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心猿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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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中国人民都“五行缺饭”,要不怎么叫“舌尖上的中国”呢。

    皮皮佳曾替好友分析过,正如有人抽烟抽的是寂寞,喝酒喝的是忧愁,堂堂白富美迷恋卫生状况堪忧的街头吃,其实是喜欢那种热热闹闹的氛围。

    何唯想了想,好像无法反驳。

    从记事起,独自在家吃饭就已是家常便饭,保姆照顾得再妥帖,终究无法替代家人的陪伴。所以每次一家三口齐聚餐桌旁,都令她开心雀跃。

    何况,今天还是四个人。更热闹不是?

    何唯刚坐下时,暗中留意了一会儿斜对面坐着的两人,发现他们无论是对话,还是眼神都挺正常,她就放下心,同时也为自己的“多心”而惭愧。

    这就要怪皮皮佳了。

    据她自爆:时候看《封神榜》,凡有点姿色的女的都是妖精变的,于是再看向对镜画眼线的妈妈,突发奇想,妈妈会不会也是狐狸变的呢?要不要骗她喝点酒,看是否会露出尾巴。

    还没完,后来看家庭伦理剧,什么妻子的诱惑,老公的意淫,每当她看到妈妈和别的叔叔笑,又突发奇想,会不会其实这才她的爸爸……

    何唯无语,你跟你妈多大的仇?

    皮皮佳狡辩,这叫怀疑精神!科学精神!狐狸精都出来了还谈科学呢。

    不过话回来,即便真有人成精,也是坐对面那位。

    坐姿端正,目光得体,话也不带脏字,堪称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青年一枚。何唯在心里翻白眼:精神分裂的野蛮人。

    桌上十多个菜,何唯最偏爱的是煎带鱼,表皮煎得金黄到暗红,口感酥脆,鱼肉入味又有嚼头,是青姨的拿手菜之一,今天发挥得格外好。

    青姨的老家习惯把带鱼叫做刀鱼,何唯也跟着叫过,每当这时,成长于江南水乡的田云岚都会忍无可忍地纠正,在她看来,长江刀鱼才是至尊美味,当然如今也贵出境界。

    何唯的筷子再次伸向带鱼时,撞上另一双,蛇纹木筷发出一声脆响。

    听到一声轻咳,是妈妈的提醒,餐桌礼仪。

    可是何唯想,就是因为礼仪,才没把这道菜搬到自己面前,一不留神,居然只剩最后一块了。她毫不客气地夹住。另一双大概也是同样心理,夹住另一头。一段无辜的带鱼,就这么僵持在盘子上方。

    对方忽然一松,像是不跟她一般见识。

    哼,何唯不屑,她才不要他的谦让,也跟着放手,然而,带鱼并没有落回盘中,而是被另一双筷子夹起,果断而迅速。

    何唯呆住,居然使诈!

    她眼睁睁看着那人夹了鱼送到嘴边,然后,又放下,放进自己的碟子里,端起酒杯,被酒杯挡住的嘴角似乎上扬了一下。

    他怎么不吐口唾沫以示主权呢,还亲一下。难道她还会去他碟子里抢?

    太过分了,何唯看向另外两名目击者,结果发现,人家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一幕尔虞我诈,不知什么时候又聊起生意上的事。

    何唯气得脚痒痒。

    她随便夹了个菜,闷头吃,鞋底在地板上来回蹭了蹭,估准了方位,踹出一脚。对面人身子明显一震,嘴里还含着酒呢,所以就华丽丽地呛了。

    何天奎问:“是不是伤口疼?那就少喝一点,自家人不用客套。”

    周熠用餐巾抹抹嘴:“不碍事。”

    插曲过后,周熠也加入聊生意经。

    他们谈的事,何唯也知道一点,瑞和自主研发的一款纯电动车,刚预售就被某外资品牌起诉,称外观和技术等诸多方面“类似”,涉嫌侵犯知识产权。

    瑞和法务部正在准备应诉,并请了专家对各项指标进行专业评定。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天奎对于结果倒不担心,只是担心不能速战速决,影响销售和企业信誉。

    田云岚提起某一桩折腾了两三年的侵权案,“前段时间终于判了胜诉,是不是这个给了他们信心,也想借此来压咱们?”

    何天奎对这种“相提并论”颇为不满,“他们那是明显山寨,早就应该判侵权,整顿一下国内市场的乱象,不然永远是‘劣币驱逐良币’。”

    周熠现在开公司的配车,就是瑞和自产的插电混动车,他分享了用户体验:“市内用电,长途用油,没有续航焦虑,开惯了油老虎,换一换感觉还不错。”

    何天奎问:“你以前开什么车?”

    “北京吉普,牧马人,大切,几手的都有。”

    “像是你的风格。”

    周熠自嘲道:“装酷而已。”

    何唯哼了一声,引来六道视线。她撇撇嘴,餐桌礼仪已经不能约束她了,她还在怀念那最后一口带鱼的滋味,恨恨的味道。

    好在没人跟她计较,何天奎:“这一次的纯电动车,综合续航有所突破,长途也没问题,支持快充模式,哪天有空,去选一辆。”

    周熠道谢,田云岚接了句:“偶尔换一换风格是不错,不像有些人一成不变。”

    何唯嘴快:“我爸一成不变地爱大奔。”

    除了偶尔也会为自家车“代言”,何天奎的座驾始终是奔驰,最老成持重的款型,无一例外的黑色。他解释:“当年你爷爷送我的第一辆车,就是奔驰,老款,结实,几次帮我化险为夷。”

    他暗叹一声,“这个时代,一切都瞬息万变,能有一两样一成不变,也未必是坏事,对不对?”

    这话已有所指,田云岚飞出一记眼波,然后垂眸。

    当年两人定情,他送她的车,也是奔驰,白色。

    对于这种级别的眉来眼去,何唯见怪不怪了,这两位,外人面前“何总田总”叫得官腔十足,偶尔也有“何先生、田女士”这种低调秀恩爱版本,私底下“奎哥岚妹情意长”,她被虐了二十年单身狗。

    不过,她还是抬眼看对面。

    只见周熠垂着眼,手里端酒杯,嘴角含笑。

    何唯想起个好笑的事:“嘉扬哥他爸也是,开车只开奥迪,手表只戴劳力士,送他的成年礼都是迪通拿,他妈就更绝,买包只认LV,偶尔送个给阿姨,阿姨拎出去买菜,卖菜的都一脸嫌弃,买个姜蒜还要什么塑料袋,扔包里不就完了?”

    田云岚没忍住笑,但也提醒道:“要叫陈叔杨姨,人前人后要保持一致,这么没礼貌,让你周叔叔笑话。”

    何唯看着对面,他?笑话她?哼哼。

    周熠的确没笑话何唯,而是淡定地吃起了带鱼,细细咀嚼。

    话题扯得有点远了,何天奎总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官司这种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只要顾律师表示有信心,咱们也就不操闲心了。”

    何唯一下子捕捉到“关键信息”。

    两年前,瑞和汽车经历过一起侵权案,只不过是原告方,被国内另一家车企抄袭多项外观特有设计。因为有地方政府充当“保护伞”,对方有恃无恐。陈嘉扬就推荐了他这位大学学长,在一线城市知名律所专门负责涉外知识产权的顾律师,虽然“大材用”,但官司赢得漂亮,顾律师因为父母年迈,回到家乡与人合伙开间事务所,瑞和就把他聘请过来当法务顾问。

    何唯对此人印象深刻,不为别的,因为他外形出众……她脱口而出:“顾律师还是那么帅得人神共愤吗?”

    何天奎逗她:“怎样算人神共愤?比陈还帅?”

    田云岚与老公交流了一下眼神,提议道:“让嘉扬有空过来吃顿饭吧。”

    这话题转换得有点突兀。

    刚才还大咧咧把“嘉扬哥”挂嘴边的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她用筷子在自己的碟子划拉着,声:“让他来干吗?”

    田云岚给她盛一碗虫草花响螺花胶汤,“吃顿便饭而已,好久没见了。”

    何天奎则是问周熠:“老陈家的儿子,你以前应该也见过,还记得他吧?”

    周熠端着酒杯,轻轻摇晃一下,“没什么印象了。”

    他这话时目光掠过对面,对面的人视线微垂,睫毛忽闪,脸颊比刚才多了点淡淡的粉,像是敷了一层薄而细的胭脂,让他想到一个词,粉面含春。

    何唯的羞涩也只停留不到一分钟,就恢复自若,语气随意道:“跟他是没问题,能不能来就不知道了,他最近忙得很。”

    田云岚笑:“要忙,谁不忙?咱们这一桌上就一个闲人。”

    何唯立即抬眼看对面。

    田云岚无语:“别看了,就是你自己。”

    ***

    当晚何唯与陈嘉扬通电话,他一口应下。还要好好准备两份礼物,跟她探讨:“要不带点好茶?我知道叔叔对茶有研究,阿姨喜欢白茶,你是喜欢每种都试一下,对了,知道‘三茶六礼’不?”

    “我只知道左麟右李。”

    “这要是在古代,这一环节就叫提亲,接着是下聘……”

    何唯断:“陈先生,醒醒,现在是二十一世纪。”

    那边笑,“我都想到洞房花烛了。”

    陈嘉扬的调戏大多点到即止,这也许就是太熟的两个人忽然变成恋人的后遗症,双方都需要时间适应,而且还要给对方时间适应……这样一来,多出了个“时差”,而有些该猝不及防发生的,火花之类的东西,稍纵即逝。

    这一次,他话题一转,起了周熠。

    据调查结果显示:他这些年辗转了多个城市,用脚丈量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工作变动频繁,属于流动性较大的人口,查起来比较费时,但是经确认,既没有案底,也不是老赖,顶多有几张超速违停罚单……结论是,这基本算是个好人。

    何唯不由松了一口气。

    陈嘉扬语气却没有放松:“尽管如此,还是不能大意。”

    “为什么?”

    那边顿了顿,才:“我们这种家庭,多提防一点是应该的。”

    何唯默然。

    ***

    外界只看到何天奎宠女儿,好奇嫁女时会陪送几个亿……其实对何唯来,父母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是两个字——自由。

    老爸曾做过注解:要想拥有自由,首先你得能忍受“不自由”。

    换句话,自由的甜,是用自律的苦换来的。

    所以这一天,当何唯站在秋风中瑟瑟发抖,觉得自己比苦菜花都苦时,就是这样自我安慰的。这不叫苦,这叫苦其心志,这不叫累,叫劳其筋骨,这不叫饿……她赶紧住,再这么瞪眼瞎话,胃就要抗议了。

    何唯最近得到一份工作,在某教授的私人工作室当助手,其实就是杂的。但这也是每个雕塑生的必经之路,利用课余时间参与实践,为自己积累经验。

    因为只有她一个女生,而且还是长得不错的女生,师兄们很是关照,许以特权——可以不干活。何唯毫不领情,你们能干的,我都能。

    你们不能干的,我也能。

    然而,一天的搬泥、摔泥等体力活做下来,自己也成功累成一滩泥,变成了“泥人何”。后果就是,好不容易盼来一辆空出租,因为手太酸,举起时慢了半拍,生生错过了。

    同在路边等车的一个女孩,了个电话给男友,扭着身子发了几句嗲,不到五分钟车子就到了。何唯也想如法炮制,结果是对方占线中。

    她找了个假的男朋友。

    她跺了跺脚,准备给家里司机,然后就听“吱嘎”一声,一辆漆黑锃亮的车子停在身边。

    是新车,还是一辆悍马。

    后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冲她一偏头:“上车。”

    何唯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周熠的车?

    车门已推开,周熠的手还搭在手扣上,是一种随时要关上的节奏,她顾不上许多,立即拉开车门钻进去。

    坐进里面果然很舒服,连带着看身边的人都舒服了些。

    “这是你的车?什么时候买的?”

    “不是买的。”

    周熠平静道:“上两个路口偷的,所以得开快点儿。”

    何唯看着他没话,他侧过脸看她,“怕不怕?”

    何唯靠上椅背,把长腿伸得自在一点,“怕什么,那多刺激。”

    周熠笑。

    其实何唯挺喜欢这种粗犷又酷酷的车,但是坐的机会不多,因为老爸那么持重沉稳的中年生意人,肯定不会开这种张扬的车。陈嘉扬嘛,倒是有越野,也有跑车,但是,他现在正努力扮演“持重沉稳”……所以上次吃饭,听某人轻描淡写地“大切”时,她心里就泛起一丢丢酸。

    车里暖和,她解开围巾,好奇地量内饰,“听这车停产了是吗?”

    “嗯。”

    “那你怎么买到……偷到的?”

    前面的司机笑出声。

    何唯这才量过去,那位也正好回头,冲她一摆手:“嗨。”

    是个极其年轻的男人,或者叫大男孩更妥当。皮肤白,五官不错,头发微长带卷儿,右耳镶一颗耳钉,像个漫画里走出的少年。

    “我叫宁宇。”他自我介绍,“我知道你,你是何唯,周哥的大侄女儿。”

    何唯窘,什么啊,土死了。

    宁宇回头看路,透过后视镜对何唯贼精一笑:“我跟周哥是哥们儿,所以按辈分,你该叫我宁叔叔。”

    何唯难以置信,这个家伙的脸皮还真是,比他周哥还要更上一层楼。她一扬眉:“你几岁啊?我看你还没我大呢。”

    “辈分跟年龄有什么关系,你周叔叔不也才比你大六岁?”

    无辜躺枪的周熠瞥了他一眼,何唯接道:“在我这里就有关系,我对比我年纪的人从来都直呼姓名。”

    宁宇不甘示弱,故意粗声道:“我二十。”

    “我二十零四十五天。”何唯不紧不慢,“我赢了。”

    宁宇一愣,“还带这样儿的?”立即改口:“我也二十零……很多天。”

    周熠这时才来一句:“你二十零负三天。”

    何唯得意地笑。

    宁宇哀嚎:“哥,不带这样补刀的,我可是自己人啊。”

    周熠不理他,任由他在那嘀咕什么“兄弟情分不堪一击”之类的,还夸张地手捂胸口。何唯想提醒他捂错地方了,心脏在左边。

    前面到了十字路口,宁宇问:“往哪边儿拐?”

    周熠:“先送刺猬回去。”

    刺猬,这又是什么鬼?

    何唯某根神经敏感地一跳,看向身边这位:“什么刺猬,谁呢?”

    周熠冲她一笑,“给你起的,喜欢不?”

    “不喜欢。”

    “我觉得挺好。”

    “我也觉得挺好。”宁宇插嘴,“多萌啊。”

    “喜欢就送你。”何唯回他一句,又瞪周熠。

    后者根本不接收她的信号,懒洋洋往椅背一靠,闭上眼。

    何唯视线往下,落到他身上。他只穿了件衬衣,外面是深灰色羊绒大衣,剪裁得体,质地精良,显得人特别有型,有派头。她几乎看不到他身上那种罪犯气质了,这算是好事吧。于是暂不计较他乱起名字,而是问:“你不回去啊?”

    周熠闭着眼“嗯”了一声,“约了人,晚些回去。”

    “你还挺忙。”

    没等周熠话,宁宇接茬儿:“周哥现在是市场部二把手,忙点儿怎么了?”

    何唯明显吃惊,这升得也太快了,还是市场部就剩俩人了?

    周熠解释:“老胡的副手跳槽去了互联网公司,就把我提了上去。”他顿一顿,“当然,也可能是你爸过招呼。”

    “原来是裙带关系。”

    何唯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周熠的感觉其实有点微妙,看到他有好的变化她欣慰,但是又忍不住踩踩他,也许是单纯看不惯他那嘚瑟样儿。

    周熠当然嘚瑟,不用嘴上,光看这车就够了。

    当事人没什么反应,倒是前面那位不乐意了,“什么裙带,周哥是凭自己本事,他才来一个月就是销售冠军了,这叫破格提拔……”

    周熠听不下去,“行了你,谁不知道谁。”

    何唯接道:“所以喜提一辆悍马?”

    宁宇皱眉:“悍马怎么了?周哥又不是第一次开这车。”

    周熠咳嗽一声,前面这才住嘴。

    周熠:“你到了。”

    何唯往窗外一看,果然。

    一个急刹,何唯没防备,猛地往前撞去,一路上都开得挺稳,显然这一下是带了些故意。何唯也有点不愉快,懒得计较,推开车门:“我先回去了。”

    “等等。”周熠叫住她。

    她疑惑地回头,却迎上他伸过来的大手,食指戳上她鼻侧,用力一抹。

    好疼。何唯皱眉,瞪他。

    周熠食指冲她一点,言简意赅:“你。”

    我怎么我?何唯正不忿,立即反应过来,不是你,是泥。

    她在工作室干活时蹭的,再看他指腹,果然黑了一块。她还是有些不忿,捂着鼻子:“泥就泥,洗掉就是了,用那么大劲干嘛?”

    鼻子都被戳酸了。

    周熠看着她:“鼻子怕碰?难道是整出来的?”

    前面那位放声大笑。

    作者有话要:

    2019.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