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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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话的老人正是明皎的外公,冯景。

    冯景乃当朝太傅——当然在如今的情形下只是一个虚衔,不过却足以证明其才学。而冯微月也是冯景膝下独女,所以仔细算来的话,明皎还是冯景唯一的孙辈。

    来大寿几个月,明皎自然也见过冯景几次,只大多都是在宫宴之类的场合。

    此时老人家与裘元白相对坐在庭院中那一棵柳树下,中间还摆了张桌子,上有棋盘茶杯,俨然正在对弈的模样。

    冯景看清明皎的那一刹也有些吃惊:“阿皎?”

    裘元白眼睛一瞪:“臭丫头你怎么来了?”

    仙风道骨的太傅老人家转回头默默看向自己老友。

    裘元白立刻咳嗽两声,面容都变得慈祥起来:“咳咳,皎你又来看我啦?”

    明皎:“”

    裘元白开始闭眼夸人:“老冯我跟你,你这外孙女了不得!敬重老人!知道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家伙在这里寂寞,就经常来看我我跟你,那花茶都是她送的呢!”

    冯景若有所思:“你刚刚趁我转头的时候换了棋是不是?”

    裘元白:“”

    他直接站了起来:“皎这么大老远过来,咱俩老头还下什么棋呢?走走走,安陵那个臭子被我打发烧火去了,咱们三个去会客厅坐坐!”

    “你俩爷孙怕也是有阵子没见了吧!肯定有很多想聊的!”

    明皎:“烧、烧火?”

    她忍不住道:“燕安夫子他精神状态还好吗?”

    “好得很好得很!”裘元白不耐烦道,“你们俩这一前一后的倒是挺巧,也没谁来和我打个招呼,咦”

    他突然目光灼灼问明皎:“你俩不会是吵架了吧?”

    明皎一阵发毛:“没!”

    她目光一转,直接找大人告状:“外公!你看裘老!”

    冯景又若有所思:“你们似乎很熟?”

    这回轮到明皎噤了声。

    冯景犀利两问把裘元白和明皎都噎住,也是沉默半晌,才叹口气:“行了,我也不是什么死板迂腐之人,你们俩一句话都不是干什么?”

    他问明皎:“你今日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吧?找裘兄?还是安陵?”

    老人眉眼平淡温和:“能和外公吗?”

    明皎想起那日燕冢的生气,左右看两眼,先声问道:“燕冢他不会突然出来吧?”

    裘元白也意识到有大秘密,立刻兴奋地凑上来,保证道:“放心,人才刚走,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明皎沉默片刻,问道:“燕冢和他爹的关系是不是不好?”

    真要直接问燕冢,她心里其实也打鼓,裘元白是燕冢老师,不定会知道点什么?

    果不其然,裘元白面色一变。

    他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冯景却问:“燕开诚?”

    明皎记得那个名字,连忙点了点头。

    冯景思索片刻道:“来他去世也有些年了,我对燕家之事并不熟悉,不过若他们父子有什么矛盾,我能想到的或许也只有那一件了。”

    他看裘元白一眼,见裘元白面色虽然不好却并未出声阻拦,便继续了下去:“差不多是十年前吧,朝中曾爆发过一起贪污大案,当年燕开诚还是廷尉,他受命调查此事,层层顺藤摸瓜,最终找出那幕后之人,也是时任的大司农,步安南。”

    明皎迷惑道:“呃,有什么问题吗?”

    目前听起来,燕冢他爹是个好官啊!

    而后她便接收到自家外公那种谴责无知之辈的目光:“燕家和步家皆乃公卿世族,历来交好不,昔年燕开诚求娶步家姐,鹣鲽情深的故事,还曾被传为一段佳话。”

    明皎一顿:“所以,燕冢她娘?!”

    冯景点头:“步安南借大司农权柄大肆敛财,陛下大怒,当即下令处死步安南,削官夺爵不,步家满门也被流放至雍州,燕夫人虽因出嫁躲过一劫,那之后却也一病不起,没到一年便过世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我对燕家家事并不清楚,可若燕冢那孩子对他父亲有什么怨怼的话,恐怕就这件最得过去了。”

    明皎嘴巴张得老大,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

    她不是真正的明皎,对这些事情并不知情,可光是听冯景这么,也能感受到这其中的狗血。

    明皎忍不住道:“这都算是什么事啊”

    裘元白冷哼一声:“冯老哥得笼统,当年那案子轰动朝野,且不其中种种逻辑证据是否足够经得起推敲,单最后的定罪——按照大寿律法,步家也不至于全族流放,为何他们最后会落得这凄惨下场?”

    他道:“不还是因为明——”

    想起面前明皎的身份,裘元白又悻悻改了口:“有人看不惯他们。”

    明皎再傻也能猜到对方所指,她嘴巴张了张:“啊”

    “所以,”明皎拼命用自己不太聪明的脑子理着思路,“父皇他本来就想找步家的麻烦,正好有那一场贪污案发生当年负责案子的又是燕冢他爹”

    会客厅外传来阵声音。

    燕冢里提着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

    他静静看向明皎,面色平静不似先前:“想知道这些?”

    明皎被他这悄无声息的出现吓了一条,犹豫半晌还是如实点头:“当然。”

    燕冢走过来,先将铫子放在桌上,而后朝明皎道:“那跟我来吧。”

    他先行转身朝外行去,也不看明皎是否跟上,徒留三人在会客厅内面面相觑——主要还是明皎和裘元白两人。

    她怒视裘元白:“你不是他才刚走不会回来吗?!”

    裘元白立即无辜表示:“我一个记忆力衰退的老人的话你也能全信吗?”

    明皎:“”

    燕冢已经走远,她只能匆匆又瞪一眼裘元白,直接追了过去。

    眼下书院中学生正在上课,庭院中只有间或读书和讲解的声音响起,燕冢是往着后院的方向走去的,因此便更显安静。

    明皎追了两步心里还有点打鼓——这位该不会是怒到极致直接杀人放火吧?

    但又想到冯景和裘元白尽皆在这儿,她很快又定了心,重新追上去。

    燕冢在后院中一棵桂树前停下。

    正值花期,空气中都是盈盈香气浮动。

    他垂眸看向明皎,唇角却掀起一抹弧度:“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想要知道这些。”

    明皎坚持道:“我就是想知道不行吗?”

    燕冢扭过头,嗓音冷淡:“也行。”

    那日宫宴自己的失态,他心里也并非不清楚,然而这真的只是因为有人在自己面前提起了燕开诚吗?

    真正的答案让燕冢自己心里都有两分惶恐。

    ——最近这段时日以来,他着实有些失控了。

    平静无波的湖水突然被投入一颗意料之外的石子,无趣死板的生活被人拉离了原本可以预见的轨道。

    若换做别人或许会感到欢欣鼓舞,可燕冢只感到抗拒。

    因为这个人是明皎。

    他反反复复查过,眼前人就是明皎无疑,纵然诸多行事兴趣有所改变,可其身份却没有任何可疑——大寿皇族唯一的嫡公主,明皎。

    是谁都可以,但绝不可以是她。

    燕冢的眼睫以不可见的幅度颤了颤,随后他开口道:“寿和十四年,葛州饥荒爆发,灾荒之处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然而在这之前并未有任何风声传出,甚而前一年秋收之时,时任州牧还向朝廷报喜,表示收成极佳。”

    ——倒不如把事情与她一次个清楚,省得以后再剪不断。

    “所以究竟又如何爆发了饥荒?”他唇角嘲讽翘起,“来也简单,若非天灾,即为人祸。”

    事实上葛州贪污之风早已是盛行,官员层层剥削压榨,连官府粮仓也早被暗地掏空,寿和十三年的秋收收成也并不理想,不过是那州牧正在想法子做政绩,好让自己来年再升一步罢了。

    所以葛州之患看似突然,实则早就是养痈成患。

    事情的爆发也不过是因那年葛州闹了一波蝗灾,虽不算严重,但也造成了不的损失,而那些官员们不仅不想法子凑粮赈灾,甚而和当地的粮商联合哄抬物价,百姓们吃不起饭,自然便闹成灾荒。

    “恰逢有葛州百姓流落辗转来到京城,消息传开,否则这些事情怕是要长长久久地瞒下去了,”燕冢道,“不过既然闹了出来,圣上自然大怒,当即下令彻查,那已经高升的州牧被拉下了马,而他却——”

    他唇角勾起轻蔑的弧度:“他做的这一切,在葛州敛去的那些财富,全部都是为了去孝敬时任大司农,步安南。”

    “而有了这一句话作为突破口,后面也便显得顺理成章起来,步家被人搜查,后院地窖中堆满金银宝物,甚而还有步安南与那州牧的来往书信作为关键证据。”

    “一场举国皆惊的贪污案,最后以步安南人头落地,步家满门流放落幕——却从未有人去质疑过其中逻辑。”

    “一来大司农职权范围内并无官员升迁相关,二来那州牧高升后也并未入大司农中,两者并无直接关联,若真孝敬,那州牧所为究竟为何?”

    “即使大司农掌全国财政赋税,那州牧是为打点政绩行贿,为何最后又只有步家落难?”

    十四岁那年在父亲书房中看见的那一幕仍历历在目,饶是如何在人前能不动声色,此刻燕冢还是忍不住冷笑。

    连藏在袖袍下的指节都忍不住用力收紧。

    “一切,皆不过是因为坐在高台上的那位,想要除掉一个碍眼家族所用的伎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