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捌章
梁鹂没来及和陈宏森道歉,他翌日一早背着行李灰溜溜地夏令营去了。
乔宇所在的合唱团要代表荧星参加中美儿童文化交流演出,演唱曲目是《我和我的祖国》,他是领唱,但团里老师听过认为感情不饱满,他很烦恼,乔母便来拜托姚老师能指导一二,姚老师答应下来。
乔宇来找梁鹂时,沈家妈正在收拾毛巾香皂洗发膏凉拖鞋和换洗衣物,准备带她往公共浴室汰浴洗澡。
梁鹂把奖状和书信还给他,才对不起,乔宇不以为然:“我早知道你走不成。”接过放进书包里,又掏出几本书和笔记本、还有一盒磁带摆在桌上,解释道:“九月份你要上五年级,先预习起来,否则肯定是班里倒数几名。”梁鹂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本翻了翻,是英语书,她老实承认:“我没学过呢!”又歪头看他:“你能教我么?”
“我帮不了你!”乔宇摇头道:“你别什么都指望别人,指望不上的,凡事要靠自己。”他微顿:“学校里有些人专门欺负新疆,只有学习好,他们就不敢了。”
沈家妈拎着鼓囊囊的手提袋走过来,看到乔宇笑问:“来寻姚老师练唱歌?”乔宇叫声阿婆好,回答是的。
沈家妈鼓励他:“我上趟下楼梯的辰光,听到侬唱歌了,唱得邪气灵光,肯定比赛得第一。”
乔宇暗想你听得懂什么,你又不是评委!却也只笑了笑,告辞往楼下姚老师家去。
沈家妈领着梁鹂先到理发店把辫子绞了,再匆匆赶往公共浴室,约好的两位老姊妹已经等在门口,走进去就见一张桌子,一个满脸横肉的老板娘坐在那里吃汤年糕片,是个陌生面孔,她背后一排排木条,密密麻麻挂满用橡皮筋系好的钥匙和塑料号码。她前面是两道门,皆用垂地的棉帘子堵实,门顶白墙上用红漆歪歪斜斜写有男女两字。
“买票!”常来晓得价钿,各掏各钱凑到一起交过去,老板娘放下碗,挟起钱数数,再把她几个量,高声道:“那几个人?”沈家妈先答:“三个人!”老板娘杀气腾腾地指向梁鹂:“这不是人么?”沈家妈听得刺耳:“伊是人呀!从前来皆免票,今朝倒要收费了?”
“人就不是人啦!”老板娘很不客气:“再贴三角铜钿放那你们进去。”
沈家妈嘀咕:“公交车人还免票哩,侬倒要收,没这种道理。”
那老板娘嗓门愈发响亮:“搞搞清爽,我这不是公交车,是汰浴间,撘便宜撘到我此地块来,那是老虎头浪拍苍蝇,寻死!”
沈家妈最要面子,面孔腾的胀得血血红:“撘侬啥便宜啦,乱收费还不容人讲?为人民服务是这种态度么!市政府有市民信箱,我要写信投诉侬!”
来洗澡的和洗好澡的人渐多起来,站在旁边观热闹。梁鹂看得惊奇,外婆和姆妈性格真不同,她受不得气,爱吵相骂。
同来的一位老阿姐一边劝,一边把三角铜钿付了,那老板娘从背后木条上掼下四把钥匙,丢到桌子上,捧起碗继续吃汤年糕片。
沈家妈还在骂:“坏良心额,当心噎死侬!” 老阿姐拿了钥匙,同另一位架着沈家妈掀开厚厚的帘子往里走,梁鹂跟在后头,一股子暖湿的水汽扑面,鲜腥的味道并不好闻。
光线很暗,晃晃的灯泡罩满水雾,愈发显得四围迷离起来,梁鹂揉揉眼睛,才见中央摆着个长台子供人坐的,有在脱衣的,有在穿衣的,还有什么也没穿,蒸腾腾坐在那里歇气的。前后是五层更衣柜,嵌着带钥匙孔的四方箱子,阴暗的地面湿漉漉的,有提供免费的咖色塑料拖鞋,东一只西一只乱丢,一位老阿姐忘记自带拖鞋,寻了半天,找来两只同脚的,勉强穿了,一劲儿抱怨:“钱要收的,基础设施却不管。”沈家妈从裤兜里掏出三角硬塞给先前替她付钱的,用钥匙开柜门,边替梁鹂脱裙子,边道:“我不是肉麻心疼钞票,是要讲出道理来。”
“同伊有啥道理可讲!”有人抱怨:“以在不是国字号了,承包给私人来经营,想的就是赚钱,没服务意识的!”
沈家妈道:“主要此块地就这一家公共浴室,没有旁的选择,所以尾巴翘上了天。”话音刚落,那老板娘托着盘进来出售,上面搁着切好的青萝卜块、生梨块、包蜜饯还有几瓶桔子汁,没有人买,精细算过日节的老百姓,钱皆用在刀刃上。
老板娘虎着脸无趣的走了,沈家妈感到一种胜利后的满足。
梁鹂随着外婆掀开第二道棉帘,一团热气直接烘上人面,四围还是阴暗极了,人影憧憧,形若鬼魅。设有十来个淋浴蓬头,最里面一个大池子、两个池子。
今朝人来得多,淋浴蓬头都被占领,池子里也被占满,劈里啪啦水柱砸地的响声混着外面锅炉嗡嗡的气鸣声,梁鹂觉得耳朵都震聋了。
沈家妈左顾右盼,都是拖家带口的,好容易瞄准目标,去和蓬头下的人商量能否共用一只,那人头发上全是泡沫,便让开在一旁继续搓揉。
沈家妈连忙把梁鹂拉到水下冲洗,水很烫,皮肤很快像煮熟的虾子发红,她想逃,却被紧紧抓住,外婆:“你一跑开就被人家抢了。”
开始按低她的头往水里送,皆是碎头发,洗发膏,使劲地抓抠。
梁鹂紧闭着眼睛,只觉水流从四面八方往面部涌淌,最后汇集在一起往鼻子里灌,又酸又胀,很快喘不过气来,开始拼命挣扎要躲开,但沈家妈两只手像钳子般把她挟住,动弹不得,直到有人来问:“要擦背搓灰么?一角铜钿包全身!”
“一角铜钿一大一!”沈家妈讨价还价,手松了松。
梁鹂这才趁机逃出生天,不顾外婆在后大喊,跑到壁角站着大口呼吸,前面有个阖紧的窗户,纵然如此,还是能感受到一丝凉意,这已经足够了!
待她脱了一层皮的回到弄堂,走过灶披间时,发现姚老师站在煤球炉前,正用钢盅锅子煮东西吃,味道像中药,闻起就苦。
外婆告诉她,那锅里黑黢黢的水,名字叫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