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百战死
黎清明的这番话将监察院官员简直送上了集体高潮,金銮殿中人声鼎沸,叽叽喳喳宛如闹市,明明这些人穿上官服皆是衣冠楚楚的人上人,但在权势与利益面前,却都露出了丑陋的嘴脸。
黎清明矛头直指沈万山,而沈万山又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一时间喧哗过后竟无人敢出言,所有人都将探究的目光投向了沈万山。
这目光火辣辣地射在沈万山身上,照的人无所遁形。
沈万山什么时候在金銮殿中受过这种气,他冷眼盯着黎清明,骂道:“本官行的端坐的正,你们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文官个屁!每天只知道上折子参奏百官,我看你们监察院这群人才是南邑的蛀虫!”完,沈万山还不解气,他将头上的官帽一扔,面色铁青,跪在了顺帝面前:“陛下,微臣鞠躬尽瘁,于李燃案中万分不敢松懈,如今却仍被人所疑,实在心寒,如今还请陛下容许微臣告假家中,此案移交他人,以证清白!”
沈万山为人刚正不阿,他一气之下辞官都不是可能的事情,如今只是告假闭府,同沈万山有些交情的官员都不算惊讶,毕竟就老沈这个倔脾气,能出什么话都不算震惊。
顺帝面色凝重,半晌后,他道:“廷尉沈万山,办事不力,李燃案迟迟未果,罚其禁闭于府,此案移交奉常谢韩。”
哗——
满朝喧哗。
奉常谢韩公可是两朝元老,他比丞相苏郎仪都还要年长几岁,可以论地位,谁也比不过九卿之首谢韩。
可就是这样一位握重权的谢家家住,在苏郎仪上位后被逼的节节败退,如今更是闭门不出,听这谢韩公沉迷于修仙之道,每日在府中寻仙问道,不问世事。
早先时候定北王还曾登门,想要拜访谢韩,但那日傅九襄却是连谢韩面都没见到,刚进门,喝了一盏茶,就被谢家的下人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顺帝怎的,突然就提起了谢韩?
金銮殿官员百思不得其解,站在首位的苏郎仪面色不变,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镇定模样。
下朝后,覃隽紧跟在苏郎仪身后,这位年轻的官员政治嗅觉敏锐,他知道,顺帝绝对不会是心血来潮提及奉常。
要知道,奉常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带领九卿官员牵制丞相。
“老师,今日朝会陛下提及奉常,这可是重新启用九卿的信号?”
苏郎仪掀了掀眼皮子,“天下官员皆陛下臣子,陛下圣心,不可揣测。”他伸拍了拍覃隽的肩膀,“松轶,为人臣子,只为了辅佐陛下,稳固江山,切记,不该有的心思,就不要有了!”
覃隽言辞逐渐激烈,“老师,陛下此举,无异于分您的权利”
苏郎仪摇头,他的语气平淡:“松轶,你还没想明白。”
“老师,学生愚钝,还请老师直言。”
苏郎仪望着远处灰扑扑的天,不着边际的云,声音轻的仿佛随时随地都要被风吹散了,“谢韩活了这几十年,什么看不明白?当年他决定退出烛都这盘棋,如今就没有了回来重新执棋落子的资格!”
“当年他扳不正逐渐步入正轨的朝局,今日他依旧斗不过我。松轶,这盘棋下的太久了,几十年的光阴啊,多少人前仆后继地死在了这条路上,用鲜血和人命堆积起来的路,怎么可能走的到头呢?”苏郎仪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一声哀叹,他望着覃隽,眼神温和:“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了,松轶,你是如此,我也如此,咱们师徒两个,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这一刻的苏郎仪卸去了属于丞相的无限风光,他就像是一位年长的老师,教导着尚且年轻的学生,那温和的目光下藏着岁月带来的往事,藏着命运齿轮转动下的无奈,无情而又决绝地推着人不断往前走,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催了岁月。
年轻的丞相司直朝苏郎仪行了个师生礼,他语气清朗:“老师,学生只知道如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朝纲稳固,您是南邑之本,学生及南邑百官,皆要依仗老师,方能砥砺前行。”
风雪飘摇,这烛都的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落到头。
傅九襄被卷进了这场风雪中,沈万山,也被卷进了这场风雪中。
昭狱地牢,傅九襄在傍晚阴暗的暮色下,见到了沈万山。
穿着一身常服的沈万山少了平日里的冷硬,只是在见到傅九襄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他瞥了眼傅九襄脚边堆积的酒瓶,只觉得心头冒火。
“沈大人,听你受本王牵连,被陛下罚禁于府中了?”傅九襄见到沈万山后,笑的格外开怀。
“怎么,王爷思路异于常人,觉得被陛下责罚是件极好的事情?”沈万山面色不悦。
傅九襄起身,胳膊不心碰到了木桌,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胳膊,毫无形象大大咧蹲在了牢门前,“闭门于府,多清净,既不用上朝,又能领俸禄,两全其美。”
沈万山早朝被顺帝责罚的事早就传遍了昭狱上下,此刻狱卒正一脸好奇地朝这边望过来,沈万山本就没好气,那几名狱卒正巧撞了过来,就见他走过去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们几个是吃饱了没事做,还是存心想偷懒?一个两个浑水摸鱼,都给本官滚出去,书库里的卷宗给我抄齐了,没抄齐全不准下值!滚!”
一时间昭狱内的狱卒不管有没有当值,全都屁滚尿流地离开了。
少了那些探究的目光,傅九襄也乐得自在。
他蹲在地上拨弄着稻草,突然道:“沈大人,您难道就没想过,为何今日朝会中监察院的文官会突然对您发难?”
沈万山回头,吹鼻子瞪眼:“监察院那群人也是吃多了盐不放屁,闲得慌,看谁不顺眼就找谁的麻烦!”
一声轻笑,傅九襄慢悠悠地道:“朝堂上那么多官员呢,文官武将,怎么监察院那些人不找其他人麻烦,偏偏就找到了沈大人您呢?”
“格老子的,王爷你究竟什么?”起粗人,沈万山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粗人,早些年在地方任职时,他什么地痞流氓没接触过,烛都这些文官话文绉绉的,他听不懂,也不想听,渐渐地,他就成了烛都独树一帜无人敢招惹、无人愿意搭理的廷尉沈万山。
“沈大人掌管昭狱,多少贪官污吏经由您的,又有多少贪污腐败案被您揪了出来,经年累月的,烛都该有多少人对您不满、记恨于您呢?”
沈万山皱眉,“本官办的都是该办之人,罚的都是该罚之人。”
“恶人作恶前,可不觉得自己在作恶,他们只会觉得是被世事所迫,是被逼无奈,是非本心,可他们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啊!”
“王爷是想,监察院那群人就是想借此事拉本官下水?”
傅九襄点头,“您碍了太多官员的道,李燃案和本王只是一个引子,一个李燃案,既能把本王拖下水,又能让廷尉寺一不二的沈大人困于其中,一箭双雕,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王爷,”沈万山盯着傅九襄,他质问道:“从前我以为王爷只是个纨绔将军,浪荡不堪,可如今看来,王爷心中自有沟壑,那下官就奇怪了,王爷为何会被困在昭狱中?陛下宠爱,您又有脑子,不至于被烛都这群酒囊饭袋耍的团团转吧?”
傅九襄戏谑地笑道:“不定本王同沈大人一样,是个直心肠的人呢?”
沈万山面无表情:“王爷怕是想,下官蠢笨缺根筋,看不透烛都格局吧。”
“哈哈哈!”傅九襄起身,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衣襟,“本王可没这样!是沈大人自个儿猜的。”
沈万山打开了傅九襄那间牢房的门,带着他出了昭狱,两人站在昭狱长阶的尽头,外头大雪纷飞,昏暗的天色下商铺檐下亮起了灯笼,照亮了来路。
“我待罪回都时,原本以为前路光明坦荡,我带着撕烂北疆阴暗的使命回来,却没想到,北疆的污糟,只是南邑一角。”
“沈大人,您为官这十几年,可曾有过万念俱灰,抛下一切从此山高水远的念头?”
沈万山望着这位传言中风流浪荡的定北王,此刻他英俊的眉眼中尽是迷茫,沈万山就听见这位王爷轻声道:“本王有过,那日跪在高堂镜中,对陛下‘在野有辱圣命,还请陛下另寻他臣’时,我的的确确没了任何心思,这样脏的天地,还有什么值得为之守护的东西呢?”
“北疆那样好的地方,我却回不去了。”
“王爷,”沈万山突然开口,“我的儿子,是为这个国家战死的,您问我有什么值得守护,那我问您,您的副将又是为了守护什么而战死?”
“这世间,从来都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烛都那些在其位不谋其事的蝇营狗苟之辈不懂,您是驻守一方的大将军,难道也不懂吗?”
“从前我任职于地方,最怕的就是起战事,边疆战事起,内地百姓苦,一场战事下会多出多少难民,会让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若是战败,那些死去的将士甚至都无法魂归故里。起战事的时候,老百姓们只能拼命耕种,因为国家会增重赋税,尽管生计艰难,但无人会有怨言,因为他们知道,边疆有人在用命守护他们。百姓难,朝廷也难,王爷在北疆振臂一呼马上杀敌,朝中要有多少大臣夜以继日地为你们调兵遣将,征调粮食,那些被送上的将士,都是前朝百官费尽心思为你们挑选出来的勇士,那些强健的汗马,都是朝廷用银子喂出来的铁蹄,没有这些官员,您又怎么在前线打那一场又一场的胜战?”
“王爷,不管这个朝堂多么腐朽,多么阴暗,但在下官心中,它仍值得我为之奋斗,为之挣扎,因为下官知道,它能变得更好,它会有更好的制度出现,那是所有人都期盼的清明盛世,吾辈愿万死以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