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西幽乱

A+A-

    长久的沉默过后,傅九襄摸了一把脸,他红着眼眶,声音微颤:“老师,幼时您教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学生不懂,如今经年已过,其中大义来容易,当今能做到之人却是少之又少。老师,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了虚无缥缈的道义而赴死,当真值得吗?”

    “如若我百年,黄泉路上能碰到老王爷,想来他会告诉我是否值得。”

    “阿野,你老爹是个英雄啊。”

    “当年从九鼎台下去后,陛下把我叫去了高堂镜。”傅九襄突然起了往事,“陛下也是这般和我的,陛下老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叫我不要听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可是那年我从南海游历归都,满烛都的人都在老爹谋反,被陛下当场斩杀于上林苑中”

    傅九襄肩膀微动,压抑着哭腔,望着白俞一字一句道:“我定北王府满门忠烈,老爹十四岁就去了北疆不占兵权不谋权势,昔年平定西域草原之乱,收复北疆仝平二城,加固八城布防,可陛下登基老爹从北疆归都,不过三年,我定北王府就成了烛都的阶下囚!老师,你和我老爹是个英雄,陛下和我不要轻信烛都流言蜚语,可外头那些人都是怎么老爹的?他妄图弑君夺权,他大逆不道!定北王府几百口人死的干干净净,老爹征战沙场几十年的荣光一夜间成了过眼云烟,老师,你们的话,让我怎么信!”

    “老师,你还是不肯和我,当年上林苑究竟有何隐情吗?”

    “阿野,上林苑中发生的事情除了陛下与已逝的老王爷这世间再无第三人知晓,并非是老师不想告诉你。”白俞叹了口气。

    当年上林苑之变事发突然,等白俞知晓此事时老定北王已经死在了顺帝剑下,还没等朝臣上表顺帝就派遣苏郎仪带着细柳营抄了定北王府,除了在南海游历的傅九襄,上了皇家玉碟的定北王府亲眷全部下了昭狱,不过一夜定北王府血流成河,老幼妇孺死的干干净净,等傅九襄回来时,定北王府宛若一座衣冠冢,寂寥的连风中都是散不去的哭声。

    烛都众人都被这场巨变吓得自乱阵脚,生怕被此次祸事牵连,老王爷在世时同顺帝足情深,且他待人和善,烛都官员皆与其交好,但上林苑之变后烛都百官谈定北王色变,恨不得人人都上来踩踏定北王府一脚,以此在顺帝跟前表示忠心。

    不久后傅九襄回都,这位定北王府唯一活下来的少年郎成了老定北王的遗孤,没有人能猜到顺帝的想法,落井下石者直言当时还是世子的傅九襄活不过这年冬天,毕竟古往今来没有哪位帝王能够忍受叛贼之子活下来。

    但谁都没想到,在傅九襄进了定北王府之后,顺帝亲自出宫,将其接进了宫中,并在次年傅九襄十一岁生辰那日将其抬爵,傅九襄成了南邑开国历史上最年幼的王爷。

    十一岁的傅九襄在冬至祭祀大典上,头戴九琉冕冠,诸侯王才能冠的一百六十二颗青白玉遮住了这位少年定北王脸上的慌张恐惧,至此,这位本该死在断头台上叛臣之子、历史上唯一一位其父谋反身为嫡子却能承袭爵位的定北王开始在南邑的历史舞台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画。

    傅九襄凭借顺帝无与伦比的宠爱和定北王府几百口人流的血,开始了他的修罗路。

    “老师,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没有抹黑定北王府在沙场上拼杀出来的英明,是烛都,对不起我!”傅九襄双紧紧抠着案几,眼眶泣血,神情痛苦。

    片刻过后,傅九襄恢复了冷静,他自嘲地笑了笑,“心中烦闷憋屈,让老师见笑了。”

    “从前为师总担心你年少气盛,容易惹是非,如今看来,你在北疆这些年长进不少,最起码藏得住事了。”

    今日傅九襄这番话肯定是在心中憋了又憋,藏了又藏,实在忍不住才会如此口不择言,白俞也是惊讶之余万般感慨,从前纵情恣意的少年郎,终究被蹉跎的只能将苦闷藏在心中。

    “日后若有想不开的,都和为师吧,像今日这样,出来心中岂不松快许多?”

    其实这也是挺没道理的,烦闷事出来也解决不了。

    然水满则溢,那院中的池塘到了雨季都要放水,人心总不可能深过池塘,今日将烦闷一吐为快,明日若是有了新的烦闷,也好有地方装,没有人能够一个劲将苦闷之事装在心中,不过是今日倒了苦水,明日继续旧瓶装新酒。

    “心里头舒坦了?”白俞看了眼傅九襄,“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害不害臊。”

    傅九襄自知今日在老师跟前没了脸面,眼下只管闭嘴当哑巴。

    “闲话完了,咱们正经事。”白俞起身,在书架上抽出了一封信,递给傅九襄,“这是沈万山派人送来的,幽都来的信。”

    “幽都?”傅九襄皱眉,“沈万山不是去北疆了?他去幽都干嘛?”

    “是我托他往幽都走一趟,今岁入冬后,先是北疆兵败、再是轰轰烈烈的李燃案,烛都朝堂被搅的天翻地覆,人人自危,地方许是听到了中央不稳的风声,下头人开始闹事了。”

    傅九襄一边看信,一边听白俞娓娓道来。

    “幽都地处西北,每年冬日幽都雪灾便没停过,可今年却很是安静,原本我还未多想,只是上月我家大朗陪大夫人回娘家,从汉中函关口过幽都前往凉州时,便察觉幽都不对劲,然白袁世任职函关口郡尉,无权过问国都五城,所以大郎前阵子专门修书给我,告知此事。”

    “白大哥忧心幽都百姓,有心了。”

    “幽都若真如白家大哥所言有何异状,幽都太守总该上报朝堂才对?幽都太守再不济,还有中央派遣地方的刺史,刺史行的可是陛下令,但至今为止朝堂中没有半分关于幽都的奏报。”傅九襄在烛都办事也有阵子了,他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这些日子也把朝堂中的这些制度摸索通透了。

    “隐而不发,才最为可怕。”白俞神情凝重。

    “幽都的重要性,阿野你应当知道。”

    傅九襄怎么会不知道,幽都地处西北,乃国都五座都城中的门户,出了幽都就是雪岭,若仅仅只是同雪岭相隔倒也罢了,但幽都这地方奇就奇在它同雪岭之间竟然是一片千里沃野,雪岭严寒,但山脚却是一片沃土,北地多冻土,但幽都之外的沃野土壤极好,再加上雪岭阻隔了北地吹来的风,山顶融化的雪水又流向了这片沃野,久而久之,幽都背靠雪岭竟然养出了千里粮仓,幽都粮仓,那可是国都五城的命脉。

    但抛开这片千里沃野,幽都又是极寒之地,寒风越过雪岭直达以西之地,整座幽都都笼罩在了寒风与暴雪之中。

    “老师上会就曾同学生过,担忧幽都雪灾?”

    白俞点头,“所以我才摆脱沈大人此次去北疆时绕路幽都,查看一番。果然,沈大人一到幽都就发现了不对之处,只是我今日飞鸽传书给沈大人时,幽都悬泉置传来的消息,沈万山,失踪了。”

    “什么!”傅九襄神色一变,“沈大人可是陛下钦点的刺史从事史,就算他如今是降职,那也是中央派遣地方的官员,谁敢乱动中央官,不要命了?”

    “暂且不知沈大人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我的人,联系不到他了。”

    “老师,此事还得禀报陛下才行。”

    白俞点头,又摇头,“幽都太守谢允是谢坤堂兄弟,但幽都刺史闵秋却是苏郎仪的学生,这两人皆与朝堂牵连甚广,此事若贸然点出,怕是又要引起轩然大波啊”

    幽都是国都五城的门户,至关重要,幽都若出了什么乱子,包括烛都在内的剩下四城皆要出乱子!

    白俞不敢冒险,如若沈万山只是以为急事暂时与他失去了联络,白俞更加不可能冒失将此事捅到朝堂中。

    “老师,闵秋是和为人我不清楚,但那谢允我在北疆就有所耳闻,此人擅于钻营,圆滑贪财,决计不是一个造福一方的父母官,幽都放在他上,怎么可能不会出事,您还在拖什么?沈万山如今没了消息,决计是出事了,此事不得再拖,我这就进宫禀报陛下!”

    “站住!”白俞一声大喝,叫住了傅九襄。

    此时此刻,竖柳巷书香雅舍内的气氛也是无比凝重。

    “你再一遍,幽都出什么事了?”苏知玺眉头紧皱,望着光见柏带到内室的一位壮汉,沉声问道。

    “回公子话,的是天涯镖局的镖客,前几日刚从幽都过来,据人所致,幽都雪灾严重,西边十余座村庄屋舍皆被大雪所压坍塌成了废墟,官府为了隐瞒此事,直接封锁了西边村镇,被暴雪冻死的百姓就地火化,活下来的全被关进了官府牢狱中,东幽百姓听此事后纷纷举家幽都,生怕官府把他们也抓进去,如今的西幽,早已成了空城,至于雪灾没那么严重的东幽,若再无人治理,怕是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