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4
赵明锦常年带兵仗,麾下兄弟众多,论起长相,浓眉大眼的有,满面虬髯的有,凶神恶煞的亦有。
虽相由心生,但也不能一概而论。
那位三痴先生看上去是阴森了些,好坏却不能轻易论断。
见她沉默下来,向学监以为她是在琢磨“三痴”的深意,笑呵呵地解释:“庄夫子痴迷琴技,沉迷画艺,爱屋及乌,琴技画艺卓绝之人便会引为知己。只可惜年年岁岁下来,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能入他眼的,也就只有零星三人。”
“哦?”
秦学正在一旁接过话头,道:“翰林编修苏展是其一;学生刘景是其二。只可惜这二人,一个学业已结,一个半途而废,自离开后再没回来过。”
赵明锦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景毅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兄长在书院定不会用景流这个名字,当会化名为刘景,将军务必追查此人。
她心念一动,下意识想开口问,不过话到嘴边终是换成了——
“第三人又是谁?”
“第三人是前日里新来的,确有些学识。”
起这位新来的,向学监颇有兴致:“之前苏编修托人捎了幅画给三痴,三痴爱不释手,还拿到学堂上与诸生品鉴,只可惜二十多人中没有一人能窥透画中精髓,唯有那靖州来的陈行之,见解独到,一语便道尽了天机。”
听到“靖州来的陈行之”,赵明锦一口茶水险些喷出去。
白日里黄怀安提到时,她对叶濯在书院的身份还只停留在猜测上,如今却被向学监一句话给印证了。
叶濯给自己安排了个远道而来的书生身份,虽是为了暗查书院,也实在委屈了些。
毕竟来日武举课上相见,他可是要躬身拱手,唤她一声“石先生”的。
想到那般场景,赵明锦借着喝茶的动作,勉强压下翘起的唇角。
整肃好神色,她状若无意般开口:“能得向学监如此夸赞,定然学识非凡,就是不知这拳脚功夫如何,待武举课上,我与他过几招。”
话音落后,除了向学监与夫子们,秦学正脸上也带了分笑模样:“石先生千万手下留情,陈行之文采卓然,学识广博,若这三年能在书院好好表现,三年后或可得书院荐举,拜入左相门下,直入朝堂。”
赵明锦在心中冷呵一声,拜入左相门下,也不看看左相家有没有那么硬的门,能顶得起叶濯一拜的。
“如此看来,”她面上不动声色,“此人果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秦学正将赵明锦的第一堂武举课安排在三日后,这三日中,她可熟悉书院环境,了解书院内务,若有不明,可以到一重院落寻他与向学监。
昨日初至,她已在书院内闲逛了一遍,环境倒是大抵掌握了,至于书院内务,向学监似并不算让她过多参与,只交了本书生名簿给她,让她先行熟悉。
名簿上共有书生二十九人,家世地位俱皆详尽,赵明锦粗略一扫,来自京城的记在名册最前,只有四人——黄怀安、刘柏、段希文与永昌侯世子郑锡。
郑锡的名字虽未抹掉,却已被乌黑的墨迹圈起,想来他的事书院早已听闻了。
赵明锦目光在他名字上停留一瞬,继而向后看去,可是将名簿来来回回仔细看了两遍,都没有找到关于刘景的丝毫记载。
恍似书院中不曾有过这个人一般,但昨日夜里,秦学正还提到过他。
“可是名簿有什么问题?”
向学监坐在书桌后方,日光从他身侧的轩窗钻进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神色,不过嘴角的笑依稀可辨。
赵明锦合上名簿,抬眸道:“名簿怎会有问题,我只是感慨,永昌侯世子可惜了。”
“确实可惜。”
“学生情况我已大抵了解,”她起身,将名簿还回去,“叨扰了。”
“石先生客气。”
赵明锦抬脚离开,走到门边时,又听向学监在身后状似无意地问道:“石先生从京城而来,不知左相近日身体如何?”
她顿住脚步,眸子微微一眯,飞快地将方才他们二人的闲谈在脑中过了一遍。
“义父身子向来硬朗,”着,她扭头迎上向学监的目光,坦荡且随意,“不过苏展辜负了义父的一片苦心,惹得他有些伤怀。”
话音消散,房内陡然沉寂下来,两相对视间,气氛莫名变得压抑,连清脆悦耳的鸟鸣声都让人有些心惊。
不多时,向学监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苏编修向来是个不懂变通的脾性,确是让相爷头疼了。”
她没再什么,只略一点头,抬脚离开了。
回到三重院落,赵明锦缓缓舒了口气,攥在袖口中的手逐渐松开,炎炎夏日,手指间竟起了一层冷汗。
她嫌弃地在衣裙上抹了两把,嘴角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来。
想当年面对北泽的千军万马,她连眉梢都懒得扬一下,就算有一次身受重伤,生死一念之间,也没胆战心惊到冒冷汗的程度。
如今在这的书院中,面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学究,竟怂成这个样子。
果真是安逸日子过久了!
她下意识抬手,隔着衣襟领口摸了摸垂在那里的玩意儿。
白玉短笛,巧又精致的模样,温暖又润泽的触感,上面只有一个孔,十分好吹。
昨日叶濯将它亲手挂到她脖颈上,曾过——
阿锦,遇事莫要逞强,吹响它,万事有我。
她应付一个就已经劳心费神到这种地步,叶濯应对的是整个书院的人,怕是举步维艰,哪有精力分心。
况且若真露了馅,谁保护谁还不一定!
赵明锦将手放下,抬脚回房,房门推开的刹那,夹在两扇门扉间的东西飘然而落。
她眼疾手快,翻掌向上,那字条不偏不倚落入她掌心,略一垂眸,上方三个端正的字映入眼中。
在后山。
她一怔,下意识攥紧字条,屏息凝神听了四周的动静,确定没有其他人在,才抬脚踏进房门。
字条上墨迹已经干透,想是放了有一会儿了。
赵明锦端详这三个字,眉心蹙成了一座山丘。
无论是那简洁利落的语气,还是那飘逸又不失雅正的字体,都像是叶濯留给她的。
可叶濯不会留这种东西给她!
因为他根本不想她插手书院的事,只希望她轻轻松松地做个武举先生。
所以,是书院中有人想将她引到后山去,莫不是已对她的身份起疑,故作试探?
若她不是赵明锦,当真只是石红凝,发现门中夹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字条,会怎么做?
赵明锦习惯性地用手轻敲桌面,片刻后她将字条一收,闲适地往窗边凉榻上一躺。
一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轻轻晃着。
一定是同叶濯相处的时日太久,不知不觉竟染上了几分他做事的习惯。
书院情势复杂,想的愈多才愈容易中圈套,这时候还是简单粗暴些来的管用。
不管是谁,看到这张莫名其妙的字条,都是要去后山看一看的,但去也分为两种——一是□□明目张胆地去看,二是月黑风高偷偷摸摸地去看。
凭她的功夫,不夜里去看岂不是浪费了。
是夜,当真是个月黑风高,无月无星,伸手不见五指的好天色。
赵明锦熄了烛火,等到夜半三更,轻手轻脚地从房中离开,身形一闪,极其敏捷地出了三重院落。
她刚出去不久,三重院落蓦地响起了一道尖叫声,那声音之大、之惊悚,彻底撕裂了院中宁静。
向学监和秦学正提灯走出来,只见院中的刘夫子衣衫不整,跌跌撞撞的跑近,眼中一片惊惶。“出什么事了?”
刘夫子浑身颤抖,连声音都是发颤的:“有、有鬼。我起夜如厕,无意间看到那墙头树下飘着个白影,白影、白影来回晃荡,是不是后山……”
“住口,”秦学正脸色不郁地断他,见院里的其他夫子也都出了房门,他神色一沉,“谈及鬼神惑乱人心,亏你还是学院夫子!方才在哪里看到,带我等前去。”
“是、是,”人多了,再加上被他呵斥了一顿,刘夫子终于镇定了些,抬脚带着众人往方才白影所在的地方走,路过赵明锦房门前时,他又停下,“都、都武人阳气重,学监,不若我们叫着石先生一道罢。”
眼见秦学正又要发作,向学监和善地笑了两声,看着全无动静的房门,若有所思:“闹出这么大动静,我等都醒了,石先生却没有出来。武人阳气重不重老夫倒是不知,不过耳力佳还是敢确定的。”
到这里,已有旁的夫子明白过来,伸手去敲赵明锦的房门,可那房门紧闭,始终没有人来开。
刘夫子:“这……石先生莫不是不在房内?”
向学监看了秦学正一眼,秦学正伸手过去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他站在门边叫了两声“石先生”,见没有人应,这才走进两步提灯一照,房内果然空无一人。
“掌灯,击锣,”向学监脸上的笑意消失,沉下声音吩咐,“全院寻找石先生。”
话音落后,一道清亮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几分笑意,又有几分不解。
“寻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