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试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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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止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府——落桑使者死了,他好歹要糊弄几句做做表面样子。

    廊下羊角宫灯晕着柔柔的光,丫鬟见他无声屈膝行礼,掀起帘子。

    他进门只见北墙上浓烈灿烂的凤凰于飞苏绣被换成了一副精细的舆图——不仅是大宁,周边几个国家也清清楚楚,连岛也全然呈上。

    一桌一椅摆在了正堂中间,乐则柔细薄的身形几乎隐在高背玫瑰椅里,若不是两个胳膊肘露出轮廓,根本看不出来坐着个人。她下巴搁在手背,正趴在油灯下对着舆图发愣,安止走到背后也没发觉。

    安止先挪开了离她极近的油灯,光影晃动,乐则柔恍然惊醒。

    “你回来了。”她声音有点儿哑,浅浅笑了一下,撑着桌子起身要服侍他换衣服,被安止一手按后颈坐回去。

    “晚上吃什么了?”

    “啊?”乐则柔有点儿茫然,反应很慢。

    安止“啧”了一声,叫进来豆绿,“七姑晚上用饭了吗?”

    豆绿为难,大眼睛一下一下瞟向乐则柔。

    “我问的是你。”安止不冷不热地。

    豆绿一哆嗦,“没有。”都了,她索性多一点,“七姑中午也没吃饭,就早上拿了个豆沙包填肚子。”完低着头,假装没看见乐则柔恨铁不成钢神情。

    安止倒没责乐则柔不爱惜身体,他想了想,“煮一盅山药粥,多加红枣,配几片参。”

    “不用,我吃不下,待会儿饿了还有点心呢,大晚上别折腾厨房起火了。”

    豆绿有些犹豫。

    安止看了豆绿一眼。

    豆绿忙不迭出门找厨娘煮粥了。

    “家里养这些人本就是伺候你的,要是天天清闲大可以省了这份工钱,我晚上也没吃饱,正好一起。”

    安止站在椅边,手在她后颈没离开,手心温热,乐则柔想抱他的腰,被他躲开,“我一身尘土,脏。”

    安止沐浴之后山药粥也好了,炕桌上一个紫砂锅,一人一碗。

    安止不饿,乐则柔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勺子拨弄红枣,半天才吃进去一口,很不像平时的样子。

    当然,这当口让她一如平常也太难了。

    安止让人进来撤了饭,乐则柔回过神来立刻要大口喝粥,安止按住她的手,“吃不下别吃了。”

    他抱她到膝上,像乐则柔抱乐嗣令的姿势,灯烛的光剪出两个轮廓,乐则柔双手环过他脖颈,埋头在他肩膀。

    安止顺着她脊椎,一块骨头一块骨头慢慢捋下去,比前两天硌手。

    “你今天杀得挺好的。”半晌她。“好歹是个震慑,总比一动不动任人挑衅强。”

    乐成专门和乐则柔安止恣意跋扈,搞砸了事情。被乐则柔顶回去了,大事化事化无的想法固然好,也得看对方怎么算,落桑如果想安安生生解决不会是现在的态度。

    这时候还你来我往文质彬彬,那就不是君子而是傻子。

    “杀已经杀了,落桑应该会有所忌惮。”安止拍拍她后背,心意相通是很奇妙的事情,只有她会他杀得好,他对今天乐则柔奔走的结果也不问。

    但乐则柔自己憋不住话了,“其实我觉得福建水师也未必能行,永昌年间抗倭的老人早去投奔陈拙了,南家人扶持上来的将领并未经历过大战,这几年确实有海盗上岸,他们过两回,但就是闹而已,真要是开战也没准儿不成呢,你对不对?”

    她像是一个吃不到糖的孩子,这时候宽慰自己糖也不甜。

    福建水师已经是大宁海战经验最丰富的军队了,倘若连福建水师都不行,只能在陆上作战,如此一来,东南岛危矣。乐则柔是因为铩羽而归才这样宽慰自己。

    安止附和她,“没错。”

    乐则柔当然知道他在哄她,脸颊贴着他颈侧蹭蹭,沮丧又失望地嘟囔,“我是不是挺可笑的?”

    安止刚洗过的发还有潮气,晕进了她眼睛,她不等安止回答,自顾自下去,“其实我知道这很正常,钱和权势最重要,别的都放在一边。我做生意这么多年有什么看不透的。”

    她在这样环境长大,适应良好。甚至早就猜到了诸世家不会出力这个结果。

    安止顺着她脊背轻轻拍抚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事实就是如此,真金白银面前,谈良心太奢侈。

    “但是这不对。”

    安止抬起的手停住了,乐则柔低头抹了把脸,看向安止的丹凤眼蒙了层雾,:“安止,这不对,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放在天平另一端的,一些事情是被习以为常,可这世界本来不该这样。权势和财富本身是手段和工具,不该是目的。”

    “我们明明是人,就是,是人,不是黄金白银生出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落地的时候都是干干净净哭着来的人,但年岁渐长,人皮下面究竟变成什么就不清了,有人入葬时是人,有人是铜钱,有人是烂污的一滩泥。

    安止明白乐则柔的痛苦在哪里,她是商人,遵循弱肉强食的法则游刃有余,天下熙熙攘攘,她知道是为利,但也知道不该全然为利,世上总有些东西比利益更重要。

    她以冷静和精明猜测所有事物,又心怀侥幸希望自己能猜错。两种想法彼此撕扯,让她既掐灭烛光,又点起暗火。

    如果李怀州的事情和那些被拐走的人,她还能拿顾全大局来服自己,现在落桑这件事,她动摇了,怀疑当初促成一分为三的格局究竟是对是错。

    在这种时候,还是在算盘。是不是有一天天崩地裂,算盘珠子仍是唯一留存。

    “我真的有点儿后悔了。”乐则柔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此局无解。

    但也未必无解。

    安止拇指抚摸着她微红的眼睑,思量许久,很犹豫地,“我有个办法可以劝服他们。”只是她大概不会同意。

    乐则柔愣了一下,倏忽坐直了身子,用眼神催促他快。

    安止:“大家所图都是利益,如果单纯出兵震慑或者到了落桑强迫他们修塔,落不下什么好处。”

    “如果,直接占了落桑呢?虽然落桑不及江南富庶,但也经过世代积累,财富不容觑,如此一来,想来没人会拒绝。”

    乐则柔被这个想法镇住了,嘴微微张开,半晌才出声,“你是……”她干咽了一口唾沫,从嗓子挤出两个字,轻而又轻,“侵略?”

    “也算不上侵略,你就当他是附属国,每年多上一些贡而已。

    你看现在各家都缺乏人手做工,以至于敢当街劫掠青壮,如果落桑归于大宁便能填补许多人手,而且落桑底层奴隶生活水深火热,我们去是救他们的,想来他们也会欢迎。

    而且落桑矿产和珍珠远比大宁便宜,丝绸等等却比大宁贵,其中不是一笔薄利,这钱与其让落桑商人赚了,不如让大宁人来赚。”

    乍一听安止的法,乐则柔先是震惊,即使党夏入关两次,大宁也没有把党夏领地都占了,似乎大宁人天性就没有入主他国的概念。

    这个想法简直破了乐则柔将近三十年的认知。但她难以抗拒顺着这个近乎疯狂的想法思考,不得不认同确实完美,落桑那里一劳永逸永绝后患,江南缺劳力的状况缓解,各家不仅不会拒绝出钱出力,还会格外踊跃。

    君子喻以义,人喻以利,大家喜欢钱,就用钱来解决问题,简单而无懈可击的逻辑。

    此事意义甚至不仅局限在落桑一国,并肩作战之后,江南会更加团结,日后有什么矛盾都可以通过攻别国来解决,落桑,暹罗,还有更多更远的地方,江南有钱有人有传世兵法,周围哪个国家都不是难事儿,狼犬沾了血腥就不可能认命吃馒头了,鲜血总能让人更兴奋,每次攻之后获得战利品,刺激大家为下次用兵做准备。

    仗是熟能生巧很吃经验的事,有过几次之后,没有人会再恐惧逸王。

    只要乐则柔换个主意,落桑不仅不是危机,还是江南扩大版图的转机。

    想到日后江南繁盛,流水银子入账,乐则柔眼睛亮的惊人,几乎要笑出声了。

    可是……

    她摇摇头,:“不行。”

    “人心贪欲无极,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永无休止的战争接踵而至,至于那些底层奴隶——”

    她叹了口气,没再往下,江南大商人对自己同胞尚且役使如猪狗,对落桑人更不可能心软手软,不过是从一个魔窟掉进另一个魔窟,大概最后骨头都要被熬成渣滓。

    安止猜到她的态度,他没有她愚蠢迂腐不合时宜,很温和地,“好,那就不行。我们想别的办法就是。”

    乐则柔不敢看他的眼睛,头藏进他胸口,嘴唇嗫嚅,“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振作点儿,既然你决定去做,我们做就是了。”安止拍拍她后背,“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

    捷径被堵死,问题还要解决,那就只能用笨办法了。

    安止将落桑污水的事情写了皇榜,后果写的清清楚楚,印了无数份帖纸四处播撒,还编成了顺口溜让太监们扮作孩子街头巷尾传唱。

    怒火从江宁烧到各处,如果单纯是朝廷之间龃龉,大家不会很在意,但是影响水和捕鱼,关系到自己生计,百姓立刻义愤填膺。

    乐则柔想笑,之前用这招都是为了搞垮对家,没想到这种手段还能有起好作用的一天。

    一时人心惶惶。有人找跳大神的要做法高塔牢固,有人呼吁大宁□□上国替落桑修塔“还能积功德”,被人骂回去,“你出钱吗?”

    流言比什么传播都要迅速。

    宁九爷率先找到乐则柔,他带着漕帮的人来了,“七姑平日瞧得起我们这些下九流,现在也得让七姑瞧得起。”

    乐则柔惊讶又感动,漕帮半黑半白,却在道学先生们龟缩时挺身而出。

    宁九爷漕帮出了两千人,但他们水下偷袭行,河道苇子里埋伏也行,让他们海战却是不能,其实乐则柔手里有人,但问题是他们都没有海战经验,到了多年海盗经验的落桑人面前只能吃亏。

    许是因民声鼎沸物议汹汹,大商人和世家也意思意思开始出钱,但没人做赔本买卖,出力不行。尤其看见乐则柔为此奔忙,众人更是将心放在肚子里——有乐七姑着急了,这事儿用不着自己操心。

    陆衡腆着大肚子登门煽风点火催乐则柔快点儿派人出海去落桑,“要不然污水放出来就是百姓遭殃了!”绝口不提自己能做什么。

    大夏天的,乐则柔本就被落桑之事心火旺盛,听他挥着大蒲扇絮叨更是烦透了,让人把他了一顿扔出大门。

    陆衡是工部尚书,朝廷二品大员,今年五十四,大女儿都比乐则柔大六岁,没想到竟然被乐则柔了,又气又惊。

    事到如今,乐则柔已经不指望他们做什么,不得罪能如何,得罪又能如何,反正都是一群铁公鸡,他敢找事儿,乐则柔就敢,就了,陆衡只能灰溜溜认栽走了,顶多去宰相府找乐成骂了一顿出气。

    她私下跟安止:“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古人诚不我欺。”

    被安止笑了一通,“书可不担这份骂名,不过都是人心罢了。”

    当然也有好消息——

    落桑使者被杀当日落桑驿馆群情激奋,然而过了半个月,他们态度反而好了,想必是和本国沟通的结果。果真如安止所料,欺软怕硬一把好手。乐则柔心想你们还不如一硬到底,反而更瞧得起几分。

    她同时收到一封信,商船在落桑一切都好,高塔情况没有恶化。

    乐成他们也不安止跋扈鲁莽了,如果不是安止动手杀人,恐怕没有周旋的余地,不定已经开闸泄水了。

    那天乐则柔难得松了口气,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过问乐嗣令功课,正要让人找令姐儿过来,却见赵粉急匆匆挑帘进来,神色凝重。

    “七姑,有贵客登门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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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今天看完水球那个片段,真的,好想改掉这部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