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你缺不缺一个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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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扭。

    怎么着算别扭,每个人有不同的感觉,但搁在景灼这儿,在一段人际关系里让他感受到别扭,得再敞亮点儿其实就是膈应和吃醋。

    跟上次圣诞节在停车场碰见的那个男的一样,非常不爽。

    景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整天对程落哪儿来那么些不爽,之前是看见他不爽,后来是看不见他不爽,现在是看见他和别人怎么样不爽。

    明明知道炮|友之间只是身体有关系,如果炮|友和前任死灰复燃他甚至还需要祝福,但程落和他是非典型炮|友啊。

    不过他也突然有些不确定,典型炮|友是怎么相处的?

    是也这样整天正经地暧|昧,或者这种暧|昧只是存在于每一对普通炮|友之间的普通调情?

    挺后悔在程落之前没多找几个试试,不然现在遇到问题连点儿参考经验都没有。

    程落一直看着他没话。

    “嗯?”杵那儿思索了太长时间,景灼跑神跑到天外天,有点儿迷瞪地跟他对视。

    “继续。”程落。

    “继续什么?”景灼问。

    “为什么别扭?”

    景灼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他完全可以略过然后开门回家,但他现在不想再自己整天不爽整天琢磨整天纠结。

    “你吃醋了。”程落轻声。

    景灼深吸一口气:“对,我吃醋了。”

    根据以往种种经验,他以为程落还会什么或者做什么,这句“我吃醋了”的承认,他拿出了十分的勇气。

    然而程落却没按他想的方向:“勺,你要想好这是不是可以替代的,是不是因为有过身体接触所以让你有这种错觉,是不是换成别人你也会觉得吃醋?”

    “我想好……”景灼有点儿懵,好像被他绕进去了又好像完全没听懂他在什么,“我想好什么了?”

    程落总是这样,关键的时候突然淡下来,把人甩在一边儿就想走人。

    他突然有点儿冒火,上前一步站到程落跟前:“我顿悟啊,我醍醐灌顶啊,谢谢你及时让我迷途知返了。是,完全可以替代,大街上随便找一个都跟你一样。”

    “我的意思是你要想清楚。”程落微皱着眉头,“不是因为一时不爽才这么。”

    他当然不是一时不爽,他不爽很久了。

    而且经程落再次提醒,他又找到了一个不爽的点。

    特别烦程落这种明明是他先燎了火,给人烧着的时候却又亲手泼一盆凉水。

    “就这样吧。”景灼整个人现在浑身上下写满不爽,一秒不想再跟他叨叨。

    程落也没话,一直看着他。

    这种看着他进屋的感觉同样让他不爽,景灼二话不直接走进电梯。

    电梯是按下没几秒就刚好停在这楼的,一开门,里头一个女孩儿领着弟弟,见一个臭拽脸的人进来,吓得把她弟弟往后护了护。

    电梯门关上,缓缓下行,景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确实挺拽,二十五的人了,跟人闹别扭还玩儿离家出走。

    不过也不算离家出走,但至少一段时间内不用见到程落,程落也找不着他了。

    这种哪哪儿都是非典型的感觉让景灼更憋得慌,好像怎么都无处下手,哪哪儿都是瑕疵却又挑不出瑕疵。

    就好像现在他都不知道这是闹了矛盾还是没闹矛盾。

    他自己都有点儿气笑了,在程落面前立出来的洒脱炮|王人设,背地里纠结得能拧成一团麻花。

    一旁的女孩儿和她弟弟围观了景灼全程的微表情,更加惊恐。

    “姐姐,这个人是不是坏人呀?”男孩儿稚嫩而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景灼听得一愣。

    “嘘!”女孩儿赶紧捂着他的嘴退到桥厢墙上贴着,“别让他听见!”

    坏人有点儿懵,意识到自己表情过于臭拽,调整表情冲俩孩儿笑了笑。

    “你是坏人吗?”男孩儿问。

    “……我不是。”景灼跟男孩儿姐姐都挺无语的。

    开车出区门已经凌了,太久没回出租屋,差点儿忘了路怎么走,开了胡言乱语的导航才回到出租屋。

    冷清破烂的六层握手楼,这才是这个县城大多数居民楼的水平。

    棚屋参差,路灯昏黄,空调外机轰隆轰隆响着,这会儿景灼才感觉出来巨大的落差。

    屋里被之前房东亲戚作腾得很乱,客厅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就一个沙发和茶几都能被作腾个乾坤大挪移。

    把家具归位,景灼草草洗漱完就躺到了床上。

    失眠。

    在二区那边睡习惯了,回来严重失眠。

    手机就摆在枕头边儿,屏幕朝上,辗转反侧一个多时,一次也没见它亮。

    -

    第二天早上醒来睁眼看到发霉天花板的时候,景灼懵了一下。

    天还没完全亮,上班的生物钟没完全调整过来,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这一整天都可以躺在这没事儿干。

    快过年了,楼下有放了假的学生边嗷嗷喊边放鞭,光是听声儿就能闻到一股火|药味儿。

    年关都忙,忙着冲业绩的、忙着走亲访友置办年货的、忙着写完寒假作业好过个轻松年的……

    像景灼这样的就非常例外地闲,现在大年三十大年初一都有店不关门,连年货都不用买。一个人去给老太太上完坟然后回家像平时普通的每一天一样就行。

    不低落是不可能的,景灼叹了口气,拿起手机。

    -新年快乐!欢欢喜喜迎新年,万事如意健康年,给您拜个早年![鲜花/>[鲜花/>

    -念不完的是真情,感不完的是友情,不完的是微信祝福情!祝景老师新年快乐!

    -景老师春节快乐,阖家团圆[微笑/>[微笑/>

    景灼挺郁闷地看着这三条尤其是最后一条新消息,昨天晚上睡一觉消散的不爽瞬间又聚拢起来了。

    不因为别的,就因为看到微信三个红点没有一个来自程落。

    景灼发誓不出意外他是不会回二区了,一过完年直接从这儿搬回市里。

    手机响了,一眼瞥到“程”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是程忻然。

    这孩子自从上次景灼帮她服她爸妈后完全不拿老师当外人了。

    “景哥过年好!”程忻然喊,“我明天回家,你和程落来接我吗?”

    景灼挺尴尬地沉默了一秒。

    “程落呢?”程忻然问,“不在你旁边?稀罕。”

    “……嗯。”景灼笑了笑,“我回之前的房子收拾东西,明天怎么回来?”

    “高铁,南站下。”程忻然。

    “行,到时候你哥可能没空,我去接你。”景灼。

    程忻然是谁啊,鬼精的大眼一骨碌马上就听出来自家哥和准嫂子这是闹别扭了。

    她直愣愣地问:“景哥,程落是不是惹你了?”

    程落从来没惹过他,景灼承认自己总莫名其妙对他感觉不爽。

    “没。”景灼,“明天路上找个伴儿,别错过车次。”

    “好的景哥。”程忻然犹豫了一下,“那个……景哥,程落这个人吧,他其实挺好。”

    “嗯。”景灼点了点头,不是因为程忻然是他妹才点头的,程落这个人确实很好,细微周到,温柔体贴,还很神奇地能养活荧光绿鸡。

    “他很照顾人,但也就是因为太照顾人感受了,很多事儿他自己拿不准的情况下会把主动权让给别人,特别心。”

    这个思路景灼还从来没想过。

    仔细想想程落还确实是那样的人,细微周到,一细到底,他看似散漫不经,其实顾虑相应有很多。

    程忻然这个孩儿也跟他很像,末了:“我先不跟程落我明天回来,你来接我规格那不更高嘛,开学我又有得吹了。”

    第二天刚出高铁站,程忻然在人群里竟然一眼看到自家哥嫂……但并没感觉到欣慰。

    两人站得特别远,完全学生吵架后的情景。

    看来昨天疏通无用,这可能是又激化了。

    站得远不算什么,问题是俩人都开了各自的车。

    程忻然想起来公众号那种“父母吵架受伤的是孩子”之类的文章。

    程越峰和刘菀感情好得很,这情况程忻然从来没遇见过,现在她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劝和。

    精准地沿着路面地砖线走到他俩正中间的时候,程落和景灼同时挑了下眉。

    就跟把狗猫放中间看它跟谁走似的。

    欺负自家哥欺负习惯了,而准嫂子兼班主任是万万不可惹的,程忻然给程落使了个眼色,朝景灼走过去。

    拉开副驾门,一大捧玫瑰让程忻然瞳孔地震:“景哥,这程落送的吗?”

    景灼把花扔到后座,没什么表情:“我要送他的。”

    程忻然瞳孔再次地震。

    这是景灼吧?是吧?!

    路上程忻然一直震惊着没缓过神儿来,景灼问她:“这半个月感觉怎么样?”

    “挺好……痛并快乐着。”程忻然汇报,“老师让我再提提文化课的分。”

    “那这个寒假不是玩儿的时候。”景灼。

    程忻然现在听他正儿八经谈话有些别扭,眼睛一直往后瞥着,终于没忍住问了:“景哥,你这花……怎么没送出去啊?”

    “不送了,你要想玩就拿去撕着玩。”景灼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来是生气还是怎么着。

    其实他就是在生气。

    生一种从昨天开始就绵绵不断的、非常平静的气。

    景灼不是揪着一点事儿就死劲纠结的人,昨天程忻然那番话让他透彻了很多,觉得自己做得确实不太合适。他没喜欢过人,更没发展过炮|友变恋人这么复杂高级的关系。

    但他确确实实喜欢上了,哪怕再怎么自我催眠没有的事儿,哪怕一次次在程落靠近的时候下意识躲开。

    之前送过程落狗屎花,这次他在花店纠结半天,哪个花语都太隆重了,结果最后被店员忽悠着买了玫瑰。

    买完花他就回了二区,扑了个空,过去电话才知道程落正跟曹朔在一块儿。

    电话里程落语气非常轻松愉快地跟他医闹的事儿解决了,景灼替他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不满。

    这么大的事儿,当时也是陪他一起去警局蹲了半夜,他却藏着掖着完全不跟景灼提是怎么解决的。

    没事儿的时候撩撩逗逗,有事儿的时候一点儿不透露,噢咱暧|昧一场不是熟人是吧?个车跟司机师傅都能唠两句的不能跟我唠是吧?还是跟前男友复燃了什么爱情的火苗?

    这气原来只是表面平静,景灼在心里疯狂惊涛骇浪阴阳怪气。

    以至于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竟然一秃噜嘴告诉了程忻然这是给程落的花。

    景老师清白不保。

    他实在纠结累了,干脆问程忻然:“你哥是不是跟你过什么?”

    “他不我也能看出来。”程忻然心翼翼地,有点儿好奇和兴奋,扭过脸看着他,“景哥,你们到哪一步啦?”

    最后那步,并且刚认识就是最后一步。

    “坐好。”景灼清了清嗓子。

    -

    这两天微信消息除了春节祝福就是春节祝福,熟的不熟的都发了,布偶猫头像被挤到下边儿。

    从接程忻然回家过后的整整一个星期,两人没再有任何联系。

    明明都习惯了有事儿没事儿一起吃黑暗料理,习惯了自己家的门不分白天晚上地被敲响,习惯了很长时间没有一睁眼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傍晚。

    不发消息,不电话,不相互找,县城这么,一个人消失在自己生活里就是这么简单,回归以前的孤独生活这么简单。

    除夕那天下雪,不带烦人的雨点子那种特别纯净的雪。景灼上街逛了逛,到处都放着“恭喜你发财”的音响,再再破的店都挂上了各种红色装饰。

    路上形形色色的人都结着伴,大包包拎着礼品,赶着拜最后一天早年。

    景灼觉得自己就算穿一身红在脑门儿上贴个福字也融入不到春节的喜庆氛围里去。

    最后逛进超市买了兜水果,从一楼食品日用品逛到五楼家电,最后买了台榨汁机。

    为什么买榨汁机他自己也不知道,冬天有个常温啤酒喝就行的将就风格,肯定不会闲着没事儿搞那种健康养生的东西。

    可能是觉得来一趟人家都买好几大袋子东西,自己就拎袋水果不像个过年的。

    这会儿景灼才沮丧地发现,这么多年了,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一个人挺独的生活,其实还是想融入到佳节祥和的踏实温暖中。

    -

    哥嫂事儿在景灼这里一得到确定,程忻然回家整天叭叭个没完,大喇叭似的。

    “程越峰!你儿子要脱单了!”

    “刘菀!猜猜是谁!”

    叫爸妈和哥是不可能叫的,上次被允许艺考后她和父母关系缓和许多,但叫爸妈还是别扭。

    “脱单是什么意思?”程越峰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从镜片后投来疑惑的目光。

    “就是他跟景老师,”程忻然伸出来俩拇指,对上,“这个。”

    “孩儿少八卦。”刘菀瞪了她一眼。

    “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程忻然还是觉得新鲜,这棵好几年的铁树竟然要开花了,花还是冲着自己班主任开的。

    程落在一边听着没作声。

    “回屋学习去。”程越峰把她赶走。

    客厅里少了大喇叭,静了许多,只有纪录片平缓的解旁白声。

    “爸。”程落,“怎么不给点儿意见?”

    “问你妈。”程越峰看了看他。

    “没什么意见。”刘菀,“改天让人家多来趟,下回不叫亲戚来了。”

    程落笑了笑,他当然知道爸妈对景灼没什么意见。

    现在处境不尴不尬的,家长都见了,还吊着一口气儿留着一层窗户纸。

    但他不急于去捅破窗户纸,他给景灼足够的时间想清楚,把纠结的事儿都处理好。

    和习惯被关心被爱的家猫不一样,野猫患得患失,拿捏不好度一不心就跑了,他得有足够的把握确定它愿意不再一身防备,确定它愿意彻底敞开心口,从高处跃下落到他怀里。

    除夕下午按惯例回家收拾几件衣服准备回爸妈家住一晚,一进门程猫就顺着他腿爬了上来,还歪头往他身后看。

    “今儿你景灼哥哥也没来。”程落把它抱下去,猫一呲溜窜到了屋外,绕着连廊角落一堆花盆转悠。

    “大过年的咱就别杀猪一样洗澡了。”程落无奈地看着它扒拉花盆里的土。

    猫非常执着,直到一道银光在土里露出来。

    程猫不但嗅觉像狗,行为也像狗,把那个银色的东西衔了出来,走到程落跟前仰脸看着他。

    是一把钥匙,上边贴着胶布,景灼出租屋的。

    要不是猫把它扒拉出来,程落差点儿忘了那天从猫眼里看见景灼抽完烟很不爽地把钥匙怼进花盆。

    “猫啊,”程落把钥匙拿过来瞧着,“想你勺哥了?”

    程猫“喵”了一声。

    “我也挺想。”程落起身,“咱不能过年让勺自己在家,是不是?”

    -

    榨汁机这类厨具景灼平时用不着,一般下厨就两个工具:刀和铲。

    什么手拉式捣蒜机甚至蒜臼他也不用,刀一横一拍完事儿,拍一下解决不了就多拍几下。

    所以别人家家团圆准备年夜饭的时候,他一个人蹲厨房里对着个榨汁机研究。

    剥了橙子削了梨放进去,门响了。

    是楼上周末施工还砸断暖气管的孙子。

    那人是来串门的,这边兴年三十傍晚邻里走动,不过景灼忘了这茬,之前在市里的时候从来没有邻居来串过门,他甚至不知道上下左右住的都是什么人。

    招呼孙子坐下,景灼才发觉自己家里没有那种招待客人常备的果盘坚果盘糖盘,就把刚榨好的橙子汁儿端了出来。

    跟孙子尬聊没一会儿,门又响了,这次是房东。

    “这个是真不错!”孙子跟房东尬赞,“橙汁一点儿也不苦嘞!”

    当然不苦,这是梨橙汁。

    紧接着家门口人员流动非常密集,什么对门的楼下的二楼四楼的男女老少都有来的,客厅渐渐坐满。

    榨汁机刚刚上岗就超负荷工作,景灼特后悔刚才去超市没买些坚果瓜子儿糖之类的回来,买个破榨汁机干什么。

    厨房外闹哄哄的,这一楼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么热络了,叽里呱啦在客厅唠个没完。

    景灼并不反感,但也没觉得多热闹多好,叹了口气,再次按下榨汁键。

    让双重噪音彻底折磨自己的耳朵,用噪音隔绝其他噪音。

    程落忘了景灼家在几楼几户,进到区门口给他发消息问。

    上次的对话框时间停留在一周前。

    一整个星期两人没见面没互相联系,谁也不知道谁有没有在想对方,有没有冷静下来仔细琢磨,或者是觉得累了,干脆不再想。

    该沉住气的时候程落能沉住气不撩拨他,他需要景灼自己纠结明白。

    不过景灼可能没纠结明白,消息发出去半时了,没人回。

    程落坐在车里,区道本来就窄,私搭乱建又太多,等的这半个多时里不断把车开到这个楼后再开出那个楼前地给人让路。

    一边调车一边给景灼电话,响铃到挂断,没人接。

    大年三十儿能有什么忙的?程落皱了皱眉,有点儿担心。

    总不能大过年的又碰见另一拨溜麻的。

    第三次拐进拐出出去第四通无人接听的电话,他往楼上扫了一眼,在漫天飞雪中看见一个格格不入的空调外机。

    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在一众外壳发黄堆满塑料袋挂满辣椒腊肉的空调外机中格外显眼。

    顺着空调外机找过去,程落敲了敲门。

    没人应。

    景灼家对门那户直接大门全开方便串门的进出,楼道里也满是上上下下的人,还有正拿着水管呲地毯的,要多闹有多闹,耳朵贴到门板上四面八方的噪音直往里灌,分辨不出来家里有没有人。

    程落又使劲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后,终于拿出钥匙。

    把下午买来的一大兜水果全都榨完,景灼把手指抵在榨汁机上感受震动过后的麻木。

    此刻有点儿下神,脑子也有点儿木,听着乱糟糟的话声和一阵阵掀起的大笑,他心中生出对过年的厌恶。

    此前的二十多年对春节完全无感,但绝对称不上厌恶,但现在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种情绪。

    而情绪的根源竟然是一种落空感,来到这里近乎半年,坏消息一个个接踵而至,从住进破出租屋到老太太去世,整段生活都是灰蒙蒙的。

    要起来在这种灰蒙蒙生活里偶尔感受到的一点儿亮光,那可能是来源于程落。

    想到这儿,他更觉得心里落空地一沉,双手撑着案台,垂眼看向地面。

    现在感觉特别无力,想让程落赶紧给他发个消息个电话什么的,就算和不了好,至少把现在无边的空落和孤独填补一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景灼觉得自己比以前脆弱了,需要那个离他很远又很近的人修补情绪。

    榨汁机还在嗡嗡,话声、笑声、电视声、鞭炮声、杯子磕茶几声,还有厨房门被拉开的声音。

    景灼回过头,端杯子的手瞬间僵在半空。

    程落呼哧带喘的,挺急的样子,手上还捏着钥匙。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都找不出话来。

    “电话怎么不接?”程落皱着眉头问,“一进来看那么多人我还以为你不在这住了。”

    景灼觉得他这个责怪的语气莫名其妙的:“本来就不算在这住,过完初一就搬走。”

    “后天?”

    “后天。”

    气氛僵硬的时候,客厅里有人喊景灼。

    景灼从他身边挤了出去。

    “你这钥匙还给别人拿着啊?”喊他的是房东,脸皱成一团跟他妈讨债似的,“之前不是就你一个人住吗?这房子这么能住开两个人?”

    “是住不开两个人。”景灼点点头,“能住开你那五六个亲戚,这怎么?”

    房东脸色变了:“你不让我知道那人是干什么的什么来头就把我房子钥匙随便给人,谁知道你是不是也藏藏掖掖……”

    “行了行了大过年的……”旁边有人劝。

    房东叨叨完一大堆:“那你,这房子我还敢租给你吗?”

    大过年的,景灼现在有种让房东过不好年的冲动,他攥紧杯子。

    手腕突然被人按住,回过头,程落站到他旁边:“他不租了。”

    房东瞪着程落:“这个月还十多天怎么算?丑话在这儿,退一半钱你们想都别想!”

    “那这个月房子还算他租的对吧?”程落皮笑肉不笑。

    房东下巴仰到天上:“你想怎么着?”

    “出去。”程落,“好走不送。”

    房东震惊地瞪着他,半天不出来话。

    “别愣了,人都看你呢。”程落扫了一圈正吃瓜看戏的邻居。

    门“砰”一声巨响,房东摔门而去。

    摔呗,摔坏了是他自己的。

    客人们吃瓜完毕,聊天的火热气氛没了,也都不好意思再在这儿待,招呼陆续去别人家串门了。

    前脚最后一个人刚出门,后脚程落抓住他的手腕朝门口走去。

    “去哪儿?”景灼看着他的后脑勺。

    “回家。”程落。

    两人沉默着走到楼下,楼底下有不少串门的或者送客的,景灼没看他们,一直盯着程落抓着他手腕的手,衣袖上落了雪。

    然后挣了挣,在程落顿了一下要抽回手的时候,直接握上了他的手掌。

    -

    天已经擦黑了,楼下的人都各忙各的各各的,没人注意到他俩。

    上车的时候手才松开,景灼有点儿不好意思,坐在副驾不吭声地扒拉手机,才发现刚才程落给了发了一屏消息了好几通响足四十多秒的电话。

    “……我又丢不了。”景灼叹了口气的同时心里漾着点儿暖,“去哪?”

    过年让景灼去爸妈那儿不太合适,正好家里人多,多一个缺一个也没人注意,程落给刘菀发消息明早再回去。

    刘菀不太高兴,让他至少回家吃完年夜饭再回家。

    程落回过去一个捏肩捶腿的表情:紧急情况。

    刘菀立马猜出来:跟景在一起的吧?

    进了二区门口景灼才反应过来不对劲:“钥匙哪儿来的?”

    “猫找的。”程落。

    不尴不尬地下了电梯,分开各回各家。

    景灼动作放得慢,刚要进门的时候程落已经开门进去了。

    楼道里回荡着沉重的关门声。

    他手搭在门把上,回头瞅着程落家关上的门,从程落在出租屋出现后不出是舒畅还是愉快的心情终于绷不住了,嘴角勾起笑。

    果然,刚刚关上的门在他的注视下无声开了,程落露出半张脸,声音也带着笑:“进不进来?”

    “三个数啊,过这村没这店了。”

    “三……二……”

    景灼看着他,就是不动弹。

    “一个半……”

    “神经病。”景灼乐着摔上自己家的门,猛地上前一步,在程落张开胳膊的一瞬间扑进他怀里。

    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被填满,不上来什么滋味儿,甚至生出一点儿委屈。

    景灼扒在他身上半天没松开,直到后背朝着门被风卷着雪吹得哆嗦了才回手勾上门。

    “进来今晚上就别想走了。”程落在他耳边。

    “嗯。”景灼闭了闭眼,“你不回你爸妈那儿?”

    “请假了。”程落笑着。

    在程落家莫名放松,看他把猫从水槽里拎出来,再搬出做饭那一套锅碗瓢盆量杯漏斗的,格外顺眼。

    醒面这种挺看运气看经验的操作程落是肯定不会的,饺子皮儿是实面的,两人坐在餐桌旁,一边听着春晚一边慢慢捏着饺子。

    饺子皮和馅儿在程落手里折腾半天才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像个汤圆,皮儿都被撑得透明了。

    “喜欢喝咸粥么?”景灼一边瞥着品节目一边继续包。

    “一般。”程落,“怎么了?”

    “那你包成这样?”景灼把他的饺子拎起来晃了晃,底下的皮儿直接漏了,一大坨馅掉出来。

    程猫像是隔空接到什么感应,嗖地从爬架那边蹦过来,扒上桌沿,一爪子拍到那坨馅上。

    然后又嗖地蹦走了,留下扁扁一坨馅。

    不是想吃,单纯爪子痒痒过来欠一下。

    “这个馅一半的量就行。”景灼交代完把猫抱起来走进洗手间。

    再出来的时候浑身水,猫爪子滴水未沾。

    程落笑得不行,把自己包的改良版饺子给景灼看。

    看上去是按笼包那种风格捏的,但最顶上的口捏得很像……

    “它长得是不是有点儿不文明。”程落。

    那是相当不文明,估计猫再过来拍都得拿猫砂把它盖上。

    饺子是自己包的,程落还在那慢吞吞地不知道捣鼓什么,景灼干脆订了附近酒店的外卖。

    今年的除夕虽然还是吃外卖过的,但多了不太文明的自制饺子,还有跟他一起放鞭的人。

    饭后刚九点,两人蹲在楼下,肩挨着肩拿着手持烟花。

    区是人车分流的,放鞭的人不会引发大规模警报器惊天动地巨响,但远处各种炮仗声汽车电动车警报器声响成一片,震得人耳鸣,都有点儿不清是聒噪还是安静。

    出门的时候景灼随手从衣架上拽了圣诞那会儿程落送的围巾,下楼放鞭放烟花的时候也系上了,鼻尖落雪,化了落落了化,干脆埋进围巾里,就露一双垂着看烟花的眼睛。

    程落微微偏头看着他,雪地和两人的脸都映上忽明忽暗的光,踏实中又有点儿像幻影。

    他伸手摸了下景灼的脸。

    “嗯?”景灼扭过头,眼睛一眨,晶莹的雪碴化成水,湿睫毛。

    心照不宣的拥抱后和好,气氛他不忍破,但有些事儿越早出来越好:“对于曹朔,我见到他心里毫无波动,连一点感慨都没有。”

    景灼像是也没料到他会这个,之前他们吵架时,关于曹朔达成的共识是“跟他没关系”。

    “当年那台手术,知情的明白是一助的用药失误,家属却可以把整场手术的所有医护闹一遍,主刀当然是重点医闹对象。”程落看着烟花在手中的光慢慢弱下去,把余下的一截棍戳在地上划雪,“其实那不是失误。”

    “什么意思?”景灼皱起眉头,好像明白点儿什么,又不太敢相信。

    “为了挤掉我的名额,故意错用药。”程落扯了扯嘴角,“曹朔还有很多次机会,来年可以再晋升,可那是我的第一台主刀手术,上场就阴沟翻船。”

    景灼拧着眉缓了很长时间,实在是震惊:“这是……谋杀啊?”

    程落点点头:“家属一直闹,不官司,传的都是医疗事故。”

    “那时候你们还没分?”景灼问。

    “没分。”程落。

    “真狠。”景灼有点儿毛骨悚然,“最后怎么解决的?”

    “没法告发就是因为证据不足,手术室监控他回去就给毁了。”程落扔了烟花棍,抽出来一支新的,“是黄科长走之前托人找了老科长,拿了档案室权限,找到他篡改的真实药剂使用记录。”

    一拳锤死,背后牵扯出来曹朔和找人暗箱操作的另一伙人,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当,走歪心思,最后都得吃牢饭。

    “怎么不早去找找?”想象一下医闹的阴魂不散就太闹心,景灼问。

    “那种权限哪有那么好拿。”程落笑了笑,“你都不如我了解黄科长,老太太能耐可大了。”

    景灼没想到这事儿老太太最后还能帮忙解决。

    程落掏出火机点燃烟花,迸散的火花再次照亮雪地,他淡淡地:“处理这件事就跟扫垃圾一样,一扫,一抄,往垃圾桶一倒,全都结束了。”

    听完程落清前因后果,景灼这些天堵在心头的堵瞬间疏通,替自己,也替程落。

    俩人放完鞭回到楼上,在外头蹲那么长时间都冻透了,程落拿了红白啤三种酒出来,搁到水槽旁。

    “混着喝容易醉。”景灼。

    “那就醉,明天又不用早起。”程落侧头看他,“喝凉的还是喝温的?”

    “温的。”景灼跟他对视一眼,嘴角勾笑。

    坐在电视跟前边看春晚边喝混酒,景灼身上慢慢暖过来。

    往常年春晚他从来不看,就看别人在朋友圈发吐槽P表情包,今年看一回直播发现也没他们得那么烂,一些舞台布置还挺有意思。

    手机响了一声,景灼扫一眼,是陆浩阳发来的语音。

    景灼点了外放。

    “哥,新年快乐,有空我来找你玩儿。”

    桌对面的程落笑了:“整天哥哥哥的,你比他能大几岁啊?”

    “也就几岁,再大该叫叔了。”景灼也笑了笑。

    “我也比你大几岁,怎么不见你叫哥?”程落看着他。

    景灼脸稍微有点儿发热,看着杯子里晃荡的酒,没话。

    “新年快乐。”程落伸手跟他磕了下酒杯,“这孩儿挺烦,能删就删了吧。”

    “新年快乐。”景灼一饮而尽。

    这个晚上虽然温情满满,但他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儿空。微醺时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更强烈,是因为第一次在除夕夜有人陪?第一次感受到过年的温暖渗进他的生活?

    景灼不出来,喝上酒脑子有点儿滞,只觉得这个晚上还不够,他和程落之间还是隔着没人戳破的距离。

    然而都快到零点了,程落还是没有戳破意思,景灼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等烦了,他闭了闭眼不再想,淡淡笑着看程落:“我喝多了。”

    他伸出手:“我喝多了,抱我一下。”

    程落顿了顿,起身走过来抱住他,顺了顺他的头发,发丝被雪湿了薄薄一层。

    景灼闭着眼把脸埋进他肩窝,吸了吸他身上好闻的白麝香味儿,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迷离不聚焦:“我喝多了。”

    “嗯。”程落低头看着他,嘴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印,“不舒服?”

    “没。”他被程落用嘴唇贴过很多次额头,很多次,心里希望但又不太敢承认,他希望那个吻落到他唇上。

    这次也是和很多次一样的,没有。

    “做吗?”景灼攀上他的脖子,贴到他耳边,“哥。”

    窗外鞭炮声一阵响过一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惊天动地的声音掩盖,或者这是景灼今天的“过初一就离开”的最后一次,比以往都要|。

    明明是祥和除夕夜,却做出末日狂欢的放肆。

    景灼抱紧他,也被他抱紧,喝醉了有些头晕,心里的不安却异常清晰地充斥着。

    “叫我。”程落沉声。

    “程落。”景灼破|碎着声音,“哥。”

    其实他特别想,程落你亲我一下。

    很久之后才平歇,已经是后半夜了。

    两人各据床两头抽烟,一言不发。

    “什么时候回市里?”程落弹了弹烟灰,灰簌簌落到地板上。

    景灼一时半会儿并不算回市里,连马上回去的想法都没有,那样完全是嘴硬。

    但他顺着嘴硬的下去了:“后天。”

    “还回来么?”

    “不回来了。”

    “够无情。”程落笑了,沉默好一会儿,语气很淡地开口,“这样也挺长时间了。”

    景灼怔了一下,浑身的醉意瞬间清醒。

    手上的烟有些颤,他干脆熄了,使劲捻住。

    程落的语气像是在商量明天上哪儿干什么吃什么:“散?”

    一整个星期起起落落的混乱心情在这句“散”中崩了,那是一种呼吸下沉,心脏停跳的感觉。

    “行。”景灼云淡风轻地从床头柜拿起衣服,动作非常僵,呼吸也拼命屏着,怕被听出慌乱和痛苦。

    这一刻一切都参透了,是的就是他不愿意猜想的另一种可能,所有的接近和逾越都只是调情,不需要了就一个轻飘飘的字儿:散。

    “这么晚了,要不明天?”程落起身开灯。

    “不了。”景灼干巴巴地,“回出租屋收拾东西,明天再收拾来不及。”

    做年夜饭的两袋厨余垃圾放在门口,景灼非常迅速地收拾完出门时还顺手给捎下楼,自然得不能再自然,无所谓得不能再无所谓。

    他以为自己情绪隐藏得天|衣无缝。

    进电梯,出楼门,走到楼下垃圾站把两袋垃圾扔出去的时候才想起来忘了去车库。

    他没想回出租屋的。

    二十多年什么样的屋都住过,他更愿意把这儿当家。

    想起来刚才程落的。

    就跟扫垃圾一样,一扫,一抄,往垃圾桶一倒,全都结束了。

    程落这样处理了曹朔,也这样处理了他。

    可他和曹朔哪哪都不一样,他不是垃圾,他也没当过程落前男友。

    脑子特别乱,风雪把他整个人裹着,除了眼眶是热的身上哪儿都冷。

    景灼站在垃圾站旁边,背对着风点烟,这次非常操蛋地成功了,火苗蹿起烟头猩红,铺天盖地的委屈一下子淹没他。

    眼泪涌出来,在风中很快被吹干了。

    程落站在窗边,看他抬手狠狠擦了下脸,嘴角勾着,心里却又热又疼。

    他抬手抵在窗户上,摸了摸雪中立着的人,拨过去电话。

    电话响到快挂断的时候,人终于接了:“嗯?”

    鼻音特别重,嗓子哽着哑着。

    “景灼。”程落垂眼看着人,连名带姓地叫他,“大年三十儿的,我为了陪你跟家里请个假容易么。”

    电话那头没声音。

    “请假原因是回家陪对象。”程落顿了一会儿,“你你不缺一个床|伴,那咱就散。”

    景灼拿着手机贴在脸上,也抬头看见楼上那扇窗后的亮光,那里站着的人。

    他有些茫然,刚才哽着无声地哭,现在还一抽一抽的,眼泪不断冒出来,但隔着雪,能看清那个人。

    心跳得飞快,呼吸急促。

    “如果那个床|伴想当一直关心你的那个人,想跟你换个关系,想光明正大地爱你——”

    “那你缺不缺一个男朋友?”电话里,程落的声音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