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十年生

A+A-

    朝会上的风波愈演愈烈,沈万山果然到做到,自那日下朝后,便再也没出门了,就连顺帝派人去沈家,接待宫里头公公的都是沈家老管家,沈万山称病不见人。

    顺帝听到此消息后,又气又笑,当着高堂镜中数位官员骂了一句:“倔驴!”

    沈万山闭府就像是对监察院文官的妥协,一时间监察院中以谢琨为首的官员们洋洋得意无法自拔,一群文官只觉得满朝文武就他们监察院最了不得,覃隽一向看不上如此段低劣的拉帮结派之风,同谢琨海意等人更是避之又避。

    覃隽这人此前是站在弹劾傅九襄的一线,如今傅九襄进了昭狱,他倒是安静了下来,跟在他后头的文官也不再针对傅九襄,一时间覃隽和傅九襄竟然有了那么一分握言和的意思。

    虽然按照覃隽的话,他只是不屑做那落井下石之人,傅九襄已然下狱,是是非非自然会有专人定夺,文官参的是百官德行,若是人人都想谢琨一派如此锱铢必较,那烛都朝堂可就真成了一团污水。

    烛都的朝堂格局,并非三言两语能够清。

    首先文官武将是从南邑开国以来便不对付的,文官瞧不上武将粗鄙,武将看不上文官酸腐,然而抛开文武对立,朝堂中的文官也是互不对盘。

    苏郎仪权势滔天自是不必,他就算不插党派之争,也会有无数人追随他的脚步,其中覃隽就是苏党一派的领头羊,这位由苏郎仪一教导出来的丞相司直才华横溢,年少金榜题名,政见敏锐处理段颇有苏郎仪年轻时候的狠辣无情,是烛都年轻文官少有的人物。

    烛都朝堂中的文官,覃隽自持清高段了得,而监察院的谢琨长歌善舞八面玲珑,其中苏家有五皇子,谢家有三皇子,更是在朝中两家鼎立。

    覃隽谢琨两人原本关系还算融洽,毕竟覃隽年少,而谢琨都是能做他父亲的年纪了,但随着两位皇子年岁渐长,顺帝在立太子一事上态度暧昧不明,谢、苏两家逐渐暗潮涌动。

    覃隽无心参与党政,但却无奈底下跟了太多追随苏家的官员,且他又是苏郎仪的学生,下意识的,他就被划分到了五皇子一派中。

    至于谢琨,他更是一早就带着整个谢家站在了三皇子身后,三皇子傅乾毓性情傲慢,不止一次在私底下大放厥词,扬言他对太子之位势在必得。

    五皇子虽然没表露出争储之心,但他背靠苏家,谁会相信这位殿下并无此心呢?

    就在沈万山闭府不出、傅九襄关押昭狱、谢韩托病不愿出山之际,覃隽府中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头戴面纱,一身白衣将全身上下都裹住了,斗笠遮住了眉眼,远远看去甚至都分辨不清是男是女,就见那人叩响了覃家的大门,在下人迎着风雪打开大门后,却又不见了踪影,只见地上躺了一本卷宗。

    站在门前的厮被风雪扑着眼睛,肆虐的寒风中不见半点人影,可分明在前一刻,他是听见了有人叩门才匆匆跑过来开门的。

    厮捡起地上的卷宗,关好大门后跑着前往大厅。

    在覃家大门合上之后,石狮子像后缓缓走出来了一道白色身影。

    那人沿着道路拐进了街边巷,步履缓慢,然后在漫天风雪中走进了竖柳巷。

    竖柳巷的‘书香雅舍’中,无论何时永远都坐满了清谈的文人墨客,光见柏捏着扇子靠在竹门前,望着远处,有拎着酒壶的年轻书生走上前来打招呼,“柏先生是在等人?”

    光见柏叹了口气,“是啊,在等一个总是让我不省心的人。”

    那书生有些好奇,“先生这样好的脾气,能让先生觉得不省心,想必是个人物,也不知在下能否有这个荣幸能见上一见!”

    “哈哈哈。”光见柏收起了竹扇,敲了敲那书生的肩膀,“不过烛都一普通人而已,不见也罢!”

    完,远远地就走来了一道白色身影。

    光见柏叹气,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暖炉,着急忙慌地迎了上去,匆忙问道:“东西可送出去了?”

    “这东西谁送来的?”覃隽盯着案几上的卷宗,问着方才去开门的厮。

    “回禀大人,的方才听到叩门声,可赶到前门时,只在地上见到此物,并未在府前见到有何人影。”

    覃隽皱眉,“你先下去吧。”

    他的目光落在那本卷宗上,这卷宗上头还带着廷尉寺的印章,谁胆子这么大,把廷尉寺的东西给顺出来了?

    覃隽翻开卷宗,卷宗上一片空白,什么痕迹都没有,但就在覃隽翻页过后,却掉出来了一封信。

    一簪花楷,字迹清秀,但覃隽在读完信中所写内容后,面色大变。

    他赶忙将信封原样装好,然后匆忙道:“来人,备马,去相府!”

    书香雅舍中,光见柏烧着热水替苏知玺泡茶,他没好气地瞪着跪坐在软垫上的人,恶狠狠道:“冻死你算了,外头这样大的风雪,差松童去一趟覃家会死吗,非要自个儿跑一趟。”

    “上次让松童去了趟扬州馆,烟柳之地,他面子薄正在同我置气呢。”苏知玺接过热茶,喝了一口,发出了满足的喟叹,“济身你可真贴心,谁若是嫁了你,可真是三生有幸。”

    光见柏摆,“别,我伺候你一朵娇花都心累,可别再来一个,无福消受,无福消受!”

    苏知玺笑了笑,神情难得放松了下来。

    他好不容易捂热了指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暖意,“查清那些事不容易,济身,多谢。”

    光见柏摇了摇头,语气无奈:“咱们这都多少年交情了,谢这个字,在我这儿分量可不够。”

    “哈哈哈!”苏知玺低眉浅笑,“若济身你好男风,我这辈子就许给你了。”

    “别”光见柏斜睨了苏知玺一眼,“你这病怏怏的身子,留着糟蹋别人吧,我瞧着那定北王就不错,同你很是相配,一位笼中雀,一位北疆鹰。”

    苏知玺露出了无奈的神情,对好友的调戏毫不在意。

    两人坐在屋内,一个大口喝酒,一个慢慢酌饮,互不干扰,一如他们在烛都过得每一个相互依偎的冬日。

    苏知玺都快记不清他是哪一年认识的光见柏,依稀是十岁那年的冬至吧。

    他被苏家送到了千佛山,年幼的苏知玺身子还没有如今孱弱,在宫里头的嬷嬷把他关在千佛寺后院时,知玺趁着嬷嬷打瞌睡,借着夜色偷偷跑出了院子。

    千佛寺建在千佛山的山顶,苏知玺从佛寺后院跑出来后就迷了方向,东拐西跑,竟然跑到了半山腰,山腰处有一座房子,里头亮着微弱的烛灯,才十岁的苏知玺就这样莽撞地跑进了那间木屋中,屋里头坐着一位妇人,妇人膝盖上躺着一位孩童。

    那便是年少时候的光见柏和他母亲。

    那一日苏知玺从佛寺中跑了出来,惹得苏家连夜派人上山,围住了整座千佛山,对外宣称苏家大公子于佛寺中走丢了,因为光见柏母亲的收留,苏知玺在那间木屋中藏了七日。

    苏家整日派人搜山,苏知玺年纪虽然,但却心智早熟,他知道如若继续躲在这里,迟早会给这对好心的母子带来灾祸,所以他在享受了七日的温暖后,不辞而别。

    前脚苏知玺离开,后脚苏家的人就搜到了那间木屋,苏知玺一个人在千佛山中再怎么躲藏,也藏不过苏家的侍卫,被抓回苏家的那一日,千佛山风雪呼啸,呜咽声声。

    十岁的苏知玺就像一条死狗,被关在了苏郎仪派人送来的笼子中,然后他被悄无声息地运进了丞相府的地牢。

    相府地牢不见天日,阴暗的水牢下豢养了上万条水蛇,水蛇无毒,但群蛇密密麻麻地在水中蠕动,令人头皮发麻,苏知玺被关在笼子中,笼子就挂在水牢上方,距离水牢不到一寸。

    他被关了十日,同水蛇为伍。

    那场景是苏知玺此生的梦魇。

    也是从那以后,苏知玺厌极了黑暗,只要独处于暗室,他就会想起十岁那年被水蛇包围的场景。

    因为苏知玺私自从千佛寺中跑了出去,误了冬至皇后要办的大事,皇后大发雷霆,但在得知苏郎仪将他关进了地牢中后,她又特地找到了苏郎仪,让兄长算了吧。

    只不过,苏知玺在被放出来后,还是没有逃开被送往千佛寺的命。

    也是这一年,苏知玺知道,逃没有用。

    他逃不掉。

    在千佛寺待的那五天,苏知玺差点死在了寺庙中。

    之前苏知玺在地牢中被关了十天,本就体虚,再加上千佛寺一通折腾,他的三魂七魄都被阎王给拿走了,十岁的孩童,到最后瘦的一只就能抱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苏郎仪走得早,照顾苏知玺的下人见他滴水不进半死不活的样子,吓得根本不敢在千佛寺中住下去,生怕惹出人命,那人把苏知玺扔到千佛山的山谷中后就连夜逃走了。

    来这都是命,苏知玺被下人扔到了山谷中,又被出来捡木柴的光见柏给拖了回去,死里逃生捡回来一条烂命。

    时也命也,命也运也,苏知玺没在那年死掉,那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走到那条绝路上!

    “雀奴,”光见柏打断了苏知玺的出神,他伸轻轻敲着桌案,“李燃案动静闹得不,今日你那一出案宗又将三殿下扯了进来,苏郎仪肯定坐不住。四殿下那里握着柳依依,这可是一张好牌,打出去,傅乾安和傅乾毓就绑在一起了,你那位堂兄,以后的日子可不会清静。”

    “要的不就是不清静么?苏郎仪底下的人蠢到打了李燃的主意,又痴心妄想把傅九襄拖下水,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怎么能怪别人把刀子放在他们心心念念的五殿下头上?”苏知玺神情淡漠地道。

    朝堂之事光见柏一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他在竖柳巷开这书香雅舍,广交好友,接济五湖四海前来投奔的绿林好汉,到底只是为了方便苏知玺。

    他知晓苏知玺背负万千,身为至交,光见柏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好友走上死路,这些年他早知劝无果,好在他有些家底,能在暗处为好友出力铺路。

    “有一事我倒是有些好奇,雀奴你分明都从廷尉寺中拿了一份空白卷宗出来,直接在上头写信不就行了?为何还有多此一举,往里头插一封信进去?平白让覃隽和苏郎仪起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