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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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秧秧是几日后宋谶来信时才意识到了薛盈的不对劲。
按宋谶的法,他随药交给薛盈的单子上,有明确地写明,这药于清早服下后,每日需在日头最好时、在阳光下晒足一个时辰,才能让药发挥出最好的药性。
由于前几天阴雨连绵的,天公不作美,薛盈没有出来晒太阳,十分情有可原,他也没有在意。可昨日、今日都是极好的天气,却仍旧不见薛盈从竹楼里出来。
他担心这是薛盈忘了,便去了趟竹楼提起此事,却只得了薛盈的一句“不想晒”。他想要再劝两句,却就此开始吃起了闭门羹。
宋谶作为医者,平日里侍弄着花花草草,性情随和,与世无争,但一旦事情同治病救人扯上关系,他就会变得十分严苛,不肯妥协。
察觉出薛盈不会配合,他略一思忖,便在傍晚请白鹤筑的鹤衔了封信,在山崖半腰“笃笃”地撞响了陆秧秧的窗棱。
彼时,陆秧秧正在翻看藏药岛的卷宗,试图从里面滤到一些和秘境相关的蛛丝马迹。看完宋谶写的信,她有些意外。
她这几天也带着好吃的去探望过薛盈,但每次去,薛盈都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喝了药以后发困、让她赶紧走远点、不要吵着她睡觉!
陆秧秧哪里还敢多什么,更别提去掀她的被子了,每次都只是隔着被子细声细气地嘱咐她要好好吃饭,然后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这事儿之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甚至是时有发生的,因此陆秧秧也就没有多想。
但看完宋谶的信、再去回想,陆秧秧的心中就生出了不安。
她放下手里的信,起身去了竹楼。
……
接近竹楼时,陆秧秧有意隐去了动静和气息,直到站在了薛盈的竹楼前,她才故意欢快地大喊了一嗓子“阿盈!”
随后,她凝下神侧耳去听,发现薛盈是在听到她的到来以后,才去掀了被子躺进去。
陆秧秧顿时便明白了了。
薛盈也许并不是困,她只是听到了她靠近的动静、不想跟她见面才躲了进去。
她的心往下沉,但现在却不是应该难过的时候。
她睁大眼睛起精神,用手指使劲地在嘴角推出一个笑。
“阿盈!!!”
陆秧秧冲进屋子,不等薛盈出声赶她走,她就自己摔到了床上,赖皮地跟只八爪鱼一样,死死抱住裹在被子里的薛盈,甩都甩不开。
“我们今晚一起睡吧!”
薛盈烦躁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我不要!赶紧走!”
“我睡不着。”
陆秧秧的声音弱了下去。
“我好几天都没能真正睡着了。之前习惯了晏鹭词睡在身边,现在他不在,惑心术就闹得连觉都不让我睡了……”
她并不是为了博取薛盈的同情而在谎,她是真的好几日都没能入眠了。
惑心术真的一点让人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最初不过是想见他;后来有了亲密的接触,便成了想碰他;如今这段时间他们日日夜夜相处在一起、连睡觉都要没有分开,于是惑心术便发展到了她现在离开他、连觉都没办法睡好的程度。
所以,虽然这只是个她想留下来的借口,但她起来的时候,情绪中却也带着十足十的真,让薛盈没能狠下心立刻就把她轰走。
毕竟,晏鹭词撒谎以及想要弄死宋谶的事,薛盈已经从陆秧秧前几次来时的念叨中都知道了。
陆秧秧还趴在床边问过她对如何处罚晏鹭词的意见,被她用“知道了,我会想想的”给搪塞了过去。
“你如果是为了上次问我的那件事来找我,我想过了。”
薛盈淡淡道。
“你要是想把他带出来又不放心,有在我这儿哼唧的时间,不如去宝库翻一翻,有一个宝器叫‘风筝线’,也许会有用。”
风筝线。
陆秧秧记住了。
但她还不能离开。
“也不光是为了这件事。”
她顿了顿,牙齿突然咬了起来。
“那个疯子,昨晚大半夜自己激发了寒潭的酷刑,中午二狗叔进去给他送饭的时候,看见他身上被铁链刺穿了好几处、血在池子漂出好远,吓得他差点连人带饭一起掉进水里面。”
陆秧秧这会儿得还算轻松,但事实上,在亲眼看到晏鹭词身上的伤以后,她都觉得自己也要疯掉了。
晏鹭词那个疯子竟然还在冲她笑!还在安慰她!什么“你别担心,我死不了”!
她当时气得胸口生疼!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受了伤,我就会把你放出来吗?我告诉你,门都……”
“我不出去。”
浑身是血的晏鹭词却还在里面昂着个头。
“我要受刑。”
“你是西南山谷的谷主,要赏罚分明,等我按规矩受完了罚,你就要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不能因为它再生我的气……”
他着,尖牙死死地咬着下牙,眼尾红着,眼睛里盛着忐忑,语气却坚定得要命。
薛盈:“因为你好几天没有理他,他就彻底发了疯。然后呢,你就让他继续在那里受刑了?”
“没有。他瞒着我激发出来的寒潭刑罚,重的已经超过他本身需要受的刑了。”
陆秧秧声音变。
“我把锁链镇了回去,还去药库拿了好多保命的丹药给他,总不能真让他死在里面……”
“你看。”
陆秧秧着,从随身布袋里掏出个比她脑袋还要大的珍珠,用手轻轻一拂,上面就出现了晏鹭词此时在寒潭牢笼里的样子。
男孩如今体内空空,没有一丝灵力,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被监视,正从怀里拿出他藏着的铜钱串,然后用唯一没有被血污弄脏的一侧指肚,轻轻地在上面碰。
被子里的薛盈纹丝不动:“我才不看。”
陆秧秧却在此时认出了镜珠里的那串铜钱。
她抿了抿嘴角,又一次被他扰得心烦意乱。
半晌,她才压下了因晏鹭词而起的莫名情绪,牢记住今天过来的目的,心地去晃薛盈:“阿盈,你还是帮我看一看他吧。他如果受伤很重,保命的丹药也只能管上一时可怎么办?”
薛盈:“宋谶在山谷里是白吃饭的吗?”
陆秧秧:“我怕晏鹭词看到开药的是宋谶,就不肯好好治伤了。”
薛盈:“你把珠子丢在这,明天我睡醒后会看。等一个晚上而已,死不了人。”
陆秧秧没了办法。
她咬了咬嘴唇,松开薛盈坐了起来,手指轻轻地碰在了被子的边缘。
“阿盈……”
挣扎着,她还是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不愿出来呢?”
薛盈终于听出了她的来意。
她的声音顿时淬了冷意:“你这一晚上折腾来、折腾去,就是为了看一看我现在的样子?”
陆秧秧的手指在被角扣紧:“宋谶,你不出去晒太阳。”
这句话后,两人之间再无人话。
满屋只余下竹枝在风中簌簌晃动的微响。
许久后,就在陆秧秧垂目想要松开手指时,薛盈霍然将被子掀翻一旁,坐了起来。
烛光下,薛盈那一头平日挽起后乌青浓密如黑云的头发,此时尽数散开着,却短少得厉害。
发黄干枯的发丝有有长有短、参差不齐,即便是最长那几根,也短得只能扫在肩头。发量更是稀少,若是拢起来,怕是堪堪不过一根手指粗。
“你看到了,满意了吗?这就是毒彻底发作后的样子。”
薛盈眼神漠漠,语气淡得仿佛是在着与己无关的、旁人的事。
“脸上的毒痕还能遮得住,不过是花上更多的时间。可头发,却已经脆弱到经不起再负上一点的重量了。”
她着,用手轻轻捏住几根发丝,丝毫没有用力,可那干硬的发丝却在瞬间就断开落下。
“即便是最轻薄的蝉翼金梳,也会把它大片扯断,假髻更是戴不上。梳不得,盖不住,所有能把头发装点得看起来像是正常人的办法,我都不能用。我只能维持着这个鬼样子,这已经是我最好的样子了。”
她木然地看着陆秧秧。
“陆秧秧,我不想出去,不想被人看清,不想晒太阳。没有解药,就算我日日地出去晒,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只能多活几日罢了。既然如此,至少让我在活着的时候,保留一点我最后的尊严,可以吗?”
陆秧秧怔怔地看着薛盈,嗓子仿佛被棉絮死死堵住,一点声音都没有办法发出来。
薛盈明明那么美、又那么爱美,却因为给了她半颗解药,在最好看的年华变成这个样子。
而她在今天却又逼她硬生生地将这层伤疤剥开……
她怎么就……那么讨厌呢……
薛盈拿起床上的珠子看了看,起身拿起那件能遮盖住她全身的斗篷,将自己裹在了黑暗中。
她平静道:“伤势比我想的要重,通过镜珠看不清,我要去一趟地牢。”
陆秧秧急忙跟上,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她亦步亦趋地随在薛盈的身后进了地牢,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寒潭大阵不熟悉薛盈这位从未到访过的南峰主,即便有陆秧秧地镇在一旁,它也还是朝着踏步其上的薛盈掀起了几次风浪。
最大的风袭来时,风将她颈上的斗篷帽子刮开了。
即便薛盈当即抬手将帽子拉回,晏鹭词还是顺着陆秧秧的目光、在那个瞬间看清了薛盈如今的样子。
但他的神情毫无变化,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般,继续歪着头、盯着神色惶惶的陆秧秧。
看完晏鹭词的伤势,薛盈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陆秧秧马上跟了过去。
在地牢的洞口前,薛盈拿出了一盒药膏。
“寒潭的铁链中自带寒毒,他在牢笼里灵气全无,伤势只会恶化,光吃保命的丹药不行。“
她将药膏递到陆秧秧跟前。
“这药膏,到暖和的地方化开,给他涂上。伤口养好之前,不要让他冻到。”
交代完这些,她望向陆秧秧的眼睛。
“我的样子,你已经看到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薛盈同她过许多话。
尖酸刻薄的话、阴阳怪气的话、凶巴巴的话、烦躁不耐烦的话……
但没有一次是这样平静到心死。
看着薛盈一步步走远,陆秧秧全身的温度仿佛也跟着她离开了。
绝望令她的五脏六腑都被冻成了冰。
她的脚动了动,想要跑向她。
薛盈:“不要跟着。”
陆秧秧的脚停了下来,沉重地再也迈不开。
许久许久,久到薛盈的气息在四周彻底消失,陆秧秧才冰塑般地僵硬踏出步子,向外走去。
她从山谷的宝库中找到了薛盈所的那条名为“风筝线”的宝器。
细细的一条丝线,红的一端系上主人的手指,白的一端则系在需要被看管的犯人手指上。
系上后,丝线会消失不见,但同一时间,对方便变成了被你牵住的一盏纸鸢,虽然并不是毫无自由,但也只能在你心意允许的范围内行动。
最有用的是,对方哪怕只是稍微地用上一丝的灵力,都会如实地通过风筝线传过来被她知道。
如此一来,晏鹭词就别再想背着她、用灵力去干坏事了。
这正是陆秧秧最想要的东西。
这几天,她一直在想,既然晏鹭词还是原本的晏鹭词,那他对其余人的危险性就还在,如果将他放出来,那她就得负起责任,决不能让他离开她的视线。
可她始终没有想到特别保险的办法。
“风筝线”却将一切都解决了。
薛盈啊,总是能想的这么周到。
虽然嘴上从来不饶人,但对她,她有求必应,处处时时都在为她着想。
陆秧秧将红色一端的风筝线系上自己的手指,带着它回到了地牢,将白色一端的丝线在晏鹭词的手指上了结。
随后,她便把这盏漂亮的“风筝”拉回了卧房,按照薛盈的吩咐,给他点了火炉,又把药膏塞给他,要他好好地化开涂抹。
从头至尾,晏鹭词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却没出一声。
放下药盒,陆秧秧坐到了妆奁架子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呆呆出神了很久。
忽然,她动了。
她对着铜镜,抬起手,一个一个,把头发上所有的发饰卸掉,披下了已经过腰的长发。
随后,她左手将头发在手中抓成束,右手拿起剪子,无任何犹豫地从耳后用力地剪了下去。
随着咯吱咯吱的几声,发丝根根断裂,陆秧秧握着发束的手一松,它们便厚重得一片片坠摔在了地上。
这种简单粗暴的剪发方式,最终剪出来的头发,自然是连狗啃的都不如。
晏鹭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走到她背后,向她伸出手。
陆秧秧在铜镜中跟晏鹭词稍一对视,便看懂了他的意思。
她将手里的剪刀交给了他。
久久无言,只有炉火噼啪的细响和剪刀合上时的轻咻声。
晏鹭词的手虽然灵巧,拿着剪子为人修发却是头一回。
修剪片刻,仍觉得剪子不够趁手的少年少见地皱起了眉。
陆秧秧却觉得他修剪得过于好了。
她乱动了两下,想让他剪得难看一些,被晏鹭词按住了头顶。
“我会给你剪得一样。”
他的这句保证来得没头没尾,陆秧秧却被定住一般,不再动了。
他不清楚很多事情,却在此刻明白了她的心。
山崖半腰的屋子里,烛火一夜未熄。
第二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
薛盈坐在被药泥封紧、没有一丝光能漏得进来的屋子里,一刀一刀削着手里已经快要没有用处的双口藕节。
就在这时,随着房门被大力推开,热烈温暖的光汹涌地射了进来。
“阿盈!!!”
“我过,不要再来找……”
薛盈握紧刀柄扭过头,却在逆着光看清陆秧秧那头短得连耳根都不到的头发时愣住了。
“好看吧?”
陆秧秧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顶着的鸡毛脑袋有什么问题,头颅高高养着,自豪得不得了。
“我昨天新剪的!”
她晃着头,就像晃着一颗毛栗子。
“我决定了,我要下一个新的山谷令,咱们山谷的女孩,以后都只准留这么长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