会愿意。

    但是我不愿意。

    你生气了吗?

    你会伤心吗?

    还是你会继续用那无止境的包容来对待我?

    阿波罗仿佛没听见她了什么一样,抱着她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他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只羊羔。

    他们回到了马车上。

    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人类的少女和强大的神明都没有话,用糟糕的默然来装作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最后是和永生不死的神明相比更没耐心的人类率先打破了寂静,“您认为我具备成为英雄的潜质吗?”

    阿波罗没有像之前一样避而不谈,但他也没有直接回答。

    到底,身为神谕的传达者,阿波罗才是诸神中最适合“谜语人”标签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