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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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公公跑到重奕身边,软声相劝,“殿下今日精神欠佳,不如改日再去给贵妃娘娘请安,也免得将病气过给贵妃娘娘。”

    “若是殿下困顿,正好能在两仪宫憩,贵妃娘娘巴不得殿下能在两仪宫多待会呢。”两仪宫太监闻言,硬是挤到了安公公前面,“况且贵妃娘娘心心念念都是殿下,见了殿下定能百病全消。”

    重奕同意去见穆贵妃,就算东宫的奴仆眼睛都快瞪出来也没用。

    等待重奕更衣的时间里,被忽略的宋佩瑜懒洋洋的了个哈欠。

    他琢磨着现在出宫,还来得及去买份叶氏最喜欢的点心。柳姨娘新的首饰都过于老成,顺便去看看铺子上有没有素雅别致的新货。前些日子找木匠铺子做的麻将也差多该做好了,正好给宋老夫人送去,晚上还能在宋老夫人的院子里蹭饭。

    宋佩瑜想的很好,却实在顶不过东宫奴仆的哀求,加上他自己也很好奇,为什么东宫奴仆对两仪宫的贵妃娘娘如此避如蛇蝎。

    见重奕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默默跟在了重奕身侧。

    至于满脸纠结抗拒的两仪宫太监。

    他的想法不在宋佩瑜的考虑之内。

    出了东宫,宋佩瑜随着前面的人一路往北走,入眼的景色越来越荒凉,仿佛是废弃多年被当成鬼屋的建筑。

    若是在这儿种点粮食蔬菜,半分违和感都没有。

    直到穿过大花园,再越过个垂花门后,景色才逐渐正常起来。

    宋佩瑜悄悄锤了两下开始僵硬的腿,十分肯定永和帝不待见这位穆贵妃。

    连三个贵人居住的宫殿都紧挨着永和帝的勤政殿后面,穆贵妃的两仪宫却恨不得和永和帝的勤政殿隔着整个皇宫。

    如果永和帝或者穆贵妃想要见到对方,必然要先经过那片鬼屋。

    宋佩瑜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地上藏青色的软垫,从善如流的跪了上去,“微臣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穆贵妃和重奕的目光同时盯上宋佩瑜的后脑勺,重奕弯腰行礼,“给母妃请安。”

    和重奕音色相似,却平白尖利许多的声音从宋佩瑜头顶响起,“这就是陛下亲封的资治少尹,宋氏的庶子?不知道你有哪里好,能成为朱雀唯一的伴读。”

    宋佩瑜规矩的跪在原地,沉声道,“许是陛下在微臣身上看到了和殿下相同的特点,认为微臣和殿下能聊到一起去。”

    本就凝滞的气氛瞬间冻结,半晌后,穆贵妃咬牙切齿的开口,“那你,你身上有哪点配与我儿相提并论?”

    “娘娘?”弱弱的女声响起,却没了后续。

    宋佩瑜没抬头,不知道穆贵妃和她的宫女正在做什么眉眼官司,他在想更严肃的问题。

    穆贵妃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会不会遗传给三皇子。

    言语机锋被辈怼回去了就要撕破脸,这也太没气量了。

    就算穆贵妃不知道他和他大哥之间的特殊羁绊,关系远远不止寻常的嫡长兄和庶出幼弟。也该想到能在十五岁就从永和帝那里拿到从三品勋官的庶子,他在宋氏的地位必然不会是透明。

    沉思无果,宋佩瑜选择成全穆贵妃。

    从家中出发之前,他哥特意去天虎居,就为了屏退众人和他一句话,‘在陛下眼中,整个穆氏,除了从养在身边的穆清,其他都是眼中钉肉中刺。’

    既然如此,他越是得罪穆贵妃,越能让永和帝觉得,选他做三皇子的伴读没有错。

    “回贵妃娘娘的话,微臣年幼时总是被人抓着出身羞辱,自问积攒了些宽和心绪的经验,刚好能分享给……”

    “!”

    宋佩瑜敏锐的捕捉到了破空而来的声音,毫不犹豫的朝旁边躲开。

    能抓住穆贵妃的把柄固然有诱惑力,却远远比不上他的命。

    “殿下!”宫人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

    宋佩瑜猛得抬头,刚好看到鲜红的痕迹沿着重奕抓着半个茶杯的手落下。

    重奕松开手让剩下的半个茶杯也落地,随手接过宋佩瑜递过来的手绢握在手心,冷静的望向仍处在盛怒中的穆贵妃,“母妃可还有事?没事我就回东宫处理伤口了。”

    穆贵妃深吸口气,“好!你可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好儿子!”

    宋佩瑜握紧拳头,紧紧的靠在重奕身后,准备随时拉着重奕跑路。穆贵妃眼中的癫狂太恐怖,他能和穆氏女博弈,却没法和疯子讲道理。

    最难办的是,他只能挨揍不能还手。

    穆贵妃朝重奕的方向走了两步,见重奕的姿态丝毫没变,自己冷静了下来,从容转身走向另一边的桌子,毫无预兆地伸手将整个桌子都掀翻了。

    屋子内的宫人急忙去看穆贵妃是否受伤,哭喊道,“娘娘!这是你亲手为殿下准备的饭菜,怎么就掀了?”

    宋佩瑜脸都绿了,垫脚顺着重奕的肩膀看过去,生怕重奕伤上加伤,见到重奕衣襟上连油渍都没有,才放心下来,颤抖着声音开口,“殿下,我们先走,让贵妃娘娘冷静一下?”

    早知道穆贵妃这么疯,他绝对不会嘴欠去招惹她。

    耳边传来声轻笑。

    宋佩瑜狐疑的抬起视线。

    重奕却仍旧是平日里面无表情的模样。

    宋佩瑜正要再什么,穆贵妃突然抬头看过来,两行清泪顺着眼角落下,“你是不是生下来就是为了克我?从你出生,陛下就嫌我年老色衰,来我房里的日子越来越少。如今因着你没本事做太子,连累着我身为陛下的妻子,竟然不能做皇后。”

    “都子女是为娘的冤孽,你竟然半分福缘都不肯予我,哪怕只让我稍稍顺心些,我也能看到活下去的希望。不然这么暗无天光的日子,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话毕,穆贵妃不知从哪摸出来个剪刀,扬起来就要往脖颈上戳,被身边的宫人死命的拦了下来。

    “殿下,殿下!”头发花白的老嬷嬷跪爬到重奕身侧,伸手就要去抓重奕的衣袍,“殿下可怜可怜娘娘吧,娘娘也不想这样对您,她只是心里太苦了,您稍稍抬手,娘娘就能有点指望,娘娘毕竟……”

    宋佩瑜再也听不下去,一脚踹在老嬷嬷肩膀上,将重奕挡在身后。

    看到这里宋佩瑜还有什么不明白,分明就是穆贵妃生活不顺心,仗着是重奕的生母,想通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法,逼着重奕答应她的不合理要求。

    让这个老嬷嬷将话完,等待重奕的肯定就是穆贵妃‘活着的希望’。

    “贵妃娘娘得了癔症,你们也得了癔症不成?非但没马上禀告陛下,寻太医来看,还半点口风都不露给殿下。”宋佩瑜冷冷的望着还想冲上来的奴仆们,“若是伤了殿下,贵妃娘娘身份尊贵又是殿下的生母,陛下自然会从轻发落,你们是有几个脑袋!”

    满场肃静中,宋佩瑜身后的笑声格外突兀。

    重奕伸手拉开挡在他面前的宋佩瑜,缓步走到因为入戏太深而异常狼狈的穆贵妃身边蹲下,语气毫无波澜,“我早就过,你是我的生母,你要我做什么直就好,没必要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都被误会得了癔症。”

    穆贵妃握着剪刀的手蓦然绷紧,然后又放松下来,深深的望着重奕,哑声道,“我什么你都照做?”

    重奕还是那句话,“你是我的生母。”

    穆贵妃松手,剪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本人却恢复了一开始的高高在上,“穆和不适合做你的伴读,不如直接入朝。”

    重奕沉默不语,仿佛是认真在听穆贵妃的话,又仿佛是在发呆。

    穆贵妃沉默的和重奕对视片刻,终究是没有重奕的好耐心,咬牙道,“穆和是你亲表弟,必须要有资治少尹以上的勋官,才能配得上他的身份。若是你父皇不愿意,就将年后准备给穆清的缺先给穆和,穆清最会照顾人,可以做你的另一个伴读。”

    “我只是个皇子,朝堂的事不能做主。”这次重奕给了穆贵妃回应,却不是穆贵妃想要的答案。

    ‘啪!’

    挨了个巴掌的重奕纹丝不动。

    穆贵妃甩着手,神情倨傲的望着重奕,“废物!”

    宋佩瑜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呆傻的看着穆贵妃施舍般的将条件降低,要求重奕必须给穆和求个勋官直接入朝。

    然后因为重奕这次又没达到她的要求,罚重奕要在院子里跪到天黑才能离开。

    宋佩瑜这才明白,原来藏青色的软垫不是给他准备的,而是给重奕准备的,怪不得穆贵妃明明是第一次见到他,却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

    宋佩瑜毫不怀疑,如果他没跟重奕一起来,穆贵妃从头到尾都不会让重奕站起来。

    高傲的贵妃娘娘如同斗胜的公鸡般,昂头挺胸的离开了。

    她宫里的宫人却没有她的好胆子,鹌鹑似的挤在一片狼藉的花厅,不敢看院子里跪着的重奕一眼。

    自古就有主忧臣辱的法,宫人们还特意拿了个新软垫放在重奕身后,不用想就知道这是给宋佩瑜准备的地方。

    宋佩瑜忍着将软垫踢飞的想法,气势汹汹的坐在软垫上,头一次对着重奕真情实意没隐藏任何情绪,“你是不是傻?”

    重奕蝴蝶翅膀似的眼睫眨了眨,语气和面对穆贵妃时没什么区别,“她是我的生母。”

    宋佩瑜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咬牙道,“她真的让你死,你也照做?”

    “不会”重奕十分冷静,可惜他的话只会让宋佩瑜更抓狂,“我的生父想让我活着,我不能一半活一半死。”

    没救了,埋了吧。

    赵国有这么个未来君主,也可以一起入土了。

    宋佩瑜冷静了会,决定换个角度劝重奕,“穆贵妃只想利用你,她的话都是假的,她在陛下那里失宠和你没有关系,如果没有你,她现在连贵妃都不是。”

    重奕沉默不语,半晌后,挨不住宋佩瑜催促的目光,矜持点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受她摆布?”宋佩瑜费解的握紧拳头。

    重奕还是那句话,“她是我的生母。”

    宋佩瑜‘腾’得起身,一脚将软垫踢飞出去,转身就走。

    再不离开,他就要背负上刺杀皇子的罪名。

    半晌后,宋佩瑜突然从重奕身后出现,沉默的扯过重奕受伤的手,仔细清洗伤口、上药。

    重奕抬起眼皮望着地上的影子,他能认出宋佩瑜的脚步声,知道对方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这个院子。

    后殿,穆贵妃在宫女的伺候下喝了安神药,冷着眉目问道,“他还跪着吗?”

    女官几乎要将脖子弯到胸前,生怕穆贵妃心血来潮,又问起宋少尹,声音却故作欢快,“娘娘亲自下令,殿下哪有不遵守的时候,正笔直的跪在院子里呢。”

    穆贵妃冷哼一声,不耐烦得道,“我要睡了,等那孽障跪足时辰,就叫他走,不必再来与我请安。让他做点事情都做不好,有何颜面见我?”

    女官僵硬的扯起嘴角,顺着穆贵妃奉承了几句好话,左右离不开生恩至伟,三皇子孝顺,等到穆贵妃呼吸变得均匀,女官才消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良久后,本该睡着的穆贵妃眼角划过两行清泪。

    所有人,包括她的父亲都以为重奕至孝,她将重奕牢牢握在手心。还要劝她不要对重奕那么苛刻,她要是愿意对重奕好些,那孩子会更心甘情愿的为她赴汤蹈火。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面对重奕的时候,她有多心虚。

    她在重奕身上感受不到半分其他人口中信誓旦旦的孺慕之情,只感觉到了仿佛没有边界的冰冷和漠然。

    作为母亲,穆贵妃能肯定,重奕对她没有半分母子之情。他对她的好,就像是怪物为了达成目的,刻意遵循自己划下的规则。

    一旦怪物改变了想法,穆贵妃觉得重奕随时能像从容面对她的羞辱和命令般,从容的用匕首划开她的脖颈,连眉梢都不会因此抖动。

    每次在重奕身上达成目的后,穆贵妃都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恐惧,躺在床上慢慢回忆和重奕相处的点点滴滴。

    口口声声无论怎样,都会听母亲的话。

    可是她一旦想对他身边的人下手,就总是会遭到反抗。

    偏偏所有人都觉得他对她逆来顺受。

    ……

    越是深思,穆贵妃的恐惧就越是剧烈。

    今天她真的想杀了那个怪物一了百了,却明白她不能这么做,否则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她的丈夫都不会放过她。

    无论内心深处有多畏惧,穆贵妃都不能露出分毫,更不能后退半步。

    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重奕就是她唯一能握住的筹码,只有看到她对重奕的‘影响’,永和帝和她的好父亲才会将她看在眼里。

    否则等待她的只有悄无声息的死去。

    如果一切能重来……穆贵妃擦干脸侧的泪水,这次是真的睡过去了。

    梦中她又见到刚刚到她膝盖高的孩子,用黑白分明仿佛能将人看透的眼睛注视着她,唤她‘母亲’。

    从那天后,宋佩瑜就没再刻意的想和三皇子好关系。

    每天按时上课,到点回家,完全不理会课堂的风起云涌和就坐在他身侧的三皇子。

    宋佩瑜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冷静一下,起码要明白他能接受‘糟糕’到什么程度的三皇子。

    如果他今天对三皇子觉得失望,明天又觉得三皇子还能再抢救一下。

    不仅是对他自己和三皇子的不负责,也是对宋氏和赵国不负责。

    试图冷静的时间里,穆和的事也尘埃落定。

    穆和封了正四品的赞治尹,补了礼部的五品官。

    宋佩瑜猜不透陛下如此决定是不是有深意在,由着自己的脾气,提着两坛从梨花村带到咸阳的好酒去找二哥,请对方多多关照新官上任的穆郎中。

    期间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在第一场大雪落下的时候,宋佩瑜温泉庄子里的反季蔬菜已经长势旺盛,产出供给宋府绰绰有余,还能拿些送出去做个人情。

    宋佩瑜大喜,特意挑了个大家都不上学不上班的日子,在天虎居摆上锅子,邀请兄长们来同乐。

    宋景明和宋景珏正是要闲得长毛的时候,天还蒙蒙亮就不请自来,直接摸向宋佩瑜的被窝,气得以为自己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的宋佩瑜披头散发的追着两个人。

    兴头上来要往屋外跑的时候,喋喋怪笑的宋景珏毫无预兆的和门外的宋瑾瑜对视,顿时僵在原地。他背后的宋景明和宋佩瑜却没客气,接二连三的撞了上来,硬是将已经刹车成功的宋景珏撞进了宋瑾瑜怀中。

    于是等其他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三个人愁眉苦脸的坐在一起被宋瑾瑜考较功课的画面。

    宋五直接笑出声来,“这么大了还怕考较功课,你们羞不羞。”

    宋景明配合的以广袖遮脸,苦笑道,“我近日多将心思用在了户部账册和吕氏兄弟的宴请上,竟没发觉已经多日没看书本了。”

    宋景珏摸着后脑勺,发出来自灵魂的质问,“我年后就要去金吾卫,都是要做差事的人了,为什么还要读书?”

    众人闻言纷纷将目光放在宋佩瑜身上,宋五笑着搭上宋景珏的肩膀,不怀好意的望着宋佩瑜,“他们都有借口,狸奴整日在东宫读书又怎么?”

    宋佩瑜丝毫不慌,张嘴就来,“五哥总把我当成傻子,谁去东宫是为了读书?”

    众人愣住,然后哄堂大笑,纷纷拿着宋佩瑜趣。

    宋瑾瑜合上手中的书本,满意的点头,“有你们这番话,今后书本上的考较就免了,其他方面还是不能懈怠。”

    三个的不敢在宋瑾瑜面前多放肆,一本正经的表示自己受教了,脸上却不可避免的因为宋瑾瑜的夸奖染上了兴奋。

    平日里各忙各的兄弟聚在一起,的最多的还是朝堂上的事。

    就算是宋佩瑜没让大家来吃新鲜锅子,他们也会另外找由头聚在一起。

    只不过从前没有三个的参与的份而已。

    宋佩瑜的青菜受到了一致好评,土匪如宋五还想将宋佩瑜的庄子也一起端了,好在庄子大家都眼馋,才没让宋五一人得逞。

    着着,话题又转到了礼部上,新上任的礼部右侍郎将给重奕的朝服定为普通皇子礼服的制式。

    重奕拿到衣服的那天,宋佩瑜就在现场,也是第一个见到重奕穿朝服的人,龙章凤姿不外乎如此。

    重奕只当是多了件新衣服,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永和帝却不怎么满意,证据就是从那之后,礼部右侍郎屡遭永和帝训斥。

    礼部那个废物尚书终于凭借自己成功揣摩帝意一次,将正事都丢给宋二,自己见天儿的找右侍郎的麻烦。

    “谢侍郎何必非要逆着陛下的意思来?”宋佩瑜十分费解。

    从赵国安定上来看,就算永和帝不喜欢重奕,群臣也要拼命的抬着重奕才对。

    而且通过宋佩瑜深入东宫的观察,起码目前为止,永和帝和重奕的关系非常融洽,作为父孝子慈的代表,永和帝勤政殿里的好东西,都未必有东宫的多。

    大势和上意都如此明显,谢侍郎未免太头铁了。

    “近日陛下收到些格外有趣的奏折,忍不住拿来与我共赏。”宋瑾瑜慢条斯理的抹平袖子上的褶皱,“吕、成、林、谢联合上折,请陛下充实后宫。又催促陛下早日给殿下娶妻,连人选都列好了。”

    宋二眉梢微动,开始盘算宋氏适龄的女孩。

    可惜他的芳姐儿年岁些,注定和皇子妃无缘。

    宋瑾瑜看着陷入沉默的弟弟们,笑着摇头,“你们不用想了,陛下近几年不会给殿下择妻。想做陛下的嫔妃,我们却出不起嫁妆。”

    众人只当宋瑾瑜是在玩笑话,自古以来就没听帝王纳妾还要妾室家里出嫁妆的道理,便是单宋氏出不起嫁妆,他们就不服气。

    宋瑾瑜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低声道,“陛下明码标价,四妃位十万石粮食,妃位八万石粮食、嫔位六万石粮食、贵人四万石粮食、美人两万石粮食。”

    众人皆面露骇然,他们宋氏还真出不起这个粮食。

    唯有早就扎根幽州的世家才能出得起,但他们愿不愿意出,又是个问题。

    “他们当然愿意。”宋二叹了口气,对宋佩瑜道,“陛下春秋鼎盛后位空虚,又只有殿下一根独苗,有机会生下皇子,十万石粮食又算得了什么。若是能拿到凤印,就是再翻十倍他们也是肯的。”

    宋佩瑜这才发现,他不知不觉将心中的疑问了出来。

    问都问了,宋佩瑜索性趁着都是自家人问个清楚,“那陛下就甘愿为了这些粮食……卖身?”

    “浑什么?”宋瑾瑜一掌糊在宋佩瑜脑门上,没用力,宋佩瑜却夸张的倒在了他另一边的宋景明身上。

    坐在宋佩瑜对面的宋二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狸奴整日在东宫行走,不要如此口无遮拦。”

    宋佩瑜双手合十,连连讨饶,保证不会再有不该有的想法,才被放过。

    “陛下也没有办法,这些年但凡能抓到手里的粮食都被送到了前线。”宋瑾瑜靠在椅子上,单手把玩已经空了的酒杯,目光放在虚空一点,斟酌着开口,“从陛下称帝到现在,坊间粮食的价格已经翻了三倍。如今春耕在即,陛下连借给流民,让流民安家的种子都拿不出来。”

    桌上的人也都跟着沉默下来,都在朝堂为官,前朝有多拮据他们都看在眼中。尤其是宋景明,年后就要去户部任郎中,近日都在翻看户部的账册,上面的数字看得宋景明异常焦虑,最近思考的新习惯都是去盘点私库。

    要永和帝完全没钱也不至于,毕竟是以武起家,当年一举碎吐谷浑王庭壁障,吐谷浑皇族百年收藏,大半都落在了永和帝手中。

    与燕国对抗的那些年,赵军也攻破过翼州内的城池,永和帝军法严厉不许士兵扰百姓,燕国官府却不在百姓的范围内。

    然而永和帝手中的金银财宝和锦缎丝绸却无法解决他的燃眉之急。

    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永和帝堂堂一国之君,又怎么至于将后妃的位份明码标价,传出去不知道要受多少耻笑。

    “就不能去卫国或梁国换些粮食?”宋佩瑜低声道。

    宋瑾瑜拍了拍宋瑾瑜的脊背,告诉他,“起码两年之内,卫国和梁国绝不会让大量粮食流入赵国。”

    粮食的事让桌上的人都沉默下来,直到各自离开也没恢复刚开始热情,

    宋佩瑜去书房将他从梨花村带出来的箱子拿出来,里面是他已经整理了数次的宣纸。

    三年的时间,宋佩瑜在那五亩专门用来做实验的地里种过所有他能找到的种子,以最简单的控制变量方式种在地里然后记录数据。

    宋佩瑜发现了一种产量格外高的菽种,是银宝去阳县采买,在兖州商人手中花大价钱买下来的种子。

    买种子的时候,商人连连保证,他的菽种是从陈王的庄子上偷运出来,兖州秘密培育出的良种,产量至少是普通菽种的两到三倍。

    商人有没有实话,宋佩瑜不知道,但商人卖给银宝的种子确实不同寻常。

    用上宋佩瑜连蒙带猜推理出的科学种植方式,兖州菽的豆子异常饱满,几乎是梨花村本地菽的两倍大,单论每亩产量,更是能达到惊人的八倍。

    要知道宋佩瑜用科学种植方式种梨花村本地菽,最高产量才是本地菽寻常种植的三倍。

    原本宋佩瑜是算,等到来年春天,将从梨花村带来的各色种子和已经总结出来的方式教给庄子里的人,先看看在梨花村产量惊人的品种到了咸阳是否会水土不服。

    现在宋佩瑜却改了主意,让银宝亲自带着从梨花村带回来的种子去温泉庄子上,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这些种子是否还能有在梨花村时的高产量。

    翌日又要上学,宋佩瑜完全不在意别家的公子怎样,早在第一次下雪后,就从骑马改成了坐马车。

    给他们上课的老翁短短时日,越发的仙风道骨,不将世俗尘埃放在眼中。

    宋佩瑜本想为了老翁越来越少的胡须多坚持会。

    奈何他前面的吕纪和刚到学堂,就抱着貂毛护手趴了下去。

    原本吕纪和是在第二排正中央的位置,上了几天课后,就和原本坐在宋佩瑜前面的盛泰然换了位置。

    原因和宋佩瑜无关,纯粹是因为他发现某些老师在讲课的时候会忍不住濡沫横飞。

    身侧是重奕的座位,宋佩瑜眼熟的厮来福捧着都要让他看不清路的一大堆东西,动作迅捷的溜进来。在重奕落座前,椅子和桌子上已经平铺好油光水滑的黑色狼皮,来福甚至还有时间给宋佩瑜塞了个裹在白色狐皮中的手炉。

    更过分的是,重奕神色恹恹的落座时两手空空,连装样子的课本都没带,马上和吕纪和一样卧倒在狼皮上。

    氛围过于浓厚,宋佩瑜也没有办法。

    而且这个角落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努力坚持,不是更显得重奕和吕纪和不尊师重道?

    作为一个好伴读、好同学,宋佩瑜当然不会那么心机。

    一觉醒来,老翁已经不见人影,学堂上只有宋佩瑜和柏杨还在,其他人都不知道去哪里透风了。

    宋佩瑜伸了个懒腰,将已经冷下来的手炉扔回重奕桌子上,发出的闷声引得柏杨看了过来。

    宋佩瑜扬起笑脸,道,“我带了好克化的点心来,柏兄也来尝尝?”

    柏杨不出预料的在谢过宋佩瑜后,选择拒绝。

    宋佩瑜能理解柏杨犹如白狼厮混在灰狼群中的尴尬,闲了些无关前朝的趣事,就主动退出学堂。

    下节课是音律,不能继续补觉,且宋佩瑜对古琴还有点天赋也颇感兴趣,上课前向来要去更衣熏香,先调整好状态。

    熏的香是宋佩瑜闲来无事,自己调制出来的竹香。

    味道非常浅淡,除了宋佩瑜自己,只有贴在他身边才能闻到点淡淡的味道。

    直到此时,宋佩瑜才觉得他的一天正式开始。

    之前都不过是梦游罢了。

    脚步轻快的往学堂走,宋佩瑜忽然见到院子里梅树竟然已经挂上了花骨朵。恰巧昨日夜半下了些薄雪,猛然一见,倒似已经绽开了般。

    如此恰到好处的美景委实戳到了宋佩瑜的点,忍不住独自去树下细看。

    只是宋佩瑜没想到,树后面还有其他人在。

    回头看雪地上单行而来的脚印,宋佩瑜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树的另一边,骆勇的心情比宋佩瑜还糟糕。

    “表哥”仅仅两个字,就让骆勇浑身僵硬,脸色发黑。

    然而他今天是带着爷奶的嘱咐来,再不愿意,话都要完,“堂姐做了继后,对你也有好处,反正骆家和陛下的情分就在那里,无论堂姐有没有做继后都不会改变,总比再有个背靠大世家的新皇后对表哥的威胁。”

    重奕负手立在骆勇对面,单凭脸色,完全看不出他对骆勇的长篇大论有何看法。

    骆勇鼓足了勇气,才敢抬头看下重奕的表情,又马上移开视线。

    从到大他就很怕这个行为像是老好人似的便宜表哥。

    左等右等都等不到重奕的回应,骆勇忍不住大声道,“表哥!”

    重奕抬起眼皮,墨黑的瞳孔正对上骆勇的眼睛,“嗯?”

    骆勇秒怂,却不愿意在重奕面前露怯,强撑着若无其事,想学重奕的面无表情最后却学成了满脸僵硬,“表哥听见我话了吗?”

    重奕目光停留在骆勇脸上,“嗯”

    骆勇更紧张了,忍不住疯狂眨眼睛,“表哥以为如何?”

    这次重奕总算是没再只一个字,他对骆勇道,“这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得到这个答案,骆勇心中竟然有些轻松。

    但爷奶的交代不能不做,于是骆勇目光下移,紧紧盯着重奕靴子上的朱雀纹,这样他才能气势如虹的复述爷奶交代他的话,“陛下从姑姑死后,五年才续娶,登基后也不愿意给贵妃娘娘封后,可见心中还是念着姑姑。表姐与姑姑是亲姑侄,从容貌到习惯都有八成相似,陛下见了表姐定能宽慰对姑姑的思念。殿下身为人子,不能光想着自己,也要为君父考虑。”

    还在纠结是进还是退的宋佩瑜正好听见骆勇这番喊话。

    “你如此赤胆忠心的为陛下考虑,怎么不亲自去和陛下这番话?”宋佩瑜从树后绕出来,眼带讥笑的望着脸上仍旧带着凶狠的骆勇,“莫不是怕话还没完,就被陛下提出去板子?”

    骆勇完全没想到,他特意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堵重奕,居然还能撞上人。

    不过吵架嘛,只要能吵起来,他就从来没输过阵势。

    “我当是谁在偷听,原来是宋七。从三品的少尹让你尝到甜头了?整日净想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骆勇边,边意有所指的看向宋佩瑜身后的老梅树。

    宋佩瑜发自内心的觉得,骆勇投胎错了地方,能这么理直气壮的倒一耙,这副嘴脸像透了穆贵妃。

    前日在穆贵妃处忍下的火气也被勾了出来,家里一窝耍嘴皮子的文官,宋佩瑜反驳的话张嘴就来,“我远远见到殿下就来请安,正是做伴读的本分。只是不明白是撞破了什么龌龊行径,才变得见不得人。”

    “你谁龌龊?”骆勇大怒。

    宋佩瑜慢条斯理的摆正腰间的玉佩,哂然一笑。

    骆勇脑子不太灵光,直觉却准得很,马上察觉到了宋佩瑜无声的轻蔑,于是更加愤怒,“宋矮子,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挨揍?”

    宋佩瑜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僵住,面无表情的望向骆勇。

    自从上学堂开始,身高已经成为宋佩瑜心中不可言的隐痛。与他年岁相当的爷们就不了,连比他两岁的大公主,都比他高一些,更不要她们女孩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发型。

    为了长高,宋佩瑜特意让人去庄子抓了只产奶的母羊养在天虎居,每天早晚都要喝羊奶,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要偷偷的拉扯筋骨。

    “宋少尹,骆公子”身穿青色衣袍的太监怯怯的望着两个人,提醒道,“授课的老师已经在学堂外等候,就剩您们二位还没到。”

    老师们自诩拿这些身份尊贵的学生们没办法,又无法面对这个事实,便定下个无形的规矩。所有学生都落座后,老师们才会进入学堂,否则他们宁愿在学堂外站着也不进去,以维持老师们最后的尊严。

    宋佩瑜和骆勇不约而同的陷入沉思,猛得抬头四处张望,异口同声道,“殿下呢?”

    青衣太监被吓得退后两步,却不敢不回话,带着哭腔道,“殿下早就在课堂坐好,等待老师来上课了。”

    骆勇冷哼一声,突然撒腿就跑,快要跑出宋佩瑜视线的时候,故意停下对宋佩瑜做鬼脸,“我先回去上课了,宋矮子你可快点倒腾短腿!”

    恰逢一阵冷风吹来,连带着花骨朵和轻雪扑了宋佩瑜满脸。

    “啊嚏~”

    重奕闷声了两个喷嚏,本没当回事,却没料到又接二连三的了好几个喷嚏。

    宋佩瑜作为学堂唯二对乐礼课还算上心的学生,在老师那里还是有些特权在。

    老师非但没怪宋佩瑜来晚,反倒关心宋佩瑜是不是不舒服。

    谢过老师的关照,宋佩瑜带着寒风进入学堂,目光直勾勾的钉在重奕的后脑勺上,视线的‘热烈’程度,让重奕想要忽略都不行。

    古琴边又出现了包在白色狐狸皮里的手炉,宋佩瑜却看着就来气,想也不想的捞起手炉朝地上扔。

    重奕伸手稳稳的捞住手炉,抱在怀里发出满足的叹气声。

    宋佩瑜:???

    作为穿着两层单衣就能在大雪天漫步的壮汉,如此满足的抱着个暖炉,重奕真的不是故意气他吗?

    宋佩瑜心中的火气顺着琴声完美的表达出来,杀气腾腾的乐声直接影响了整个水平堪忧的学堂。

    选了唢呐的骆勇最为离谱,硬是无师自通了丧乐。

    整日的课程结束,宋佩瑜作为伴读照例要先送重奕回东宫。

    东宫的奴仆上到安公公,下到厮来福,都对宋佩瑜另眼相看,恨不得将宋佩瑜当成另外一个主子伺候。

    刚开始的时候宋佩瑜还在心中警惕着他们,时间久了才发现他们如此行事的原因。

    安公公捧着崭新册子递给正在喝茶的重奕,“明日谢氏、宋氏、吕氏,兵部尚书府上都有喜事,陛下殿下就算人不到,也要赐些东西添喜气。”

    重奕头也不抬的指着同样在喝热茶暖身的宋佩瑜,安公公从善如流的将账册和帖子递给宋佩瑜,“请少尹帮殿下参谋参谋。”

    宋佩瑜嘴角噙着笑,随手圈了几样东西,分别标注了是送往哪里。

    近日他才知道,在他成为伴读之前,这些事都是安公公做主。

    安公公和来福肯这么捧着他,绝大多数原因是感谢他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

    今天宋佩瑜到要看看,重奕是真的能把东宫对外的交际放心交给他,还是只做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