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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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5年月号,十三周岁还差半个月的安文野,正式走进高考考场,成为一名高考生。

    陈六福的药是真的有用,这才喝了两副,已经完全退烧了,吃饭也一顿比一顿香,只是安然不敢给她吃太多,怕万一脾胃还弱暴饮暴食下去坏肚子,都是提着饭菜到学校门口等她。

    不过,为了缓解压力,她还是去单位晃悠一圈,不然整天就想着高考高考,人都得神经衰弱了。

    每当老宋笑她瞎紧张的时候,安然都无比庆幸自己只有两个孩子,但凡再多一个,她都得搞出神经衰弱来。

    自从查出火灾是王大力人为故意纵火之后,厅里商量了一下,看她这几个月表现很好,在稳住正常生产秩序的同时还能极力挽回损失,也不好再给严厉处罚,只按理来即使是过年也该留领导班子的人留守,他们这样所有人都回老家的工作态度实属麻痹大意,就给了全体班子一个警告处分。

    处分期间是半年不得升迁或者调任,不得参与评优评先,另外再扣除三个月奖金,所有人心服口服。

    当然,安然对工人,也得处罚,虽然谁也想不到王大力进去仓库一趟居然就是为了丢一根烟头,谁也阻止不了他的作死,可集体就是集体,集体有损失,每一个个体都有责任。

    就是要让所有人看见这种后果,以后做事的时候才能三思而后行。

    班子相对来家庭条件要好些,少领三个月奖金克服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普通工人却不一样,他们家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喝,没了奖金光靠那点死工资是不行的。安然就在想,要怎么既少扣奖金又能最大限度的警示教育到工人呢?这是个难题。

    她打算把难题丢给秦京河和孔南风,杨靖就算了,有名的“心慈软”,得罪人的事干不来。

    结果安然却没在单位找到他俩,一问钱文韬才知道,是俩人上个礼拜请了假,去庐山旅游去了。

    哦,江西啊,自从庐山之恋火爆全国之后,华国的老百姓耳朵里渐渐多了“旅游”两个字,经常是同事相约、爱人相约、家庭结伴出行,在海城京市等大城市还兴起了旅游结婚,这俩人还真是趣味相投。

    安然这才想起,他们是跟她过的,但最近她忙着担心野的病和高考,倒把这事给忘了。

    “他们咋去的?”

    “别提了,刚开始是要坐飞到京市去玩两天,再从京市坐火车到庐山,谁知道今年大家都不敢坐飞了。”

    这一年,仿佛是航空飞行史上最黑暗的一年,印度航空、达美航空、日本航空等多家知名航空公司接连发生坠事件,七八个月时间就有一千多人死于空难,想一想老宋跟艾能平安归来,安然真是心有余悸,他们所有的幸运都用来坐飞了。

    “也是,那坐火车是有点慢,估计要好几天才能回来,你看看他们上还有啥要紧工作没做的,你和张秘书商量着处理一下。”

    钱文韬眼睛一亮,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厂长心里他跟张秘书是一样的心腹?

    “好嘞,厂长您要不先休息一下?”

    安然看看时间,估摸着再有一个时,野就要出考场了,她得开车回家去接老太太和老宋才行。正想着,忽然张卫东在门口:“厂长,大门口有个女同志,要找您,她是你朋友,阳城来的。”

    安然一愣,如果是阳城来的朋友,张卫东不可能不认识啊,“她叫啥名字没?”

    “张怡。”

    安然一愣,这名字有些年头了,她要想一想才能把人跟名字对上号,“你让她进来吧。”

    这么多年,安然其实已经快把这个人忘了,听当年因为儿子的事两口子闹得不死不休,男人恨她不守妇道,婚前就与人通奸,她男人是个无赖软蛋软饭硬吃,要让他把这么多年吃的吐出来当时两家子是又打又闹,热闹过好一段时间。

    后来男人被她送进监狱后,她又跟外面怀孕的三分家产打官司,谁也不让谁,儿子死后她忽然觉着分到什么都没意义了,简直变了个人,班也不上了,啥也不干了,就整天抱着儿子的旧衣服又唱又跳。

    曾经是一个多么温柔,多么大方,多么有气质的女人啊,安然看着她那个样子,动了为数不多的一点恻隐之心,没把她送进监狱,这样疯疯癫癫的人,监狱还不一定收呢。就让她在外头有家人照料一下,至少不会饿死吧。

    安然是个记仇的人,张怡怂恿教坏孩子,还伙同宋虹晓一起谋夺自己家业的事,她不可能忘记。只是,她也不想再看见她,没痛打落水狗已经是给野积福了。

    正想着,门口就进来一个清瘦的女人,脸色蜡黄,皱纹和斑点就像鹌鹑蛋的外壳,安然一时没办法跟记忆里那个白净气质女人对起来。

    张怡苦笑一下,“你应该不认识我了吧?安主任,哦不,现在应该是安厂长。”原本的自信与淡定也没了,整个人下意识缩着肩膀,给人一种怯懦的感觉。

    安然不知道接啥,她没落井下石,但也不想跟这个女人再有一丁点接触。

    “放心,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张怡语气虽然还凶巴巴的,但也没多别的,“我来,是想当面感谢你女儿一下,了却我的心愿,可以吗?”

    安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不用,她一个孩子,也当不起你的感谢。”

    “她可真是个好孩子啊,当年头上的疤好点没?头发长出来没?”

    安然有点不耐烦,“你到底要啥,直接点吧。”

    “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给人当保姆,看不起我儿子是个病秧子,看不起我的丈夫出轨,还幸灾乐祸我失去孩子”

    安然看着她逐渐赤红的双眼,心生警惕,“我从头到尾就没有看不起你,相反,我曾经很佩服你。”你在我的公司里,是人人称赞的助理,帮我把一切打点得妥妥当当,让我每天回家有热饭吃,有热汤喝,还总是对我嘘寒问暖,充当一个好姐妹,好朋友的角色。

    就因为你太好了,我把你当成自己唯一的好朋友,你知道了我那么多的秘密,拿着我的信任,却教坏我的孩子,还谋夺了我一辈子引以为傲的事业

    虽然想起这些还是会难受,但安然现在淡定多了,张怡她确实是下留情的,作为她那么多年对自己陪伴的报答吧。

    她一切遭遇都是咎由自取,安然没有推波助澜,也没有暗设圈套,只是把真相告诉她而已。

    无论真心与否,毕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好朋友,张怡看着安然,也有点动容,“那时候的你,佩服我什么呢?”

    安然不想多聊,“不提也罢,回家去好好养病吧。”

    见她始终不,“我就当面跟她两句话,怎么,还怕我吃了她不成?”张怡的脸有点扭曲,可能是这几年一直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表情管理已经完全失控了。

    安然不知道她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是彻底恢复神智还是一会儿疯一会儿清醒,给张卫东使个眼色,把人送走。

    下午,张卫东调查到张怡的情况了,声跟她汇报:“听是去年,忽然疯病就好了,能对答,能上班,现在还准备出家。”

    “出家?”安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两个字,以及是啥意思。

    卫东也有点哭笑不得地:“他们邻居,去年她是去一个亲戚家,半路遇到那家人孩子,回来忽然就清醒了,一直自己作孽太多,以后要好好赎罪,这样下辈子就能跟儿子重逢,赎完罪她就打算去出家”

    安然有点明白了,这是想通了善恶因果?这辈子受苦受难,所以打算下辈子再来一次吗?不过,她为什么就这么肯定人可以再来一次?在佛家的法里,下一世还不一定是轮到畜生道还是人呢。

    “她去了哪个亲戚家?”

    卫东有点难以启齿的感觉,吞吞吐吐。

    “咋,还怕我接受不了啊,你吧,我都受着。”

    卫东犹豫一下,有点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厂长你听过配配阴婚吗?”

    安然一愣,也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石兰人讲究个“面子”,尤其是很多年纪一把也没老婆的,或者年纪夭折的,活着没媳妇儿,死了家里人也会想着给配一个,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死尸比活人“便宜”。

    尤其是到了男多女少,人口流出非常严重的时候,这种陋习更加受到了很多农村老光棍的追捧。有的村子或者宗族甚至认为一旦家族里出现一个未婚的人(魂),整个家族的运势和风水都会受影响,有时甚至出现举全村之力给死了的老光棍孩子配阴婚的事。

    封建余孽都不足以形容,毕竟这不是单纯的封建思想,而是缺少对生命的敬畏。

    石兰省作为重男轻女大省,一直到很多年后都还存在这种陋习,四十年后甚至达到丧心病狂的程度,任何一个有点文化的人都会觉着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这他妈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嘛,张怡的儿子,据就是死之前,她婆家一家子给找了个体弱多病的姑娘,是等死后就给配婚张怡不知怎么回事那天想跑到那家人家里去,路上看见那个姑娘,一看就把自己疯病给看好了。”卫东是又恶心,又有点不解。

    安然却知道,这哪是什么看好了啊,估计是受刺激了,不定以前的疯傻就不是真疯,只是自己逃避现实,不愿接受儿子死亡的一种方式,将自我内心封闭起来,混沌度日。忽然某一天受到某种强烈刺激,就戳破了她的蜗牛壳子,不得不面对这个世界罢了。

    安然不上同情,但也不会落井下石,不打算再过问张怡的事。野上午的语文考得还不错,出考场的时候姑娘斗志昂扬,吃完爱心餐不算,还闹着要喝汽水,老宋惯她,给买了一瓶,她有点担心会不会坏肚子,毕竟感冒还没彻底好。

    “那户人家厂长也知道。”张卫东又幽幽的来了一句,“就是上次你让我调查的那个刘雨花。”

    安然一愣,“你的意思是,答应给张怡儿子配阴婚的是刘雨花?”

    “对。”

    安然怔了怔,忽然想起严厉安过,据刘雨花交代(诉苦),刘家人不把她当人看,一直非打即骂,还担心她早死,捞不到好处,把她早早的配了阴婚巴拉巴拉,反正就是她的犯罪都是情有可原。

    当时安然以为是她为了脱罪瞎编的,此时一想,还真有可能。

    为了钱,刘家人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事,以前觉着刘美芬坏,可刘美芬不能再作恶的时候,邪恶的事依然在发生。

    如果刘雨花现在被这样迫害,那上辈子的野是不是也这样一算,野受的磨难更多,她不弄死刘家人都不姓安了。

    安然追出去,结果没追上张怡,她已经坐上公共汽车走了。至此,安然更加坚信她前几年是通过装疯卖傻逃避现实,不然一个脱离现实社会多年的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熟练的乘坐交通工具?

    更何况,她还能一个人找上刘家去,那没点真能耐安然是不信的。

    所谓的受到刺激而清醒,估计也是遇到刘雨花跟她嘚瑟自己重生的事,给了她希望,以为只要还完罪孽下辈子就能再来一次,再跟她的儿子相见。

    安然作为一个“享受”到重生“福利”的人,也不知道什么了,只能如果真有来世,希望她能真的有个好归宿,改邪归正,军也能健健康康的。

    下午考的数学是野的强项,一出考场就蹦跶过来,跳起来想要搂安然的脖子,“妈你就不问问我考得咋样?”

    安然心这还用问吗,肯定是满分呗,要不是的话肯定就不是这个表情了。“行了,别骄傲啊,明天还有呢,晚上想吃啥?”

    野总是突发奇想,“涮羊肉可以吗?”

    安然抬头看天,“三十度啊妞,你能吃得下去?感冒也没好全乎,等几天吧。”

    野扁扁嘴,又去缠老宋,撒娇卖萌乞讨,就是要吃羊肉。平时几乎是有求必应的老宋,今天也破天荒的拒绝,不行就是不行。

    最后她又去求姥姥,姥姥也不敢答应啊,又被她磨得没办法,“然然你看孩子这么想吃,不如就”

    “妈你别上当,她就是故意撒娇的。”平时可不这样嗲声嗲气话。

    丫头鬼灵精怪,学坏了。

    老太太不赞成然然的话,更心疼自己一带大的孩子啊,“那要不,姥姥给你烙羊肉馅儿饼吃,怎么样?”

    野一下就高兴了,搂着她故意:“哎呀我就知道这世界上就姥姥最爱我,老宋和安啊,就是嘴上不爱,心里也不爱,我就是个多余的哟”

    安然白她一眼,臭丫头,油嘴滑舌,阴阳怪气,长本事了,屁都不想给你吃。

    但路过菜市场,她还是下去买了两斤瘦羊肉,半斤韭菜,一个洋葱,又去干料摊子上称了二两胡椒粉,羊肉馅儿饼这几样是必不可少的,当然如果把韭菜换成香菜的话会更香,只是老宋不爱吃香菜。

    回家,母女俩聊着闲天,一个剁羊肉,一个切韭菜和洋葱,厨房还显得拥挤起来,面发好,把韭菜碎和洋葱碎跟羊肉拌一起,打俩鸡蛋,加上胡椒粉和盐巴,饼皮做好,一包,放锅边烙上。

    野中途跑进来好几次,就眼巴巴看着那馅饼一个个贴在锅边上,流口水啊。

    这几天生病全吃清淡的,她能不馋吗?

    饼子还没出锅,包文篮的电话又准时打来了,问妹妹考得怎么样,他们在家吃啥,有没有好好奖励妹妹。

    野把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里拿着两块馅儿饼,吃得满嘴流油,“哥我们吃羊肉馅儿饼哟,表皮金黄焦香,馅儿又鲜又香,简直能让我吞下舌头,一口气吃了三个”

    文篮被她馋得直咽口水。

    “哥你等一下,我去拿第四个哟。”

    刚伸过去,就被老宋把烙饼筐子端走了。

    于是,电话粥就变成兄妹俩对父母的花式吐槽。

    今年因为多家航空公司出问题,他们的课业一下繁重起来,已经结束地面教学,准备开始学习空中领航和航空气象、仪表程序,任务非常重,是暑假只放一个礼拜,他不打算回来了,就等着妹妹去呢。

    他跟其他人一样坚信,妹妹肯定能考上燕京大学数学系。

    当然,未来的燕大数学系高材生现在还是只病猫,因为不知道不忌嘴会不会导致发烧反复,这一夜,安然给她量了两次体温,几乎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三个大人将她送进考场,这才各司其职,上班的上班,做饭的做饭。因为上次的火灾,有些棉花怎么清洗也洗不干净,使用化学染料处理之后倒是看不出来了,也不影响棉织物属性,但不知道是谁传出去,东风纺织厂的棉花是黑心棉,不保暖不还有毒,一传十十传百,有几个本来快成的单子都给黄了。

    下午,安然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去库房看看,成品已经有好几吨积压了,要是再卖不出去,一到书城的雨季,阴雨连绵,就会有霉变的风险。

    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呢?

    底下工人想得挺简单,反正是布,卖了就行啊,大不了便宜点卖,总之换成钱就能给大家发工资。

    是的,因为现在单子少了很多,这厂里奖金也肉眼可见的少了,虽然跟其它厂子比起来还是不错的,但在拿惯了高工资的东纺人眼里,这收入骤减啊。

    不仅工人着急,安然其实也着急,但她知道再急也不在这三天两天的,得先等野高考完,她才能甩开膀子干。

    果然,今天也不例外,一到仓库,管库房的老李就上来叨叨叨,拐着弯的问她找到销路没,这么多纺织品堆在仓库里是东纺从未出现过的情景,既得防火又得防潮,还得防虫蛀,搞不好损失可就大了。

    老李是个好老头,很负责任的老工人,以前一直在精梳车间,后来安然允许大家申请调岗,把身体条件、视力条件和文化程度不合适的工人换到简单的岗位,工资虽然低了,但厂里放心,工人也乐意。

    “老李叔你别急,就多放几天,坏不了。”

    老李咂吧咂吧嘴,欲言又止。

    安然知道他要啥,工人操心的是有没有奖金发,可她还得担心供需关系的改变造成的价格跳水。

    谁都知道只要把价格降到足够低就能处理出去,可这样大批量的超低价产品涌入市场,是会造成同类产品价格波动的,而且是大幅度波动,这个夏天正是全国物价普涨的时候,忽然出现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状况可是很棘的。

    国企的存在不仅仅是创造经济价值,还有稳定物价的社会责任。

    所以,到底要怎么处理,她还没想好。

    “厂长,有人找。”卫东来到仓库门口,显得挺着急。

    安然赶紧出去,“这次又是谁?”

    “严副,是有急事。”

    严厉安在她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茶几上的水一口没喝,显然也是等得着急了,“安你可来了,有个事还得麻烦你。”

    安然示意卫东先出去,这才正色问:“是不是刘雨花的事?”

    “正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她嘴里还有东西没吐出来,咱们也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没效果,现在的情况是,她提出要求,交代可以,但必须你去见她一面,她有话要对你。”

    严厉安以商量的语气,“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也不是一定要去,反正现在可以确定的犯罪事实也足够让她判无期了,只是有些事情,上头还是想弄清楚”

    到底她还跟哪些势力有勾连,到底出卖了多少秘密,她收买的线人到底还有哪些,这些事必须一次性调查清楚,连根拔除。

    安然了然,“那行,现在就去吗?”

    严厉安一喜,但也怕她其实不想去,是碍于他的面子才这么,“安咱们这关系多的不,你不用勉强的。”

    安然笑了,“我不勉强,走吧。”

    她也想看看刘雨花到底还有什么要的,顺便还想问问,她安然还有哪里对不起她?让她上辈子搞死不,这辈子好不容易她自己重生了,不是想着把身体养好,做一个健康的快乐的正常人,而是变本加厉的反社会。

    为了方便她们话,严厉安给她们安排一间单独的房间,刘雨花坐在一把板凳上,双放在身前,一张猕猴桃脸更黄更青了,浓重的黑眼圈十分骇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连续熬了一个礼拜可安然来的路上已经问过严厉安,这段时间她可是睡得很香的。

    安然一下就猜到——她的肾病又严重了。

    肾不好的人,即使睡得再好,也很容易生黑眼圈,眼睑水肿,泡肿无神,上辈子安然一直花重金给她买进口药,做血液透析,很少有这么严重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双泡肿的眼睛,安然心情有点复杂,这也曾是自己费劲心力,掏心掏肺养大的孩子啊,她咳一声她就紧张,要是哪天看见黑眼圈严重她能紧张得一整天都提心吊胆跟现在的野一样,她们哪怕一点点不舒服,当妈的都会放在心上。

    “来了,你让他们都出去,不然我什么也不会。”刘雨花看着严厉安,沙哑地。

    严厉安看了安然一眼,见她颔首,这才把人撤走,但也没走远,守在门外,一旦室内发生什么能保证第一时间进来。这时候还没有监控普及,但门和墙上都有玻璃,外面可以看见里面。

    安然坐到刘雨花对面,想开口点什么,又不知道能什么。

    “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安然?”刘雨花的声音像从一把老旧的行将就木的二胡,她的病情一旦加重就会这样。

    安然沉默。

    “告诉你吧,我是你的女儿,上辈子我是你呵护在心口长大的女儿,我的真名叫宋虹晓,跟宋致远一个宋,你知道吗?”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安然还是不知道该什么,她的都是事实,可对于害死了自己的凶,安然也没什么好圣母的。

    当然,刘雨花也不需要她什么,她自己弹了弹指甲,“你似乎不意外?”

    “看来还是我低估了你,你也跟我一样是重生的,对不对?早在十三年前你就重生了,所以逆天改命,我的对不对?”

    安然依然不话。

    “因为你重生了,所以刘美芬没把我换给你,让安文野偷走我的人生;因为你的重生,你没跟宋致远离婚,还找到了你的母亲和外甥,同时当上村干部,工会干事,女工处主任,再到现在的国营大厂厂长因为你的重生,你拯救了石万磊一家,救下了李艾,宋致远也没有犯错,一路高升嗯,让我数数,你改变了多少人的性命呢?十个,还是二十个?三十个?”

    十三岁的女孩,眼里露出的是与年龄严重不符的阴狠与疯狂。

    “你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可是你为什么要改变我的呢?就不能放过我吗?不要聪明,不要美貌,我就只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想要爸爸的疼爱,想要一个爱我入骨髓的妈妈,想要一个无条件护着我的哥哥,想要一群有权有势的优秀的好朋友,我有什么错呢?”

    刘雨花的眼睛一瞬间变得猩红,“你过的,任何人都有憧憬美好生活的权利和自由,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唯独我不行?我不配吗?”

    “我为什么不配?你告诉我!”她声嘶力竭地吼着。

    严厉安想要进来,安然冲他摇头,幸好外头基本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是能看见她疯狂的表情。

    安然叹口气,盯着她的眼睛,“你配,你跟野一样,本该配得上这时间所有的美好,哪怕上辈子发现你不是亲生的,我也没想过要剥夺你拥有的美好,从没想过。”曾经,我的肾都为你准备好了,可以把命给你。

    一个母亲对你最好最纯粹的爱,你都拥有了,可是你还是不满足,不知道珍惜。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她?为什么要把她接回来?”

    安然哽咽,“因为她也是我的女儿,她在代你受罪。”那些磨难,本不该我的野承受。

    不过,心软那是对野,对着这个疯批,安然非常平静,平静得甚至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难道你以为,为了保住你的既得利益就要眼睁睁看着我的亲生孩子受苦?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野的妈妈。”

    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这种无视比怒骂更让刘雨花受不了,“可你是我的妈妈!”刘雨花几乎是在尖叫,像一个争宠的孩。

    可是,安然没办法把她当孩看了,孩做不出毁了她的事业,气死她,骗得老宋倾家荡产,还想要淹死野的事。

    这是恶,纯粹的恶,不是任性。

    “刘雨花,我都不想叫你宋虹晓,因为这是对老宋的侮辱,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能成为我的女儿,那是刘美芬错换了你们,是错的,不该出现的事,你知道吗?”

    刘雨花冷笑,“来去,你就是看不上我呗,觉着我没你的亲生女儿漂亮,没她聪明,还没她健康。”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顺着她青黄的脸颊滚落,“可是,我也不想的啊,我也想要安文野那样健康的身体,想要淋雨不怕感冒,想要玩水不怕发烧,想要吃遍学校门口的‘脏东西’可是,上天给我这个会了吗?”

    她低着头,耸动着肩膀,先是呜呜咽咽的哭,哭着哭着又笑,声音嘶哑得像一把古老的生锈的铁锯,哭得人心里毛毛的。

    安然静静地看着,已经懒得再一个字了。

    无论什么,她都会往野身上引,压根不会想想自己曾对她的付出。

    安然看向门外的严厉安,不耐烦已经藏不住了,只想速战速决,她的野还等着她接呢:“我希望你能迷途知返,好好把自己知道的、干过的坏事都交代清楚,只要好好表现,以后还有重新做人的会。”至于是二十年后还是三十年后,就看你命有没有那么长了。

    “重新做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下病危的人吗?如果那也算人,我愿意跟安文野交换哦。”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来,让安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就像她时候第一次撒谎跟自己要钱去买橡皮时候,也是这样的笑。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能重生吗?或者,你知道我为什么恨她吗?”

    安然心头一动,“为什么?”

    谁知刘雨花却是吐舌一笑,像个真正的十三岁的古灵精怪的女孩一样,俏皮地:“嘿嘿,我不告诉你,我可以把我所有做过的事都交代,可我就是不告诉你这个。”

    安然心里一直毛毛的,一方面是刘雨花的疯批,一方面也是她发现,刘雨花好像是在算着时间,等时间?因为她的眼睛时不时总是看向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下午四点过十三分,距离野出考场还有十七分钟。

    按理来,上辈子她一直做阿飘,世间万物哪里都能看见,就是一直看不见她们,她曾经抓心挠肝想知道她们的结局,不知道野有没有顺利生下孩子,她生了孩子以后会去找她的不知道宋虹晓是怎么死的,病死还是寿终正寝?如果能找到合适的,拿着她那么多钱,想要活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要是能好好活下去的话,按理来不应该还这么恨她,这么恨野啊。

    安然心里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但下一秒,刘雨花忽然,“妈妈,我想再叫你一声妈妈,你能再叫我一声‘晓晓’吗?像每一次医生下病危我被推进抢救室的时候,你握着我的,‘晓晓别怕,妈妈在’这一次你也陪着我,可以吗?”

    安然不知道她耍什么花样,但对野的担心已经盖过任何情绪,她准备开门出去,只是回头冷冷地:“你要我陪着你,那谁陪我的野?”上辈子她被羞辱,被折磨,无数次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时候,谁来陪着她。

    对不起,就是死,我也要让你孤独的死,因为你不配。

    “好,那你就等着后悔吧,我在底下等你们。”原本还哭得惨兮兮的刘雨花,嘴角忽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淡到诡异,安然心里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你是不是还做了什么?你现在跟我还来得及。”

    刘雨花看了看挂钟,“来不及了。”

    完就头也不回,无论安然怎么叫她,她也充耳不闻,甚至脚跷二郎腿,哼唱起歌谣来:“你出大剪刀,我把拳举起,巴掌伸出来,大家比一比”

    这是安然时候教她唱的顺口溜,没有什么现成的调子,就怎么顺口怎么来,野关于石头剪刀布的最原始的概念就是从这首歌谣开始的。

    两个人,她都教过。

    就这样吧,她只想马上见到野,一定要见到她。

    严厉安跟她了什么,安然也没注意听,只是械的上车,发动车子,严厉安看她状态不对,不敢让她开,换自己过去,可开了一段,她就焦急地问几点了。

    “四点过十七。”

    “还有十三分钟,快点,能不能开快点?”

    可这里离八一学校本年就远,哪怕平时正常速度也要开二十分钟。

    “几点了?”

    “四点二十五。”

    “再快点,野就快出来了。”

    严厉安心里也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到底怎么了安,能跟我一吗?你跟刘雨花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安然不话,她脑海里一直回旋着刘雨花那句“来不及”了,她在下面等她们,无疑的是野和她,这个刘雨花到底在玩什么花样!疯批一定不会就这么偃旗息鼓的,她嘴角的疯狂不像是装出来的。

    “二十九了,但前面好像出车祸了,有个骑自行车的被拖拉撞了,正在处理,预计要一刻钟”严厉安话未完,就看见安然迅速打开车门,徒步狂奔。

    安然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必须跑快点再跑快点,这是最重要的一次了,最后一次了,今天考完野就是个大姑娘,可以走进她喜欢的大学,钻研她喜欢的数学穿过十字路口,再跑一段八百米长的马路就是八一学校门口,交卷铃已经打了,野走出来应该要三分钟左右。

    安然觉着,自己一定可以跑到的。

    可是,路上不下心撞在一辆自行车上,她跌跌撞撞跑了几步,骑车的人想来扶她,她眼睛只看着学校门口。

    那里,野出来了,环顾一圈没看见熟悉的车子,嘟嘟嘴,正准备自己背着书包走到马路对面,忽然一辆拖拉冲出来,直直的奔着姑娘而去

    安然目眦尽裂,嘴里喊出“野”两个字,眼前就像放电影时出现的慢镜头一样,拖拉的每一个齿轮,每一缕柴油烟都分解得一清二楚。野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呼唤,想要转头看她,可是拖拉就这么压过来了

    安然眼前一黑,只听见拖拉紧急刹车,人群里传来惊呼,有人高喊“出车祸了让一让”。她像忽然失明了一般,只看见模糊的人影慢动作回放,就是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身高,她想找野,想去把她抱起来,她现在一定很疼吧这个姑娘从最怕疼,却最勇敢,总是能咬牙忍住,可是这次肯定忍不住的。

    那得多疼啊,她的宝。

    “安你怎么了?”严厉安扶起她,看向不远处学校门的车祸,“你别在路上站着,先去一边休息,我们要先把那个女同志送医院,她为了救野受伤了。”

    “救野?”安然原本忽然看不见的眼睛又亮了,“我的野呢?她在哪儿?”

    “你放心,她没事,正忙着抢救那个女同志。”

    躺在地上的,是一个脸色蜡黄,一脸斑点的女人,上午她还想亲自对野一声谢谢是张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