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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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孩子居然是活的!弱得猫一样,可被那女子抱在怀里用针扎了几下,竟也哭出了声音!”

    杜阿婆一辈子都待在这片渔村里,生育过子女,也帮着别人的妇人接生过几个孩子,但从未见过剖开死人肚子取胎儿这等古怪事。

    因此,即便时隔了十数年,她起这件事,仍是面露震惊,仿佛那场景一直刻在脑海里。

    “将孩子洗净包裹后,她又为宁缝好了伤口,细细梳洗,同时向我们询问你在何处、如何寻你。”

    段峥明一直藏着来历,杜阿婆自然答不上来。

    “也没个前兆,那女子好像有了件十万火急的事情,一下变了脸色,一刻也留不得,只匆匆地留下一封信,同我,若是这孩子的父亲回来,便将信交给他。”

    事情到这里,本也没什么,但坏就坏在,那名女子担心孩子的父亲没有赶去她那里的银钱,便当着几人的面,在信里封了许多银钱。

    随后,她忙着离开,抱着虚弱的孩子、又背着宁的尸体,急得头也不能回,便忘了这世间“财帛动人心”的道理。

    等那女子一不见踪影,杜阿婆的儿子和儿媳迫不及待就撕开了信封,将里面的银钱倒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封泥已开,钱也昧下了,信自然也不能交出去了。紧接着,这对夫妻便一不做二不休,将信丢进了猪圈,全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杜家夫妇和段峥明本也没有多大交情,不过是段峥明在杜阿婆崴脚时将她背着送回过家才认识的。

    他们一向势利眼惯了,只当段峥明是个林子里的猎户,一直没瞧得起他。只有当段峥明拎着野味来看望杜阿婆时,他们才看在野味的面子上给过他几次好脸色。

    是以,这次他们也没有太过担心,去村子外的坟群里给“宁”挖了个坟、立了个碑,便想就此将段峥明糊弄过去。

    “摔倒在地,血流满地,难产没能将孩子生下来便断了气。”

    “胎死腹中,一尸两命,久等你不回,尸身再放便要腐败,只能将她下了葬。”

    “既已下葬,便不要再开坟惊扰她了,让她在地下安眠。你也节哀。”

    ……

    这些半真半假的话从那对夫妻的口中出来,竟都看不出扯谎的痕迹。

    而待后来,他们发现段峥明阔绰又有钱、甚至还是个厉害的玄门中人后,再想后悔也晚了,只能更加心地将欺骗他的事藏起来。

    最初,他们也担惊受怕了一阵,怕段峥明回来住下后、孩子母亲那边的亲戚再寻回来找人。

    但他们的运气也是好。

    段峥明离开了渔村,每年只在宁的忌日前后过来祭拜几日。而带走的孩子的那个女人则彻底销声匿迹,多少年了也没再找回来过。

    时间久了,他们夫妇俩便彻底放了心。

    杜阿婆良心过意不去,但儿子、儿媳闹得实在太厉害,老人家一时也犯了糊涂,在他们谎时保持了沉默,唯一做了的,就是偷偷将那封被丢进猪圈里的信捡回藏了起来。

    再往后,上了年纪的她便开始有些糊涂了,脑子时灵时不灵,时常忘事,做事的手脚也不再利索,屡屡被儿子儿媳嫌弃呵斥,后来更是在没有劳动能力后被关进了柴房,吃着剩饭干熬等死。

    杜家夫妇倒也留意了这点,每次留给段峥明暂住的屋子都离柴房极远,谁知道今年来了这么老些人,原本的那间屋子不够住,她只能临时腾出个离柴房很近的屋子给他们,不料让他们发现了早就痴傻了的杜阿婆,将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揭了出来。

    得知了这些往事,陆秧秧看向那张信纸时目光更加谨慎了——

    那也许是如今找到孩子唯一的线索。

    陆秧秧复原纸张无果,将纸心地捧给守在屋外的晏鹭词,问他有没有修复的办法。

    晏鹭词却当场凝住了眼神。

    “这是我娘的字。”

    看完后,少年得肯定。

    “我外祖母的名讳中有‘月’字,我娘为了避讳,每每写‘月’,同字框内总会划上三条横。”

    陆秧秧的脑子险些没有跟上。

    她愣愣道:“……她宁是她的妹妹。”

    晏鹭词:“我娘没有妹妹……”

    着,他看向了不远处的段怀。

    陆秧秧也跟着他看了过去。

    阿桃没有妹妹。

    但是晏河川有。

    “怀怀。”

    陆秧秧走向段怀,连声音都放轻柔了。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段怀早就在大人们正事时、跟同样是局外人的张百里蹲到了院子的猪圈旁,正拿着树枝遛着猪仔玩,完全不知道他们在里面了什么。

    但她还是有问有答,认真地算了一下:“是大后天。等大后天到了,怀怀就满十三岁了。”

    大后天。

    八月十八。

    是段怀出生的日子,也是河川先生去世的日子。

    陆秧秧深吸了一口气,走回屋子。

    “段叔。”

    她指着窗外哼哧哼哧学着猪叫在逗猪的姑娘。

    “那孩子是晏鹭词的表妹,叫段怀。她的娘亲,我没记错的话,名字是……”

    她看向晏鹭词。

    “晏溪宁。”

    晏鹭词,“我的姑姑,名叫晏溪宁。”

    ……

    事情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呢?

    陆秧秧坐在野草繁茂的山坡边缘,眺望着山坡下、坟墓前的段峥明。

    那座刻着“爱妻晏溪宁”的墓被挖开了,棺椁也被推开了一半。

    里面空空如也。

    为了让宁入土为安,段峥明在屋找到她破碎的命牌后就再也没有动过要挖墓开棺的念头。

    可他一年又一年,在宁的忌日前后守着的这座坟墓,却是一座空坟,就好像西南山谷供桌上那块陆鹰的牌位,荒诞得可怕。

    身侧吹来的风忽然被挡住了。

    晏鹭词坐到了她的身边,两人手臂相贴,给了她支撑。

    “我还是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陆秧秧靠着晏鹭词,头低低地垂着,眼底是成片被风吹拂的草叶。

    “山谷出事后的这十几年,虽然我从来没有对谁过,但我心里一直认为我过得很难。可我现在发现,原来不只是我,所有人都过得很难。我的痛苦,大家都知道,都体谅,都包容,可他们各自的痛苦却全藏在心里。”

    她的手边是一片细长的矮草,边缘有着刺刺的锯齿,不锋利,也不伤人,可磨着手指,却仍会让人觉得钝痛。

    “阿盈为了救我,中毒数年,每一天都在倒数着死期,段叔为了山谷、为了照顾我们几个,没能守在他的妻子身边,这才酿成了惨祸。可我一点都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

    “这些不是你的错。”

    晏鹭词肯定地告诉她,“这些与你无关。”

    “真的……与我无关吗?”

    陆秧秧蹙起眉。

    “我到现在,都没敢告诉段叔,我阿爹……”

    她不下去,再次握紧了自己的手指,眼中漫盈着水光看向晏鹭词,“青铜戟被抽出灵筋时,罗义的那段话,你听到了吧?”

    晏鹭词没有出声,只是将她攥得发红的手指分开,把自己的手指送进她手心、让她发泄地握着。

    陆秧秧握着男孩的手,心中却更加难过。

    “我知道他的未必是实话,可他的,跟我向你交底那日我们的猜测完全对得上。

    如果那就是一切的开端,那么,从我阿爹和阿娘的相遇开始,就都是假的了。

    你本来可以好好的,所有人本都可以好好的。只要我阿娘没有把他带回去,西南山谷就不会出事,我阿娘……”

    她顿了顿,哑着嗓子改了口。

    “……连乔、方啸、张无恙,再到薛盈、方为止、张百里,每个人都会活得很好。段叔可以安心地一直陪着他的宁、陪着怀怀、过着他想要的日子。那样,那一年的八月十八,阿桃就可以守在镇海的河川先生身边,或许他就不会出事,你也不需要过这样的日子……”

    因因果果,当年越发多的事一桩桩摆在一起,已经足以陆秧秧在十三年后将它们连串起来。

    因为山谷出事,所以段峥明没能看护住宁。

    因为宁出事,所以阿桃没能守在河川身边。

    一个个汹涌的浪潮,最终堆成了能吞没掉一切的崩塌海啸,把什么都毁掉了。

    “你也了,都还只是猜测。”

    晏鹭词看着她的眼睛,仍旧坚持着。

    “而且,就算猜测成真,没有那个开始,就没有你了。”

    “那就没有我好了!”

    陆秧秧最难过的就是这个!

    她最近总是不断地想到,她的存在根本就是一个错误!而今天,知道了更多的真相后,这个念头变得格外强烈,怎么都压不下去,一次次撞向她的胸口,在那里伤出了一团吐不出的淤血。

    “如果能回到当年,阻止源头,把一切推翻,从头再来,除了没有我,其余的每一个人都只会过得更好,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可她还没完,晏鹭词忽然捏住了她的脸,把她脸颊上的肉像面团似的揉得七扭八歪。

    陆秧秧的情绪一下子就被他断了,想哭都没办法好好继续哭,珠子大的眼泪掉了两颗之后就再也掉不出来了。

    “我从来不去想如果。”

    晏鹭词低头去亲她潮乎乎的眼睛。

    “现在,能遇上你、能被你喜欢,就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了。”

    他顿了顿,又盯着她的眼睛确认问了一遍,“你是喜欢我的,对吧?

    陆秧秧:“嗯。”

    只得到一声“嗯”的回应,晏鹭词有些不满足。

    他咬了一下尖牙:“你要是真的为那个猜测过意不去,非要钻牛角尖地觉得亏欠我,那就再多喜欢我一些,拿这个做补偿。”

    “挟愧图报,这样得到喜欢可一点都不值钱。”

    陆秧秧的脸颊都被他捏得有点肿了,嘴巴也因为之前被他亲过而微微红肿着,起话来不免有些嘟嘟囔囔,心里本来有的一点歉意也被他的这句话给搅没了。

    “我才不在乎这个,哪怕是靠坑蒙拐骗,只要能留在你的身边就足够了。”

    晏鹭词帮她擦掉了下巴上挂着的泪珠。

    “我原本就什么都没有,支撑我活下去的只有复仇,等了结了,我就要去死了。如今,我改了主意,因为你喜欢我,所以就算一切结束,我也不会去死,我会活到你不再喜欢我、决定将我一脚踢开的时候……”

    他认真地告诉陆秧秧。

    “不想要我死,你就要一直喜欢我。我活着,只是因为你而已。”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同她讲,“你很重要,无比的重要,一定要有你,一定要存在。”

    在他的身后,天边出现了光。

    太阳要升起了。

    陆秧秧心口那块从知道阿爹是陆珣开始、一点点冻结起来的尖锐冰石,终于逐渐消融。

    “好了,知道了。”

    她断晏鹭词。

    “我很重要,一定要存在才行。”

    是啊。

    没有如果。

    已经发生的,永远已经发生,她已经存在了,而且很重要。

    不管她的出生究竟是不是一个错误,但现在的她绝对不是,既然如此,那她就要好好活着,向前活。

    她破涕为笑,对着还在郑重望着她的晏鹭词伸出手,回捏了一下他的脸。

    “怎么?你是话本里的鲛人,为了我从海里游到了岸上,一旦我不喜欢你了,你就要变成海里的泡沫?”

    晏鹭词看着她的笑脸:“那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会的。”

    陆秧秧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巨大的圈。

    “毕竟我那么重要,有人需要我,需要得不得了!”

    晏鹭词眨了下眼睛。

    “要全心全意、只喜欢我才行。话本里,如果皇子把喜欢分给了别人,鲛人好像也会变成泡沫。”

    “差不多得了。”

    靠着“鲛人”恢复了精神的陆秧秧开始卸磨杀驴,“都了会一直喜欢你,少在这得寸进尺。我还喜欢阿盈、喜欢段叔、喜欢阿止、喜欢张百里……”

    看着明显变得不开心、却又努力把眼神里的凶光藏起来的男孩,她把头靠到了他的肩上。

    “不过……”

    她用目光追着他的视线。

    “看在我对你这么重要的份儿上,我会多分给你一些喜欢,会比给他们的都多一点点。”

    她向他承诺。

    “永远都多一点点。”

    作者有话要:上章的沙发天使是我真的喜欢华夏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