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字句成酌
一旁执卷捧读的墨璃听不下去了,上前来解救那可怜的夫子,道:“你且缓缓。”
他附身捏住伏渊细秀的指,掌心干燥温暖,带着他一笔一笔的写出来,另一只提着垂下的宽大袍袖。
他素来端正的夫子一开始还要抖着嘴唇,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就要蹦出一句“成何体统。”
后来见怪不怪,有疑难杂症都丢给墨璃,自己竟然坐一旁毫无愧疚的喝着贡茶。
他笼着他的,窗外枯叶飞蝶到风雪飒飒,他的字从七扭八歪到尚可辨识,点墨都融进了光阴里。
“这些字读什么?”
王沢昨日就教过伏渊了,可他昨日的心思都在东街的戏台晚上唱完最后一场,他要赶快些去。
旁边的墨璃微微垂眼看去,一字一顿道:“励,精,图,治。”
怕他记不住,又重复一句:“这四字是,励,精,图,治。”
他便跟着重复:“励精图治。”
具体的涵义自然是不懂的,可是墨璃读,他便跟读,只要明日夫子抽查,他能咬字清晰的告诉他,这四字是“励精图治”就够了,就像那时候的日子,只争朝夕。
他曾在无数相互依偎的时间里,把书卷上的字都一笔一画的教给他,也一字一顿的读给他,
岁月所过之处,岩峦尽碎。
相思意,相思意。
相思不解意,相思不知意。
伏渊觉着自己从来都是条敢爱敢恨,敢作敢当的龙,可是他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是真的在怀念。
“你跟来做什么?”
墨璃还是没学会一句好听的话:“你明知道我会来。”
伏渊真想缝住这张不讨喜的嘴。
不管时光如何变迁,温越庭的这“不倒店”倒真是没倒过,连店里的陈设都没变过。
墨乾雨站在柜台前拨着磨得光滑的楠木算盘珠子,拨的飞快,下算得清清楚楚的帐。
前几日还在被温越庭骂,自个儿爹都丢了也不见得着急,墨乾雨自然不急,他的父亲是天地真龙,除了自个儿的劫数,还能有什么事情。
这些想法自然是火急火燎回了天界打探了消息才有的想法,原来是他的爹爹回来了,尽管是以寻仇的方式回来。
墨乾雨恨不得墨璃被掳走,关起来,关个天荒地老,也好过一个人在那空旷神殿里。
“啪嗒!啪嗒!”
珠子碰声不停,身前的光亮被挡住,墨乾雨头也不抬:“烦请您先自己瞧着,我这儿忙完了就”
墨璃有些时间没见儿子了,他沉声道:“不瞧货,瞧儿子来的。”
伏渊以为自己听错了,墨璃原来是会这么话的。
“父亲?”墨乾雨忙从柜台后走出来,上下打量了墨璃一番,才舒口气道:“我就知道您不会有事。”
言罢,又是擦桌子,又是斟茶倒水的,活脱脱一个孝顺儿子。
伏渊看着墨乾雨,这是他从觉醒后,头一次有了岁月飞逝的感慨,祖龙是不死不灭的神灵,时光对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他也不会感觉到,只觉得千年万年也没什么不同。
可面前的少年怎么也和记忆里的那个软团子联系不到一起,他是时间最好的证明。
墨乾雨看过来,他自然不认识如今的伏渊,看那人端着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跪拜的容貌气势,一笑万古春,却道:“皆称吾为祖,叫爹爹的,却只有你一人。”
咣当!
后退一步,楠木算盘被撞到了地上。
“爹爹”
墨乾雨想过很多次那人在站在他面前的样子,幼时的他定然会直直扑过去,扯着他的衣襟,让他襟上绣的红梅三朵与他袖上的忘忧萱草靠在一起,再哭嚎着问他怎么才回来,那三百神鞭可还痛不痛,可是他没有等到。
直到后来他勤学苦练能使出一点法术,很,到只能让案头的笔浮动起来,可他开心极了,想炫耀也想被夸赞,却哪里好意思拿这点法术去到他有着无上神通的父亲面前讨赏,那时他一路跑到天门,看云端尽头雾气缭绕,等了很久,中的笔浮起落下,最后一次落在掌心时,他哭了。
那种委屈,是因为有所对比,谁让他温柔的爹爹曾连他多长一颗牙齿都要夸赞一番。
再后来,他拉得开墨璃送他的射星弓,策马而过站在万丈天穹,拉弓上箭满目张扬,是独属一份的少年意气,他想告诉伏渊,往后没人可以再欺辱于他。
渐渐的,他没有再期待过,而是自己走遍天地想要找到他,一路上走走停停,他开始被各种妖针对,甚至被捉妖的道士追赶,他被迫接受,他原是个不容于世的怪物。
那时他很想问问伏渊,当初为何要救他。
可他没有等到。
他以为是自己走的不够远,找的不够久,可现在他却亲自站在了他面前,且音容形貌俱改。
那双清澈柔和的眼变得狭长凌厉,眼中灿金莲华,衣上不再是青山云影几笔勾勒,而今他披了一身华贵尊美。
温柔和悦变作寒光凛然,单纯怯弱又变作倨傲矜贵,他像贴近咽喉无需用力就能渗出血丝的冰刃,像古老神圣的祭坛下众生跪拜祈求护佑的神明,像穿透岁月帘幕,苍穹浩瀚也不能记的,一笔追溯万年的传。
“爹爹”
墨乾雨叫到。
伏渊没有应声,他只觉得心头一跳,纵然已经不记得当初拼命也要护住墨乾雨的那份心情,可这声称呼一入耳,仿佛那些亲昵,疼爱,都只要这一声,就足矣他都给出去,还要怕给的不够,都塞在他的怀里,揣兜里,按一按,放的严实妥帖。
“嗯。”伏渊应了声。
墨乾雨忙请他上座,给墨璃做的全都一样不落,细致的给他做了一遍。
而今本该是个父子团聚,其乐融融的画面,可三人却都只觉得不自在。
墨璃尤其尴尬,昨日还与他打的你死我活的人,今日一同只隔一桌坐在一起,喝着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茶,连儿子都是同一个,对着他们,把一份孝顺恭敬,掰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