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朝堂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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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帝沉声,“白卿要禀何事?”

    宗正白俞位列九卿,掌管南邑太庙宗祠,王族礼仪,先帝在世时便是九卿的老人了,今日朝堂所争之事无外乎围绕着傅九襄北疆战败,按道理,此事宗正插不了。

    “陛下,微臣听闻定北王从北疆连夜回烛都,如今已在高堂镜前跪了一夜,今天寒地冻,还望陛下体谅王爷长待于北疆苦寒之地”

    白俞话音刚落,就被人打断了。

    “宗正此言有失公允了!”

    就见一位看似不过双十的清俊少年朗声站了出来,他神情镇定,双目有神,穿着朝服,头戴珠冠,宽大的朝服下隐隐能看出此人挺拔的身形,少年傲气很好的藏在了轻敛的眉眼中。

    “陛下,微臣覃隽,担任丞相司直。”

    顺帝自上位来,便一向倡导百家争鸣,朝野上下百官畅所欲言,每每朝会更是文官的辩论之地。

    丞相司直隶属丞相幕僚,算是丞相的近臣,覃隽此人,在上月御史大夫弹劾傅九襄时,顺帝便对他有了一分印象。

    上月御史大夫光录海弹劾傅九襄‘败坏军纪’,前后十几份奏章,有一半来自于这位丞相司直的笔。

    覃隽对傅九襄的弹劾可谓是字字见血,行云流水间刀光剑影,其中一句‘北疆祸,起于西域十八部,盛于骠骑军,王好大喜功,将穷奢极欲’,就在南邑朝堂中掀起了汹涌波涛。

    顺帝读完覃隽的奏章后,也只是了一句‘此子才情斐然,然过于偏激’。

    只这一句话,覃隽成了文官的眼中钉、肉中刺,南邑的文官,文采脾性个顶个的好,但就是有那么一股子贪生怕死的随波逐流,虽顺帝提倡朝中诸臣畅所欲言,但古往今来,也没见哪个愣头青会真的一纸奏折指着陛下骂他‘好大喜功’、指着陛下亲封的骠骑将军骂他‘穷奢极欲’。

    伴随着御史大夫的弹劾,覃隽此人也在南邑朝堂中一举成名,成了众文臣眼中的莽夫。

    今日覃隽又当中站出来质疑宗正,一时间,金銮殿上无人吭声,所有人都屏息打量着覃隽。

    覃隽不过双十年华,模样也勉强算得上是清秀,身形虽然挺拔但还是带着文臣的消瘦,怎么看,他都是朝堂中最不起眼的那种文臣。

    可今日一句‘有失公允’,又是如此掷地有声。

    覃隽躬身,朝宗正弯了弯腰,“宗正,在下若是言语冒犯了您,还望您赎罪。”

    “陛下,微臣拙见,定北王奉旨驻守北疆,食君之俸,却不忠君之事,玩忽职守导致仝平二城被破,山河震荡,民不聊生,北疆危在旦夕,还望陛下严惩罪臣傅九襄,方能平息民愤!”覃隽跪在大殿中,言辞恳切神情激动,仿佛振臂一呼便能为北疆抛头颅扫热血。

    “司直此言不妥,北疆一事尚未定夺,疑点尚存,怎可出重罚二字!”宗正的年纪都可以当覃隽外祖了,眼下却仍要涨红着脸在大殿上同覃隽争辩。

    他朝顺帝遥遥一拜,“陛下,定北王驻守北疆,有功有过,此事不应听从沙场上传来的一面之词,敌袭当夜定北王究竟在亗城所做何事、定北王是否因个人缘由耽误战事,这些都有待商榷。”

    白俞一把年纪,完这番话后,已然有些疲累,他耷拉着双眼,似是再也提不起劲头争辩。

    覃隽眉眼一挑,横眉冷对,他伸指向大殿金顶,厉声发问:“北疆二城北破,蛮族人的弯刀带走了南邑多少儿郎,宗正,我在烛都都听闻仝城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啊!边关的雪都遮不住满地残骸,这就是八万黑骑军镇守北疆的下场不成!南邑儿郎不是被蛮族人用来践踏的,北疆的南邑儿郎就该是妻离子散、十里孤魂野鬼的下场不成!”

    诸臣静默,无人敢言。

    这番话太沉重了,尽管覃隽咄咄逼人,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意思尽是重罚傅九襄,但就在方才完那番话后,无人敢质疑他。

    是啊,北疆的孤坟绵延十里,那些死去的南邑儿郎,谁来负责?

    朝野上下,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这份灾祸!

    顺帝坐在高台上扫视一圈,见众人神情哀戚,心中有了主意。

    他起身,自顾自往后堂走去。

    福鹤心思快,立马高喊一声:“退朝!”

    百官面面相觑,拿不准顺帝究竟是何意思,就连丞相都难得沉默,独自一人走出了大殿。

    金銮殿外,覃隽快步追上了苏郎仪。

    “老师——”

    覃隽行走在雪地中,身旁竟连一位撑伞的斯都没有,他大概是过于匆忙,身上的狐裘披肩歪歪斜斜地挂在肩上。

    苏郎仪拍了拍覃隽肩上的雪,笑道:“风雪刮人,松轶需得多加保暖。”

    覃隽摇头,一脸急切,“老师,今日金銮殿上学生这番话,陛下可听进去了?那傅九襄害得北疆二城被迫,陛下可会重罚?”

    呼啸的风雪从烛都皇城的宫道上穿堂而过,苏郎仪身边撑伞的斯早早就退下了,只留下一圈僻静。

    苏郎仪凝望着覃隽,“松轶,我教你喜怒藏于心底,无论有多心急,切不可被人瞧出来,今日你扪心自问,可做到了?”

    覃隽摇头,面露尴尬,“老师,学生今日在金銮殿上失仪了。”

    苏郎仪拍了拍覃隽的肩头,“陛下鼓励文臣畅所欲言,今日你这番话的很对,你不畏权势心有沟壑,老师很欣慰。但为人臣,你今日这番话,将陛下放置何处?自你踏进朝堂,老师就只希望你记住那唯一的身份——你如今是陛下的臣子,是南邑百姓的父母官,你的每句话,都将以为陛下分忧为己任、为百姓安康为重担,而不是像今日这般,只为了逞一时之气。”

    “老师,我没有逞一时之气!”覃隽急忙争辩。

    傅九襄行事放荡、无规无距,根本就不配当一军将领!

    他今日在朝堂上力争‘重罚傅九襄’,都是有缘由的!

    风雪吹红了覃隽的脸,冷冽的寒风从他的耳畔刮过,风声呼啸,北疆的亡魂似乎顺着寒风回到了烛都,凄厉的呜咽藏在风声中,生生不绝。

    苏朗仪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松轶心有执念,诸事不平,明日记得去宗正府上赔个罪,别让老大人心头不快。”

    覃隽弯腰,态度谦卑恭敬:“老师的话学生都铭记在心。”

    金銮殿上的这场风波引起了朝野震荡,苏郎仪在散朝后带着御史大夫李孟去了高堂镜。

    傅九襄依旧跪在高堂镜外,眉眼冷冽,带着北疆的热血,他自进宫后便一直跪在这儿,吹了一夜的风雪,肩头的霜雪化了又化,但他就那样直愣愣地跪在那,半分都没有挪动,就连福鹤,在今日散朝伺候顺帝时都忍不住叹了句‘王爷如今可真是一身傲骨啊’!

    苏朗仪带着李孟往高堂镜走过来,正巧同傅九襄打了个照面。

    定北王跪在高堂镜前的事儿早就传遍了,李孟怕死,远远地就停了下来,他踌躇着不敢上前,最后还是苏朗仪瞪了不争气的李孟一眼,轻呵道:“你怕他做什么,如今他是罪臣,他能拿你怎么办?”

    李孟唯唯诺诺,“可可他毕竟还是定北王,爵位在这,咱们若是做的太过分了,陛下恐会不悦”

    苏朗仪皱眉,“北疆城破,难道就因为傅九襄是定北王,就可以抹去他的罪过?那些死去的百姓,谁给他们公道!”

    “丞相的是。”李孟微微鞠躬。

    苏朗仪身为三公之首,一朝宰辅,处理朝事时段雷霆,很是狠辣,李孟同他共事这几十年,早就对苏朗仪畏惧到骨子里去了。

    两人沿着长廊走过来,宫人们跟在后头撑伞。

    在路过傅九襄身边时,苏朗仪朝他颔首,“听闻定北王连夜从北疆赶回烛都,一路辛苦了。”

    傅九襄望着苏朗仪,平静的眸子中暗藏锐利锋芒,他兀自望着苏朗仪,片刻后,就见傅九襄轻佻散漫地勾了勾唇角,云淡风轻道:“本王在北疆风吹日晒惯了,不辛苦,倒是丞相,今日似乎操劳得很,老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您身居高位,如今风雪晃人,还是要心些啊,高位不好坐,我在下头看着您呐。”

    话音落,傅九襄腰间挂着水鬼刀的牛皮绳突然断了,高堂镜前的青石台阶被宫人擦拭的油光可鉴,水鬼刀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巨响。

    砰!回音在空旷的廊下回荡。

    李孟被这猛烈地声响吓了一吓,他眼皮一跳。

    傅九襄伸将水鬼刀捡起来,随意地插进腰间佩带中,“我这刀不安分,惊扰了苏大人,请见谅。”

    苏朗仪板着脸,甩着衣袖转身就准备进高堂镜。

    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漫不经心的声音,不急不缓的音调凉薄如水,“这世间事有时一张嘴不清,但嘴巴不清的还有眼睛能看,眼睛看不清的还有一颗心,丞相,您,这人心,总不至于是黑的吧?”

    “人心若都黑了,这世间,还有何天理正道呢?”

    傅九襄言辞愈发尖锐,苏朗仪猛然转身,他那张上了年纪、被岁月浸染出了沟壑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痕。

    傅九襄压抑着内心的怒火,苏朗仪撕开了伪善的面具,两人在烛都的风雪中争锋相对。

    北疆的狼崽已经一步一步走入了这场为他而建的杀局,在草原中亲眼见过两头狼王厮杀的人就会知道,在这场杀局中,唯一的结局就是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