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遵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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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值下朝,出宫路上不断有官员车马路过傅九襄和白俞身边,傅九襄见宫门口人来人往,他低声道:“老师,此处人多眼杂,咱们出宫再。”

    傅九襄没有驾马车的习惯,他陪白俞上了马车后,骑着水鬼跟在了白俞的马车后头,同他一起进了白府。

    白俞已逝的长姐是已逝慈贤皇太后也就是当今陛下生母的陪嫁,白家也算是沾了太后这门姻亲才在烛都贵族中排的上号,再加上白家当初在夺嫡时站队正确,白俞从顺帝起事时便辅佐在册,勤勤恳恳从无二心,顺帝登基后将其升为宗正,这么多年来他在朝中也算是颇有些声望地位,就算如今苏郎仪独大,但在文官心中这位两朝元老也很是让人尊敬。

    当初顺帝选了白俞当傅九襄的老师,就是看中了他在朝中举足轻重的话分量。

    白府在城东,是前朝留下来的老宅了,白俞的两个儿子全都下任地方担任一方父母官,起来这位宗正年逾六十还在烛都朝堂中燃烧自己,每日下了朝回到家中却是连一位在膝下伺候的儿子都没有,望着空荡荡的白府,傅九襄心里头有股子不出来的难受。

    倒是白俞自己,看得开,他领着傅九襄往正厅走,两人穿过花厅,白俞还乐呵呵地向傅九襄介绍了他亲自培育的白梅,被养在花厅中的白梅没了严寒冬日里头的冷冽,倒是显得格外金贵娇气,那一抹傲寒之姿都被藏在了花厅的暖意中,收敛起了往日的清冷。

    “老师的花是好花,就是少了那么点味道。”傅九襄停下来观赏,顺嘴道。

    “烛都的花,要什么味道,阿野,你看这梅花不管在雪地、还是在我这春意融融的花厅,都能开得很好。”

    傅九襄陪在白俞身边,垂耳倾听。

    “只要是花,就能开啊,不管在哪,只要是花,就都能开的,阿野,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

    傅九襄听懂了白俞话话中的意思,他这位老师在开导他。

    不管是北疆,还是烛都,傅九襄永远都是傅九襄,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外界因素而改变。

    “阿野,还记得时候我教你的那句‘问鼎中原’吗?”

    傅九襄顿了顿,安安分分地回答道:“老师所授,阿野从未忘记。”

    幼时傅九襄调皮捣蛋,在上书房跟着白俞读书时,总是偷摸溜出去摸鱼爬树,道高一丈魔高一尺,那几年白俞算是拼着老命在教这位定北王。

    书房里头的戒尺不知道断了多少把,全都是白俞打傅九襄打断了的。

    有一日傅九襄趁着白俞还未赶来书房中给他上课,他求着安排人出宫采买的福鹤把他给塞进了出宫队伍中,福鹤知晓顺帝疼爱这位定北王,平日里对他独有纵容,傅九襄央求了几句他就给办妥了,那日傅九襄悄无声息地瞒着顺帝和白俞跟着出宫的太监玩了一整天,回来时就见顺帝无可奈何地望着他,那眼神中既有无奈的纵容,也有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彼时的傅九襄看不懂顺帝眼底的无奈,他只觉得宫中实在烦闷压抑,白俞让他读的书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宫里头没人能管得住他,他不想做的事,没人敢逼他,实在快活。

    白俞自知就连顺帝也管不住这位年少纵意的定北王,但同样,白俞也知道顺帝对这位定北王浓厚的亏欠之心,正因歉疚所以才过分溺爱。

    但是白俞教导傅九襄这么些时日,若这位王爷是个愚笨不堪之人,吃喝玩乐倒也罢了,可偏偏傅九襄天资聪颖心中自有沟壑,白俞实在不忍他被年少时的风华迷了眼睛。

    逃学出宫的第二日,白俞早早来到了书房中,抓着了正在书房中打瞌睡的傅九襄,彼时的傅九襄模样稚气,身上一股少年意气,不喜酸涩的文字,连带着也厌恶这位整日只知道掉书袋的老师。

    但这一日,白俞没让他读书,反而带他出了书房,去了宫中禁地。

    “那年带你去九鼎台,其实我都没有提前同陛下商量,来也是越矩了。”

    白俞傅九襄两人已走至正厅,正厅空阔,白俞想了想,回头道:“咱们去书房吧。”

    在去往书房的路上,傅九襄笑着道:“若不是老师领着学生去了九鼎台,学生如今怕是还终日浑浑噩噩,不知春秋晦朔。”

    “你啊”白俞叹了口气,“心中正道难守,老师知道你不容易。”

    九鼎台之所以是宫中禁地,是因为这座高台原是昔年大夏王朝的遗址,九鼎台顾名思义——高台中放置着九座青铜大鼎。大夏统治九州数百年,礼乐制度从王室到地方诸侯执行的无比严谨,这象征着九州大地的九鼎更是中央国都至高无上的王权。

    那日白俞领着傅九襄爬上了九鼎台,白俞指着高高在上的九座青铜鼎,问道:“昔年大夏朝诸侯称臣,然维持百年后却遭岭南王兵临城下,遥遥询问大夏来使‘不知国都九鼎重为几何、臣下之车架能否将其容下’,国都九鼎是大夏权利的象征,岭南王此举可谓是将对大夏的挑衅暴露的淋漓尽致,当时大夏王朝名义上还是诸侯国的中央,此等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尚且年少的定北王听得认真,他忍不住问道:“那大夏臣子岂不是很没面子,被岭南王这样挑衅?”

    白俞摇头,“非也非也。”

    “阿野,你要知道,两军对峙,人心不败便永远都会都置于上风。”白俞摸了摸傅九襄的头,少年人的眼神明亮如火,这是南邑的前路啊,他接着道:“大夏使者只了一句话——九鼎之重不在其外,而在人心,人心几许,九鼎便为几许。卿若认为大夏九鼎重若千斤,其便有千斤之重,卿若将其看做鸿毛,九鼎便不过而已。”

    “老师,我没懂。”傅九襄皱眉,“史书记载岭南王问鼎中原,何等雄心壮志,最后却铩羽而归,大夏当时国库空虚兵力不足,岭南王若大举进攻,未必就拿不下国都,岭南王为何会退兵?”

    “因为岭南王知道,此举问鼎中原,他问败了。”

    “他问的是鼎,却又不是鼎,大夏九鼎,他载不动。最起码他带来的十万兵马,尚载不走大夏延绵了数百年的九鼎。”

    傅九襄追问道:“十万兵马,怎么就载不动大夏皇宫中的九座青铜鼎?”

    白俞望着傅九襄稚嫩的脸庞,透过这张脸,他依稀见到了早逝的老王爷,从前和陛下、老王爷三人桂花树下喝酒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但如今,高高在上的帝王成了孤家寡人,大义凛然的王爷独自赴了黄泉路,只留下他一个老人守着年少的回忆。

    “阿野,这世间,无论沧海桑田如何变化,唯独人心难变。岭南王能够问鼎中原,却问不了大夏无数前赴后继为了守护这个王朝的臣子的心,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朝臣护万民,你的爹是平定北疆的定北王,他死得其所,不愧于天地,阿野,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不能给他抹黑。”

    “太祖帝统一九州,大夏王朝当年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太祖帝什么都没留,但偏偏命人在大夏皇宫的旧址上建了这座九鼎台,阿野,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太祖帝希望南邑后人皆能不愧于心,就算来日他敌问鼎烛都,依旧能在危局下以心问鼎,傲骨雄心万古长存。”傅九襄双握拳,终于,他问出了那个始终埋在心底的问题,“老师,我也想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可老爹他是个乱臣贼子”

    出这句话,傅九襄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

    “阿野,当年你和我想做一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如今老师回问你一句,你可做到了?”

    书房内燃着淡淡的白檀,檀香清幽,安抚了傅九襄心底的焦躁,他不敢抬头看向白俞。

    “老师,我”

    “我做不到!”傅九襄用力锤了一下案几,神情愤懑,“老师,在烛都我能做什么?您告诉我?我在烛都,究竟能做什么!”

    “我是将军,弯刀下杀的是蛮族贼子,弯刀下护的是边关百姓!但我在烛都什么都不是,我只是陛下中的一把刀,一把没有自由的刀!”傅九襄眼眶发红,在教导自己多年的老师面前,他就像是孤苦伶仃流露在外的幼童,迷茫,无助。

    “阿野,我和你过,你若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那你永远也看不到长夜尽头的光明,你将被永远困在长夜中,那只会是懦夫的作茧自缚!”

    白俞语气愈加严厉,“烛都的百姓难道就不是百姓了吗?你心中难道就只有北疆那一片方寸之地了吗!你看不上烛都朝堂,看不上这些勾心斗角,但你可曾想过,你究竟配不配站在烛都?阿野,你不光是北疆的骠骑将军,你还是南邑的将军,南邑可不只有一个北疆啊,烛都才是南邑的跟,阿野,你可曾想过,南邑的跟要是都烂了,你回北疆,又有什么用!”

    “阿野,你告诉我,若是南邑都没了,北疆又该何去何从!”白俞语气急切,厉声质问。

    傅九襄被问得神色发蒙,他被这番话砸在了原地,他那颗原本摇摆不停的心像是被人突然抓住了一般,四肢百骸都散发着痛楚与迷茫,但这撕心裂肺的苦痛过后,却是无边无际的虚无。

    “老师,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

    “我学不会如何在朝堂中立足,我十五岁就去了边关,我以为我的宿命是死在战场上,我以为我是自由的,老师,我在北疆驰骋了这么多年,可现在你们要剪断雄鹰的翅膀,把他关在笼子里,告诉他屈服与顺从才是他的使命,老师,你让我怎么甘心!”傅九襄低吼道。

    “阿野,你错了。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生来如此的使命。”白俞慈悲地摸着傅九襄的头,一如年少时他无数次做了错事惹顺帝不悦,白俞温和地安抚他一般,“阿野,为师对你的期盼,从来都是希望你能做一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的傅九襄。”

    “阿野,你的使命就只是做好你自己,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