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顾以桃站在人群里,人群最开始闹起来的时候,她是懵着的。
天气又湿又闷,出来没一会儿就被闷出一身汗,顾以桃烦躁地拨了下额前塌下来的刘海。
她不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她只是个搞科研的死宅,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天气,她站在人群里,低头盯着脚尖,只希望时间能快点过去。
然后人群忽然骚动了起来。
顾以桃茫然地左右看了看,从吵嚷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盛青君!你赔我儿子的命!”
尖利的声音似要刺破耳膜。
顾以桃一个激灵,被热得混混沌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
老师也来了吗?他在哪里?
顾以桃伸长脖子张望着,一边拨开人群往外挤。
几个远征军护在前面,拦住冲过来的家属。
“女士请您冷静一下,您儿子的死与盛先生无关,您儿子是为帝国牺牲的,帝国将永远记住他。”
“什么为了帝国!”女人指着盛青君,仇恨的火焰在眼中燃烧,“我儿子就是为了保护他才死的,他凭什么要我儿子保护!”
女人歇斯底里地叫着,远征军只敢拦着,不能真伤害到她们,被一个人漏进来,赤红着眼睛问道:“盛青君,你身上背着多少人的命,午夜梦回,你不会做噩梦吗?”
长发的青年站在军人中间,他被人质问、谩骂,却仍然保持平和与疏淡,定制的正装完美贴合他颀长如松的身影,模糊的雨幕里,他遗世独立。
盛青君直视那个发出质问的人,清冷道:“我不会。”
冷静无波的三个字落在人群里,炸出一片哗然。
有人哭喊着跪坐在地:“我可怜的儿子啊——”
那人白发苍苍,满脸蜡黄,西服松松垮垮挂在她骨瘦嶙峋的身体上,极不合身,显然是为了今天的场合临时向人借来的。
年迈的女人,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生活孤苦艰辛,任谁见了都要一声可怜。
远征军为难地对视一眼。
对于闹事的人,他们可以摆出强硬的态度去驱赶,但对于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他们……
有几人看着那女人,想起自己的家人,自己在外征战时,家人是否时刻都在担心,若自己殉职,父母应该也会向这人一般吧……想到这里,他们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顾以桃却火冒三丈。
“你——”
从接受良好教育的女孩子不出脏话,愤怒的声音被人群的谩骂和哭声淹没,她咬了咬牙,冲过去。
“战士们为了信念而牺牲,你们的行为完全就是在给他们的荣誉抹黑,你们这是要让英雄们死不——”
手腕突然被拉住。
顾以桃吓了一跳。
她转头。
“师娘?”
顾以桃愣了愣:“你怎么在这里?”下意识地问出问题,她又摇摇头,双手抓住云支,急急道,“这不重要,师娘,就是那个人一直混在人群里煽风点火!帝国给殉职军人的抚恤金绝对够一整个家庭衣食无忧,她怎么可能没衣服穿!她就是故意来碰瓷的!”
云支:“我知道。”
“那我们快……”顾以桃原本想快去帮老师,抬头看到云支的眼神,蓦然噤声。
云支刚才在跟她话,眼睛却没看她。
云支的视线穿过人群,与最前方队列中的某个男人对视。
——马克兰公爵。
男人眼神嘲弄,警告她:这就是你算计马克兰家族的代价。
云支勾了勾唇,回以微笑。
“师娘?”顾以桃没看过云支这么冰冷的样子,她顺着云支的视线看了看,但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她不知道云支在看什么,“老师他……”
云支安抚地拍了拍顾以桃的手背,叫她稍安勿躁:“相信他,交给他。”
那边,威尔曼上校走了过来,冷硬道:“在这种场合闹,你们想干什么?”
威尔曼上校严肃起来时也带上了军人的肃杀,家属们一怵,有些退缩,但又想到公爵答应的报酬,立即梗着脖子继续哭喊:“我可怜的儿啊,你看看你拼命保护的人就这样对你,人家早就忘了你啊!你走得真不值啊!”
她哭着哭着,抬头,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光:“我就是要在这里闹!怎么着!我要让这里所有的英魂们看看,他们保护的帝国都是些什么蛀虫!”
喊到最后,她把自己喊感动了,真就溢出几滴眼泪。
威尔曼冷漠地看着人们:“不军部下发的抚恤金,青君每年都给你们送了多少东西你们自己清楚,不要得寸进尺了!”
“谁要他的钱!”女人声嘶力竭,“钱有什么用,钱能让我儿子死而复生吗?我只要我的孩子,只要孩子啊……”
她捂脸哭着,忽然扑过来,威尔曼伸手欲拦,被盛青君制止了。
女人紧紧抠住盛青君的衣服:“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啊!”她想起公爵的吩咐,要想办法羞辱盛青君,于是使劲拉着他往下拽,“别以为用钱就可以解决一切,你给我跪下来!向这里所有因为你而失去孩子丈夫的人磕头道歉!”
“够了!”威尔曼利喝一声,沉着声音对部下,“把人带下去,别让他们惊扰英魂。”
“等等。”盛青君再次阻拦道。
他垂眸看着纠缠不休的女人。
他记得每一个因他而死的战士,也认识他们的家人。
“李女士。”盛青君道,“如果这是您所愿,我答应您。”
女人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无礼,她就是故意的,所以没想到盛青君会这么轻易便同意,她愣了一下。
盛青君趁她愣神之际,抽回自己的手,他后退几步,脚步移动,转了个方向。
“盛青君!”威尔曼要来拉他,被他躲开。
“没关系的上校。”他平静道,视线往人群中捕捉那抹熟悉的身影。
云支正死死拉住顾以桃,忽然对上盛青君的视线,她看清了他的眼神,嘴唇一颤,猛地别过头去。
余光里最后闪过的是青年眼中面对她的柔光。
云支闭上眼。
看不到了,声音却仍然将他的动作转化为画面。
他一边膝盖弯曲下去,然后是另一边,越来越大的雨水噼啪在他的衣服上。
他跪在雨水里,绸缎一般的发沾湿。
顾以桃不挣扎了。
她死死捏住拳头别过脸。
纷乱的人群,不加掩饰的视线肆意投到那个清俊青年的身上,他们在看这位天之骄子的笑话。
两个女孩子逆着人流而立,顾以桃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洞地看着天空落下的雨,有水沿着脸颊滑落,她忽然觉得好冷。
“为什么啊师娘……”她喃喃问道,似不解,似埋怨,“为什么要任由那些人……”
“他一直很内疚。”云支,
顾以桃:“可这本来就不是老师的错!他们凭什么——”
云支出乎寻常的平静:“所以他跪的不是那些人。”
顾以桃:“那……”
她反应过来。
盛青君跪的,是沉睡在这里的英魂们。
向英魂屈膝,致以敬意,是理所应当,没有什么可羞耻的,也不是羞辱。
威尔曼看着盛青君,顿了顿,忽然冷笑一声,对咄咄逼人的人群:“你们的儿子、哥哥、丈夫都是我的部下,他们的牺牲全是因我指挥不当,我也该向你们赔罪。”
威尔曼也跪了下去。
他跪在盛青君旁边,面向英雄墓。
上校都跪了,他手下的整个军团便浩浩荡荡地跪下。
虚幻空渺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整个画面静寂无声,却气势逼人。
人们莫名觉得心慌。
原本得意洋洋的目光变的躲闪。
吵得最欢的几个人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神色讪讪,但已经没有人理会他们了。
想羞辱人看别人笑话,却不知,他们自己才是丑。
云支带着顾以桃从那些人身旁走过,路过时顾以桃冷冷乜了他们一眼,然后快走几步追上云支。
她们走到了军团的侧后方,与军人们隔了一段距离。
她们向着英雄墓深深低头弯腰。
另一边,停下歌唱的薇拉也整衣,欠下了身。
……
这段风波并没有被播出来。
整个仪式结束后,秦校长挥了挥手放云支自由,云支和盛青君一起回去。
飞行器里冷气开得足,被雨淋湿的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又容易感冒,云支把外面的衬衫脱了,裹着条毯子,盛青君拿毛巾帮她擦头发。
她的头发比重逢时长长了点,也没那么卷了,明媚依旧,冷艳少了点,取而代之的是女孩子的柔和,盛青君一点点擦着,以指为梳,顺手帮她整理了一下结的地方。
他手法细致温柔,云支在他怀里眯了会儿,舒服的快要睡着了,但她想起一件事,爬起来:“今天那些人突然碰瓷,是马克兰安排的。”
“嗯我想到了。”盛青君专注着手头的事。
云支歪歪脑袋想转头看他,盛青君正用毛巾拢住她的头发,轻轻按了她一下,云支便不动了。
虽然今天的事是有人刻意挑起的,但那些人喊出来的话多少还是带着真情实感。
“威尔曼上校跟我,你以前不会在纪念日当天来陵园,今年却临时改了主意,是因为我。”
盛青君想起白天威尔曼短暂地脱离队伍离开了一段时间,原来是找云支去了,盛青君心道了声多嘴,:“往年不在首都星,今年恰好有空。”
“这么,你果然只有今年来了。”
“……”知道自己被诈,盛青君默了一下,被云支趁机转过了身,和他面对面。
威尔曼上校是来找过她,不过没有提到盛青君,而是和她谈了一下她父亲的事。
那时她正站在一块墓碑前,看着照片上眼熟的脸,她脸盲,能被她记住的都是有过不少交集的人,这是一位师兄,也曾经在一次实训中做过她们班的教官,云支不上来看到熟人躺在这里是什么感觉。
清扫墓前灰尘的工作轮不到她,师兄的家人们来了,云支和他们简单了声招呼,放下一束花就离开,迎面遇到找来的威尔曼上校。
两人走到了檐下,远远看着那家人在墓前摆放糕点,开盒子,一位老人张口着话,手抚摸碑上镌刻的名字,云支看到雨幕下老人红了眼眶。
“你父亲也本应葬在这里。”威尔曼上校在旁开口。
“他是卧底。”
“但这些荣誉是云少将应得的。”
人已死,荣誉又有什么意义?云支:“不管如何,这是他的选择。”
威尔曼上校认真地看着云支,见她面色平静,的都是真心话,微叹一声,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云支:“?”
云支莫名其妙地看着离去的威尔曼上校,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然后她福至心灵,朝威尔曼上校离开前那一眼的方向看去。
盛青君站在那里。
云支恍然。
他是担心她到了陵园会触景生情想起父亲。
……
“盛青君。”云支认认真真叫了他的名字,“要不要去看看我爸爸?”
盛青君帮她把毯子往上拉了拉,:“好。”
云父的尸身——如果还存在的话,此时应该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飘着,云支只在祠堂后面立了一个衣冠冢。
回到家,两人各自洗了澡,换下被雨淋湿的衣服,整理完仪容,云支带盛青君去祠堂。
祠堂在宅邸后林的深处,位置很偏,盛青君没来过。这是一座仿古式建筑,用刻意做旧的木料搭建而成,周围杂草丛生,看起来阴暗又压抑,但这里其实很干净,宅邸里空置的房间不一定会定期清洁,但这里,机器人每周都会过来扫。
盛青君将蜡烛一一点亮,放置在云支父亲的牌位前。
云支拿着酒走进来,倒一杯放桌案上,然后再分别给自己和盛青君倒了一杯。
“爸爸。”云支叫了一声,向牌位敬酒。
托了穿越的福,她在这个世界出生时意识清醒,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然记得这位便宜父亲的模样。
他面容英俊而锋利,是个干脆、果决、有威信的人,但在面对对女儿时却十分笨拙。
云支回忆着往事,旁边盛青君也敬了酒,云支侧头看看静立的他,问:“你在心里偷偷跟我爸什么呢?”
“我向少将道歉。”
云支一怔。
朦胧灯火中,盛青君的眉眼愈发沉静。
他出生时,父母早已过世——很多军人的孩子都是这样,作为军人不能有软肋,作为父母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面对战乱,所以他们让胎儿沉睡在孕育系统里,设定了一个时间,基本上是在几百年后,他们希望孩子出生的时候帝国已经和平而昌盛。
他从一个人生活,其实在云支出生前他就认识云少将,在时候,云少将有关照过他。
后来云支出生,这对父女俩都别别扭扭,云少将很少回来,不知道该如何跟女儿相处,有一次回来后发现云支老往隔壁跑,似乎和隔壁的盛青君相处得不错,他默默观察了一阵,就找盛青君谈过一次话。
“你父亲很愧疚,他未尽也无法尽父亲之责,希望我能照顾一下你。”
盛青君记得那天,高高在上的军部少将郑重地对他这个孩子弯下了腰。
盛青君垂眸:“但我没能兑现承诺,没有照顾好你,反而是你为了我受……”
“原来我爸那么早就认可你了。”
“……什么?”
“我还想着要是我爸还活着,该怎么暴某个敢拐跑自家闺女的臭子,没想到他早就把我托付给你了。”云支看着他,眨眨眼,“那你是不是该改口了?”
手中有被塞过来一杯酒,盛青君望着牌位,幽幽烛火下,上面的“父”字格外清晰。
他沉默了很久。
“……伯父。”
慢慢来吧,云支心想。她给自己也重新斟了酒,而后敛容道:“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少将。”
她面对牌位仰头喝下酒,盛青君因为她最后的称呼而转头看她,跳跃的烛火迷离了她眼中所有的情绪。
“其实我……”
她将一切缓缓道来。
她不是云家真正的女儿,她只是来自几千年前的魂魄。
她不是生而知之的天才,她穿越时已经十几岁。
被人夸赞的很多战策也都只是源于前世所学,不是她的。
完后,云支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不少,她看向盛青君:“是不是很难相信?但我发誓,我的都是真的。”
穿越这种事已经很玄了,更何况他还是科研学者。
与云支所想不同,盛青君除了最初的诧异后,很快就接受了她的事。
想到他自己每次睡觉都会附身到那只仿生熊猫身上,穿越这种事也就不那么令人惊奇了。
退一步讲,即使没有他附身这件事,对于她所的话,他本就无条件相信。
“最初醒来的就是你,所以你就是少将的女儿,我一开始认识的也是你。
“虽然你有前世的知识在,但也仅仅是一些生活常识,几千年的文明差距和科技知识的断层,比从头开始学习并适应这个世界更不容易。
“那些战策是最基础的东西,你以前比赛的制胜关键是你能将之运用与转化,以及出色的随机应变和战斗能力。”
云支不习惯被人夸。
“够了够了,彩虹屁住。”她视线瞥到旁边,手指绕了下耳边的碎发。
“不是彩虹屁。”盛青君,“毕竟我是见过的,你以前学习有多拼命。”
云支笑道:“那也多亏了盛老师从给我开灶。”
明亮的笑意在接触到桌案上的牌位后又沉寂下去,她向牌位无声举杯,又喝了口酒。
今天一整天明明就只是在扫墓,却给人一种发生了很多事的感觉。
陵园里没有她的亲友,但有认识的师兄师姐,氛围让情绪放大、再进一步加重,与大喜大悲不同,胸口像闷着团乌云,包裹着绵绵密密的哀,一直散不去。
云支其实刚才在飞行器上就已经很累了,是精神上的疲累,这会儿几杯酒下去,脑袋便变得晕晕乎乎,面上浮起坨红。
她不常喝酒,也没借酒浇愁的算,来这儿喝酒只是因为父亲喜欢,此时察觉到醉意,就在盛青君来拿她被子时顺势停下了。
她喝醉后很安静,生理泪水蒙上眼睛,她透过这层水汽直愣愣看着牌位,眼中焦距若有似无。
“回去吗?”盛青君问她。
云支幅度摇了下头,轻声:“再陪一会儿爸爸。”
烛光摇曳,两人都没有再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呼吸变得平缓而绵长。
盛青君最后整理了一下桌案,将她横抱起来,回了房间。
他把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正想悄声离开,袖子被人拉住了。
云支处在半睡不醒的状态,努力睁开眼睛看他,声音比平时缓而软:“今天就睡这里吧。”
这一次她不是想逗弄他。
只是单纯的,心情低落的时候,希望他能在身边。
盛青君握着她的手:“好。”
云支往里挪了挪,在盛青君上来后,又挪回来,蜷在他怀里。
盛青君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她的后脑,最后手落到她的肩膀,揽住她。
“睡吧。”他温和。
云支真的很累了,没一会儿就又睡去。
盛青君却一直睁着眼睛没有睡。
他一睡觉,魂魄就会跑到竹身上,虽身体还在这里,但那就不算是陪她了。
……
夜晚的时间很漫长。
特别是睁着眼睛无事可做的时候,每一秒都变得缓慢。
但盛青君不觉得无聊。
黑暗中,听着云支轻而绵长的呼吸,他感到满足。
夜半时分,云支的呼吸突然乱了,她挣扎几下,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快速转动。
盛青君伸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安抚。
“云支,别怕。”
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女孩不动了,眉头舒展开。
盛青君仍轻抚着她单薄的肩背,一下一下,轻如羽毛,直到她重新沉沉睡去。
这个夜晚宁静而美好。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透过窗帘洒入室内的一线月光被朝阳取代,房间逐渐明亮。
听着云支呼吸的变化,盛青君知道她要醒了,便闭上眼。
没过一会儿,怀里的脑袋动了动,云支睁开眼,视线首先看到一缕绸缎般的墨发。
她睡眼朦胧地看了半天,手指顺着头发划至发梢,用发梢挠过自己的指腹。
然后她彻底清醒过来。
想起了昨晚自己拉着人家要人家陪自己睡的事。
有股热气冲到脸上,云支做贼心虚似地爬起来,不去看盛青君,撑起身体探到床头,墙上有一排智能按键,她在其中一个上面按了按,调整窗帘的暗度,将明亮的阳光阻隔在外,房内重新变回了适宜睡眠的昏暗。
做完这些,砰砰乱跳的心才平静稍许。
云支蹑手蹑脚躺回来,仰面平躺了一会儿,又翻过身,朝向盛青君。
他呼吸很浅,鸦羽般的睫毛安静地伏着,鼻梁挺直,云支忍不住用手去比划他鼻梁的高度,手刚靠近他,青年就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相对,云支的手顿住。
“早。”云支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我吵醒你了吗?”
盛青君:“没有。”他假装没看见她的动作,坐起身,伸手虚贴在她的太阳穴,“头疼吗?”
“恩……有一点。”
盛青君便帮她轻轻揉按起来。
他手上温度微凉,力度适中,云支宿醉的不适感被缓解了不少。盛青君按了会儿,待她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便停下,:“用冰敷一下,我去给你煮碗米粥。”
他没把这事扔给机器人,回房洗漱后,去了厨房。
一楼的厨房是开放式的,等云支摸完鱼理好自己从楼梯上走下,便看见站在灶台前的盛青君。
他已经换好衣服,睡得有些乱的长发变回一丝不苟的样子,用发带高高束在脑后。
云支看了眼他挂在椅子上的白大褂,问:“今天也有工作吗?”
“嗯。”
云支叹气:“难得的假期。”
盛青君顿了顿:“如果你有安排,我可以……”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好惨。”云支走到他身后,用豆浆机豆浆,随口道,“你那个实验不是结尾了吗,怎么还那么忙?”
盛青君关了火,用布垫着把锅子端过来,盛出两碗出来摆在桌上,一边道:“接了个新项目。”
“惨。”云支再次感叹。
吃完早饭,云支往保温杯里装了瓶豆浆,让盛青君带着慢慢喝。
目送着他出门后,她转身回屋,坐下来,开光脑继续写剧本。
但不知怎么的,她完全静不下心。
逼着自己写了一个时,屏幕上的文字删删减减,最后也没增加多少,云支看着光脑,只觉太阳穴又胀又疼,这更加重了她的烦乱。
“嘀嘀。”
光脑冒出消息提示。
凌先责发消息来,大家闲着也是闲着,请她过去开灶。
云支看着对话框,手指停在虚拟键盘上,犹豫了一下。
“轰隆——”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接而来的是藏在云层中的雷声,云支猛然回神,走去窗边,将窗户关。
其实,在对外宣布她已向军部提交保护申请,以此让暴露她父亲身份的马克兰陷于危机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了。
这种不安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加深。
就好像考试过后等待成绩的那种煎熬,只不过与考试不同的是,这次,她交了答卷,而那把达摩利斯克之剑却是悬在别人的头顶。
出神地盯着窗外的暴雨看了会儿,云支回到桌前,把对话框中刚才自己的字删除,回了个“好”字。
今天她没再让学生们学习战斗策略,临比赛前塞给他们过多理论知识只会让他们陷入混乱,云支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对战训练。
事实证明,激烈的战斗会令人无暇他顾,训练时,云支全身心投入到和学生们的比试中,短暂忘记了各种烦心事,结束后,所有人不顾形象地瘫倒在地,酣畅淋漓地大口喘息。
晚上,盛青君发消息来要连夜赶个项目就不回来了,云支便也没有回去,她住在学校宿舍,这样也方便第二天的训练。
白天消耗了太多体力,云支没用治疗夜,让身体处于疲惫的状态,一沾床就睡过去了。
夜半时分,她猛然惊醒。
睁开眼,黑暗中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背后全是冷汗。
与外表不同的是,云支内心非常冷静。
自己似乎做了个噩梦。
好像昨晚也做过噩梦。
但昨晚自己没被惊醒。
是因为盛青君吧。
云支没去回忆噩梦的内容,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梦而已,待心跳的速度平缓下来,她掀开被子下床,算去冲个澡把冷汗冲掉。
光脑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半夜两点,万籁俱寂,铃声响得特别突兀。
云支看着来电显示,绷紧了唇。
“喂?”
听筒里传来细细的电流声,对面的人却没有话。
“喂,衣酒?”云支手紧了紧光脑。
呼吸颤了颤,被压抑住:“云支……”
鹿衣酒走过洁白的走廊,出了门,连日的雨让高温降下去一点,甫一出门,含着凉意的风吹来,鹿衣酒抖了抖,茫茫夜色似要将她吞噬。
光脑传来云支焦急的呼唤,屏幕闪了闪,对方发了个视频请求。
鹿衣酒的视线慢慢垂落下来,按“否”,然后“结束通话”。
忙音响起,云支盯着光脑怔了片刻,飞快下床、换衣服,管家机器人听到她的动静,过来询问有什么需要时,见她已经跑出了屋子,再下一刻,飞行器升上半空。
设定好目的地,云支坐在窗边,望着越来越远的地面。
刚才她一边跑一边回拨了几次给鹿衣酒,但都没人接。
她捧着光脑,想了想,了另一个电话。
几乎是拨通的那一刹那,电话就被接起。
“云支,秦述回来了。”他开门见山。
盛青君这次的研究项目是跟鹿院长合作,他一直在中心医院,当秦述被送来的时候,他正和鹿院长做实验。
经过一开始的混乱,鹿院长很快安排好可信的人手,专家、护士们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
盛青君原本想第一时间给她电话,但想了想,时间已经很晚了,她应该已经入睡,便决定等救治结果出来再告诉她。
“在c区16楼。”既然已经醒了,盛青君没劝她继续去休息,他用冷静的声音让她镇定,“你别开太快,路上心。”
……
夜色浓稠,雨后的地面微湿,树叶沙沙作响,偶尔滴下几滴水。
花园里,鹿衣酒抱膝蜷在休息椅上,花香浓郁扑鼻,包围着她。
可惜甜美的花香在此刻更加凸显出方才一见之下的血腥气,这味道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鹿衣酒深深埋下头,整个身体缩成一团。
她不怕血,也见惯了血肉破碎的伤口,更能在解刨实验后面不改色地吃肉。
但她没想到那样的伤会出现在熟悉的人身上。
那个谁不是去星际旅行了吗?为什么会昏迷不醒血肉模糊的回来?
那几乎……几乎不能是个人形了。
脑中一遍遍回放着刚才见到的,苍白死灰、没有生气的面容。
秦述的救生舱与几年前云支的病房交替出现。
仿佛噩梦重现。
鹿衣酒死死按住脑袋,想把那些恐怖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却无济于事。
“衣酒。”
听到声音,鹿衣酒肩膀颤了颤,没有抬头。
云支走过来,坐到她身边。默默拍了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