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虚实
天台上没人,像露天咖啡馆那样摆了几套桌椅,周围以绿植点缀。吴笛挑了张没有遮阳伞的桌子,在藤椅里坐下,祁昊也跟了过来。
吴笛脚边摆着两盆花,她俯身,借微弱的银色灯光细看,是那种很常见的盆栽景观花,暗紫色的细花朵,花瓣都合拢了,歪在盆沿上瞌睡,看起来委委屈屈的。她叫不出花的名字,如果母亲在跟前,一定能认出是什么花——退休后母亲成了狂热的植物爱好者。
月亮被对面的建筑物遮着,暂时看不见,星星也很稀疏,反倒是灯火通明的室内成了颇可玩味的风景。
祁昊的视线随吴笛转过去,隔着玻璃像在看一场电影中的社交场面。回眸时,他发现吴笛已收回目光,单手托腮正默默量自己。
“怎么了?”他挑眉问。
吴笛慢条斯理:“我在想,为什么任冬雪在我面前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究竟是我给她的自信,还是你给她的自信?”
祁昊面不改色反问:“不然呢,你要我看见她当没看见?”
吴笛不语,这话不管怎么接都会显得家子气,其实她也知道此类问题不适合拿出来讨论,刚才实在是有点气不过。
祁昊掏出烟盒,在吴笛眼前一晃,“可以吗?”
他在家不抽烟,随身备烟是为应酬需要。吴笛看见桌子中央摆着烟缸,挥挥手,让他随意。
祁昊从烟盒里取出一支,又细又长,有点像女士抽的薄荷烟,但没有薄荷味,他曾跟吴笛解释,这种烟是专为不想上瘾的烟民定制的,吴笛觉得有点自欺欺人。
祁昊点上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仰着脸对吴笛:“冬雪离婚后一直在帮他哥做事,我又一向和阿晖走得近,大家经常见面,怎么拉得下脸来?”
吴笛哼一声,“很完美的借口。”显然对这解释不满意。
祁昊也无所谓,一哂便转开了脸,不再什么。
吴笛很想问问他,对冬雪应该也有怜惜愧疚之情吧?毕竟她那么爱你。不过她很快放弃了这样的追问,换位思考,实属人之常情,揪着不放没意思。
“我就是想不通,任冬雪到底看上你什么了?还是你在我跟前和在她跟前完全是两个样子?”
祁昊来兴趣似的问:“我在你跟前什么样?”
吴笛白他一眼,“寡言少语,沉闷无趣。”
其实还有一条,“喜怒无常”,不过吴笛审时度势咽了回去,今晚还有要紧的事,不宜惹恼他。
祁昊笑了会儿方:“我在谁跟前都差不多,人我就听着……可能,冬雪比你稀罕我这双耳朵吧。”
吴笛默然,看他把烟灰弹进玻璃缸,那烟太瘦,经不住吸,一眨眼大半根没了。
“想想你的人生真充实啊!有事业有妻女,累了有任春晖为你提供各种舒心服务,还有个对你牵肠挂肚的青梅竹马……”
祁昊截住她:“最关键还得有个会吃醋的老婆,就像寡淡的菜里放一点辣,立刻滋味十足。”
吴笛幽然叹息,“我觉得我是多余的。”
“怎么会?没有你当观众,很多戏演起来就没劲了。”
两人经常这样互损,祁昊是不是走心很难,不过吴笛即便当时生气,也会很快抛之脑后,这是她保持良好情绪的法宝。
祁昊脑袋略微歪向一边,很珍惜地抽着最后一截烟,双眸微眯,眼神是朦胧的,脸上挂一丝淡笑,既像沉迷于烟的滋味,又仿佛很享受和吴笛斗嘴。
吴笛有些怀念二十几岁时的祁昊,笑容纯净温暖,远不像现在这样复杂——惬意中隐隐透出嘲讽的意味。
玻璃门突然被推开,有人走出来,伴随一阵笑声。吴笛扭头,看见春晖领着位男士朝他们走来。
“弟妹!我把老徐给你请来了!”
吴笛和祁昊忙起身相迎。
“徐先生,久仰大名,今天总算见上面了。”吴笛与徐枫握手,言辞恳切,端方热情,刚刚还荡漾在脸上的惆怅早已灰飞烟灭。
徐枫笑道:“我也是久仰祁太太美名,春晖一直夸你如何漂亮能干,他和我吹牛吹得太多,以至于我不怎么信他的话,不过今天见到祁太太真人,我才知道他偶尔也会句实话!”
吴笛谦虚地笑着,“任先生、徐先生都过奖了。”
徐枫四十岁上下,相貌平常,戴一副眼镜,衣着品味有精英气,神色是松弛的,透着雍容自信,吴笛猜八成是经历比较顺遂的缘故。攀谈下来果然如此,徐枫 J 大毕业后一直在大公司浸淫,有根基有人脉,如今在某互联网巨头旗下的投资公司任总经理,专门挖掘有潜力的初创公司。
四个人重新落座,徐枫聊起来三江考察的几家公司的情况,吴笛对投资行业不熟,便不插嘴,只安静地旁听。
侍者托着酒盘出来,大家各自选饮料,谈话短暂中断。徐枫见祁昊喝果汁,很不满,执意要他陪酒。
祁昊推托:“一会儿还要开车——我太太能喝,让她代我敬你。”
吴笛笑着向徐枫举杯,徐枫却不买账,“喝醉了找个代驾嘛!难得我回趟三江,祁总太不给面子了。”
祁昊只是笑,嘴上着抱歉,手上依然不动。
春晖圆场:“老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阿昊这人老古董得很,连我爸都比他潮……”
徐枫:“所以我要帮他改改脾气!”
春晖:“改不了啦!我都骂了他十来年,你看他有一丝长进没有?我老怀疑他是机器人来的,输入一个程序后就万年不变地执行下去,比如一开始爱他太太,到现在还是只爱他太太。”
吴笛眼锋朝春晖淡淡一扫,春晖立刻赔笑,“我这话错了,爱太太是做丈夫的本职,不该被声讨的。”
徐枫笑道:“祁太太这么出色的人物,搁谁身边都是爱不够的,如果让我先碰上祁太太,我准定比祁总还忠心耿耿,哈哈哈!”
几个男人纵声大笑,包括祁昊。吴笛也微笑着,低头啜一口酒。
这样无聊的玩笑她经常碰到,一开始很不舒服,好像女人是男人肩上的勋功章似的,后来看出不过是男人之间互相取乐的方式,虽然幼稚,男人们却津津乐道,祁昊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恭维。她心中不以为然,但不能不给祁昊面子。
祁昊被朋友叫去聊天,吴笛有点累,在吧台角落找了张凳子坐下,靠在墙上静观热闹。
客人们三三两两聚在房间的四沿话,舞池中央空出一大片,音乐还在放着,但没人跳舞,在这种场合又蹦又跳似乎有点可笑。开场时的寒暄和玩笑像礼物的包装纸,撕开即弃,此刻多数人脸上都挂着深沉凝重的表情,显示出话题的分量感——探索商务合作的可能性永远是这类聚会的核心。
吴笛注意到任冬雪正和几名女客坐在斜对角的一组沙发上热络地谈着什么,冬雪手舞足蹈很兴奋,吴笛观察了会儿,断定她是在聊自己的儿子任天赫。
天赫跟吉吉在同一所学校,都上一年级,但不在同一个班。即便如此,两个孩子还是颇为熟络,一来双方长辈走动得勤快,另一方面,祁昊与吴笛偶有不和的传闻落在冬雪耳朵里,仿佛让她看到了希望,一颗心死灰复燃,频繁地出入祁家,连吉吉都会经常提到冬雪阿姨如何如何,让吴笛如鲠在喉。
遇到任冬雪对吴笛来,不啻于扎进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有时会烦躁,但更多时候燃起的是熊熊斗志,吴笛从来不是一击即溃的逃兵。
祁昊坐在房间另一边的一组沙发里,和冬雪离得挺远——不知是不是吴笛刚才的话起了作用,祁昊懂得要在妻子面前避嫌?和他坐一块儿的还有春晖和几名帮春晖做事的人,吴笛认得面孔,但叫不出名字。
她的目光落在祁昊身上,他在话,多数时候捏着下巴,偶尔做个简短的手势,手随即又回到下巴上。这是吴笛熟悉的动作,表明祁昊在谈正事。再看其他几人,也都是很专注的神色。
吴笛正纳闷徐枫哪儿去了,就感觉有人朝自己走近,确切地是往吧台走来,她定睛看,是徐枫,过来换酒的。他喝多了,脸赤红,眼睛倒是雪亮,整张脸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