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竹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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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芙鱼跟吕氏一起进了屋, 她把手里的浆糊放到桌子上,好奇的量着墙上的书画,好奇道:“吕姨, 你绘制的画如此漂亮,提的诗也符合意境, 以前读过不少书吧?”

    吕氏靠着椅子坐下, 看着墙上的那些画, 轻轻笑了一下,滔滔不绝的了起来,“嗯, 我以前住的村子很穷,连个夫子都没有,我娘和我爹是被贬去那个地方的,他们读过书,识得字,便在那里99Z.L开了间书塾,也不收银子,权当是发时间,没事的时候就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 平远那个时候也是我爹娘的学生之一,他学得最快最出色, 平日对我爹娘也恭敬,所以我及笄之后, 我爹娘就把我嫁给了他, 我爹娘一直觉得是他们连累我受苦,所以一直希望我能回长安,后来爹娘凑齐了盘缠让平远来长安参加科考, 平远不负众望,果真考中了状元,爹娘得知这个喜讯之后开心的不得了,赶紧让我来找他……”

    吕氏声音微微低了下去,提起那段往事,言辞中并无太多抱怨,只是神色有些伤感,她轻笑了一下,垂眸道:“不他了,既然他做了负心人,我也不该总记着这些过往,只是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接触过什么其他人,便没有什么可的,总忍不住提起以前的人来。”

    “您吧,我喜欢听。”明芙鱼抬头笑了笑,顺手帮她整理书桌上散落的书籍,发现有一叠纸上写满了字,像是幼儿识字时所写,一开始歪歪扭扭,后来逐渐变得整齐规顺。

    吕氏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笑道:“这是我儿子刚学会写字时写的,我觉得有趣便一直留着,那天闲着没事拿出来看看,忘了放回去。”

    “您教他的?”

    明芙鱼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张,卢青玉的字像他那个人一样,撇捺端仪,处处规矩,仿佛有个框架放在那里让他把字写在里面一样,绝不多出一丝一毫,只是游走之间却是藏不住的野心和锋芒。

    “是我教他的,他时候没有什么东西玩,府里的其他孩子也不肯跟他玩,我看他孤寂,便亲自教他识字。”吕氏神色间有几分寥落,轻轻叹了一声:“是我连累了他,青玉时候聪慧,明明学什么一点就通,可他们不肯让他去念书塾,我没办法,只能亲自教他,只是我能力毕竟有限,等他稍微大一些,我便教不了他什么了。”

    “幸好,有一日孙玉章大人来府里找平远,正巧看到青玉拿着树枝在地上练字,他见青玉聪慧懂事,又得知青玉的身世,心中怜悯,便收了青玉做徒弟,这些年来一直亲自教导青玉诗书,青玉现在文采斐然,比我厉害多了。”

    明芙鱼轻轻点头,孙玉章是出名的学究才子,卢青玉能有这段机缘,是他的幸运。

    提起卢青玉,吕氏神色微微恍然了一瞬,神色中带着一丝思念。

    明芙鱼看着她脸上的神色,迟疑道:“他不来看你吗?”

    吕氏轻轻摇了摇头,低头咳嗽了两声,“他搬走之后就不太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还来过,但他爹和他嫡母知道了便找借口他,也不给我饭吃,既然对我们两个都不好,时间久了,他便不来了,我也不想让他来,像现在这样就好,我能知道他平平安安的就好,偶尔也能远远的看一眼。”

    作为母亲,无非就是希望孩子能过得99Z.L好,只要孩子过得好,来不来看她,她都觉得无所谓了。

    明芙鱼垂目看着卢青玉时候写的这些字,轻轻抿了抿唇,将纸张归拢好,替吕氏放回了匣子里。

    ……

    卢传韫过世后,卢老夫人心绪难平,经常夜半痛哭,于是决定去寺庙里住几日,辈们除了闭门思过的卢忒和年纪的卢宝馨外,都要前往陪同,明芙鱼自然也要前往。

    卢家老夫人出行,声势浩大,婢仆成群,豪华马车依次排列,周围护卫数十人。

    明芙鱼走出卢府,站在台阶上,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浩浩荡荡的队伍。

    卢冰婵和卢浮儿扶着卢老夫人上了马车,卢浮儿回头看向明芙鱼,高傲地轻哼一声,上了卢老夫人后面的那辆马车,卢冰婵在她身后上了同一辆马车。

    明芙鱼没去她们那辆马车,直接去了最后面那辆马车。

    卢青玉骑马走在前面,回头望去,明芙鱼一身浅蓝的广袖流仙裙,绾了一个凌虚髻,头上未戴珠钗,只在脑后扎了一截蓝色的缎带,上马车的时候,裙摆轻扬,缎带漂浮在空中,掀开车帘时袖口露出一截凝白的手臂,皓腕似雪。

    卢青玉长睫覆下,遮住一片光影。

    天气不知不觉已经转暖,春暖花开,沿途都是花香,明芙鱼掀开车帘看了一会儿外面的景致,轻轻闭眼,心旷神怡地嗅了嗅花香。

    马车行了许久才停下,明芙鱼掀开车帘,看着熟悉的庙门却愣了一下,“浮图寺?”

    “是啊。”丫鬟扶着她下了马车,回答道:“老夫人浮图寺最灵验了,当年大爷能考上状元,全靠她在这里求了一支上上签,所以这些年一直上这里进香。”

    明芙鱼下了马车,她多年没来,浮图寺还是以前的模样,青瓦寂静,竹林飒飒,苔藓爬在石阶上。

    明芙鱼的目光落在青石台阶上,停滞须臾,一切如故,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背着她上台阶了。

    众人等卢老夫人下了马车后,才一起往寺庙里走,卢冰婵和卢浮儿依旧左一个右一个扶着卢老夫人。

    明芙鱼走在人群之后,微微提着裙摆,一步步稳稳的走上了台阶,时候觉得很漫长的一段路,如今走来却很快。

    走进庙内之后,一行人跟着卢老夫人一起上香、祈福、念经……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直到卢老夫人跟住持去内室讲经,众人才离开佛堂,去膳堂用斋菜。

    卢冰婵和卢浮儿走在前面。

    卢冰婵抬手捶着后颈,抱怨道:“阿姐,好累啊,每次来这里都要拜来拜去,比过年到各府请安还累,真不知道祖母为什么喜欢来。”

    “少几句,心被祖母听到。”卢冰婵低低训斥,心中虽然也有不满,但她知道什么话能,什么话不能。

    明芙鱼走在她们后面,微微抬眸看着卢冰婵,大家来的时候坐了两个时辰的马车,来了之后更是一直到处叩拜,早就已经99Z.L累了,腰酸背痛,走路的时候难免有些随意,卢冰婵却依旧挺直背脊,每一步都走得端庄淑雅,端着大家闺秀的风范。

    明芙鱼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卢青玉,卢青玉也是一副挺拔模样,举止从容,神色丝毫不见疲惫。

    明芙鱼轻轻撇了下嘴,卢青玉和卢冰婵倒是挺像亲兄妹,外表都是稳重大方,处处得体,随时随地都不失贵门风范,内里却一个是毒蛇,一个尖酸刻薄。

    卢青玉垂目看了她一眼,“看什么?”

    “……没看什么。”明芙鱼额头一跳,赶紧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进了饭堂。

    “急什么急,寺庙里的斋菜有什么可吃的,真是家子气没见过世面!”

    卢浮儿在后面阴阳怪气了一句,明芙鱼只当没听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她想起浮图寺里的斋菜,倒是真有些馋了,不禁偷偷咽了咽口水。

    众人依次坐下,卢冰婵和卢浮儿坐在明芙鱼对面,卢青玉坐在明芙鱼身侧,斋菜早就已经做好了,他们来了之后很快就端了上来。

    卢浮儿看着桌子上清汤寡水的菜色,拿着帕子在鼻子前扇了扇,一脸嫌弃道:“又要吃这些没滋没味的东西,还好我提前让丫鬟带了些糕点来。”

    明芙鱼看着桌上的饭菜却是食指大动,她想起当年的好滋味,迫不及待端起碗,这些年每当到了夏日食不下咽的时候,她都忍不住怀念这里清新爽口的菜色。

    她拿起木箸夹了一片竹笋,尝了一口后,她的动作却一下子顿住,眉心微微蹙起,她慢吞吞嚼了两下,使劲咽不下去,神色有些疑惑。

    她皱了皱眉,又夹了一口翡翠豆腐,慢慢吃了下去,眉间的褶皱却皱得更深,眼中疑虑更多。

    卢青玉看着她一眼,淡淡道:“寺中清苦,饭菜跟家里的味道不能比,将就一下。”

    明芙鱼端起茶杯,灌下一口水,问:“庙中的饭菜一直都是这个味道吗?”

    难道浮图寺是换了厨子?这哪里是她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味道!

    卢浮儿睨了她一眼,插嘴道:“不是这个味道还能是什么味道?你难道还指望着寺庙能给你做出一桌满汉全席?你这个商户家的姐怎么比我们这些官家姐还要娇气呢?我姐姐能吃得,你怎么吃不得?”

    明芙鱼微微拧眉,这些斋菜的味道跟她上次吃的斋菜相差太多,根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果没吃过当初的斋菜,她当然不会觉得现在的斋菜有什么问题,可她吃过那样的美味之后,对比起来,心理落差也太大了!

    卢浮儿看她一副食难下咽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抚着鬓边的发,高傲道:“现在知道本姐聪明了吧?如果本姐不是提前准备了糕点,现在可就要跟你一起吃糠咽菜了。”

    她高高兴兴的从丫鬟手里接过糕点,拿了一块放到卢冰婵的盘子里,“姐,我分你一块,其他99Z.L闲杂人等就算求我我都不会给。”

    明芙鱼本来不想搭理她,可她一直个不停,实在是影响食欲,让本来就难吃的饭菜变得更加难吃。

    明芙鱼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糕点,“我们这次来庙中上香祈福是为了二爷,吃斋饭是为了追思怀念,不能见荤腥,你知道你那些糕点里是否用了荤油吗?”

    卢冰婵正要将糕点放入口中,闻言将糕点放了回去,微微蹙了蹙眉。

    卢浮儿被怼的一愣,张了张嘴,心里发虚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当然知道……”

    事实上,她这样的千金大姐,哪里知道厨娘做糕点的时候有没有放荤油。

    明芙鱼幽幽一笑,“你既然如此肯定,不如拿去给住持尝尝,住持用惯了斋菜,里面若是有一点油腥,他估计不用吃,闻一下就能闻出来,你敢吗?”

    卢浮儿忍不住慌了起来。

    卢冰婵在旁边擦了擦嘴,淡淡开口道:“住持在与祖母讲论佛经,我等不必为了这点事扰他们。”

    明芙鱼反唇相讥,“那就不劳烦住持,随便找个僧师傅问一问就行了,他们吃惯了斋菜,应当都是能尝得出来。”

    卢浮儿怒哼一声,扭过头去,“我不要。”

    明芙鱼拿起糕点,放在鼻翼间轻轻嗅了一下,“味道确实不错,可这里是寺庙,如果见了荤腥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心佛祖会怪罪,卢老夫人来之前可是斋戒了三天,今日早还沐浴更衣后才启程的,可见诚意十足,她老人家如果知道一片诚心被你破坏了,恐怕会大动干戈。”

    卢浮儿怒目竖起,“你用祖母来压我!”

    “我只是好心提醒罢了。”明芙鱼轻轻挑眉,将糕点放回去,风轻云淡道:“到时候卢老夫人如果动怒了,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卢浮儿怒气冲冲地瞪着她,“我是祖母的亲孙女!跟你可不一样,就算她老人家知道了又能拿我怎么样?”

    明芙鱼无辜的眨了下眼睛,“你问我啊?我初来乍到,对卢老夫人的性子不了解,当然不知道她老人家会怎么样了,不如这样,你把糕点拿过去吃一块,我去帮你把卢老夫人喊过来,你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你当我傻!”

    明芙鱼慢悠悠道:“哦,原来不傻啊。”

    “你……”卢浮儿气得火冒三丈。

    明芙鱼但笑不语,继续低头吃饭。

    卢青玉低垂着眼,唇角微微上翘,短促笑了一声,虽然他极力压低,但卢浮儿和明芙鱼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这声笑不轻不重,但嘲讽意味十足。

    卢浮儿怒火一下子烧了起来,觉得自己被病秧子给嘲笑了!

    卢冰婵伸手拽了一下卢浮儿,轻轻摇了摇头,道:“佛门清净地,不要喧哗,更不要为了这点事去劳烦祖母,那些糕点你等会儿就拿去丢了吧。”

    卢浮儿咬了咬下唇,只能将这口气咽下去。

    卢青玉手握成拳咳了一下,99Z.L夹了一个素馅包子放到卢浮儿面前的盘子里,看似关心却是在伤口上撒盐道:“二姐多少吃点斋饭吧,免得等会儿没有糕点吃,夜里还要饿肚子。”

    卢浮儿横了卢青玉一眼,怒气冲冲道:“不用你在这里假好心!我才不吃你这个病秧子夹给我的东西,免得传了病气!”

    卢青玉挑了下眉,脸上不见怒容,只是从容地将包子夹了回来,“二姐若是不吃,我便自己吃了。”

    卢浮儿翻了一个白眼,忍了一会儿,到底怕夜里饿肚子没东西吃,气哼哼地拿起木箸。

    她吃了一口竹笋,忍不住吐了出来,“呸!这是人吃的东西么!”

    屋里的僧人看了她一眼,微微皱了皱眉。

    卢浮儿又夹了一口拌茄子,尝了尝,没好气道:“就没有一道能入得了口的菜么!”

    卢冰婵喝了一口水道:“浮图寺的斋菜向来比别的寺庙要难吃,多年如一日,也就素包子能好吃一点。”

    “素包子?”卢浮儿转头一看,盘子里已经空了,哪里还有素包子?

    卢青玉手里拿着最后一个素包子,已经吃了一半,看到她望了过来,还冲她无辜的笑了笑。

    卢浮儿:“……”!!!

    她气的拿着木箸使劲戳了戳碗,一顿饭吃的一肚子气。

    明芙鱼没有再理会卢浮儿,像时候那样,舀了两勺竹笋汤泡在饭里,虽然味道差了一些,但是能入得了口,她吃了半碗饭,差不多饱了就放下了木箸。

    她独自走出去,在台阶上遇到一名沙弥,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柔声问:“师父,请问庙里这两年是换了负责膳食的僧人么?”

    沙弥面色疑惑,“施主为何有此一问?”

    “前几年我跟谢世子一起来的时候,这里的斋饭很好吃的,如今……”明芙鱼低咳一声:“如今斋饭的味道跟以前的味道差了几许,所以我想问一问是否是因为换了人。”

    沙弥疑惑地挠了挠头,“谢世子是谁?”

    明芙鱼一瞬间怔住,这才恍然想起,如今已经时隔多年,这长安城里,恐怕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曾经有过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世子。

    明芙鱼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孤寂,怔了半晌都没有话。

    一名扫地僧拿着扫帚在旁边扫地,听到他们的对话,走了过来,双手合十道:“施主的可是玄冥禅师的好友谢世子?”

    明芙鱼眼睛一亮,像找到知音一样,望向他道:“正是。”

    僧人神色露出一丝了然,解释道:“施主有所不知,寺中负责斋饭的人一直没有换过,味道之所以不一样,是因为谢世子每次来这里吃的斋饭,都是玄冥禅师亲手做的。”

    明芙鱼讶然,原来那些饭菜竟然是玄冥亲手做的,他为何不呢?

    明芙鱼道:“不知玄冥大师现在何处?我能否去见见他。”

    僧人道:“玄冥大师几年前就已经离开浮图寺去游历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归来。”99Z.L

    明芙鱼失落垂眸,沉默片刻,双手合十道:“多谢大师解惑。”

    “施主不必客气。”

    僧人带着沙弥离去之后,明芙鱼独自在台阶上坐下,她撑着下巴,看着寺庙中的一景一物,神色有些伤感。

    原来玄冥早就已经不在这里了,时间过得越久,谢岿然存在过的证据就越在一点点消失。

    她不禁疑惑,如果谢岿然再不回来,她会不会有一天也不记得谢岿然的模样了呢?

    她这样想着立即就摇头否认了,应该不会,谢岿然存在感那么强,时不时就从她的脑海里冒出来,想忘记他应该挺难的。

    明芙鱼笑了笑,站起身来,在浮图寺里逛了逛,特别是谢岿然以前带她走过的地方,她全都重走了一遍,直到夜幕落下,才回了寮房。

    寮房不大,床都连在一起,是长长的大通铺,庙中寮房有限,明芙鱼被安排跟卢冰婵和卢浮儿一起住。

    屋里点着油灯,但油灯并不明亮,卢冰婵和卢浮儿已经躺到了床上,只把最外边的床铺空了出来,正趴在一起着什么,窃窃私语,明芙鱼走进去,她们头都没抬一下。

    明芙鱼也懒得跟她们招呼,走去床边坐下。

    她坐下后,微微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又站了起来,她将被子掀开,发现床铺上面洒满了水,已经都湿透了。

    明芙鱼:“……”这么幼稚的手段,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她抬眸朝卢浮儿看了过去。

    卢浮儿没有闪躲,看着她得意洋洋地笑了一下,有恃无恐道:“诶呦,不好意思啊,我刚才喝茶的时候不心洒在你的床铺上了,你多担待,今晚将就着睡吧。”

    明芙鱼眉稍轻挑,“你这一杯茶水倒是挺多。”

    卢浮儿看着她床铺上的水,轻笑了一下,厚颜无耻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也许不是茶水洒在了上面,是我刚才倒洗脚水的时候不心洒在了上面,你也知道,我刚才没吃多少饭,又不能吃糕点,手脚难免无力,你多担待。”

    她想起自己千里迢迢带来的糕点不能吃就来气,忍不住阴阳怪气,把怒火都撒在明芙鱼的身上。

    明芙鱼转身就往外走,这张床是不能睡了,她只能另寻他处。

    卢浮儿对着她的背影,抻着脖子喊:“这附近的寮房都被我们女眷占了,庙里再没有多余的床铺,你可别找错地方,跑哪个男和尚屋里睡一夜!”

    卢浮儿张扬的笑声和卢冰婵矜持的笑声传了出来。

    明芙鱼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她本想为了沈十娘继续息事宁人,但当她迈出房门,看到浮图寺的景致,却忽然觉得不对。

    这里可是浮图寺,谢岿然带她来过的浮图寺,这里的台阶是谢岿然背着她走过的,这里的风雨是谢岿然替她遮过的,如果谢岿然知道她在这里受了气,必定要损她几句!

    谢岿然宠她如宝,可不是让她在这里受气的。

    明芙鱼99Z.L想起谢岿然,坚决不想给他嘲讽自己的机会!

    卢浮儿得意的笑够之后,忍不住推了推旁边的卢冰婵,勾着唇角道:“姐,怎么样,我就她不敢反抗吧?”

    “嗯。”卢冰婵看了一眼旁边湿了的衾被,嫌弃道:“扔了吧,她刚才碰过,看了碍眼。”

    卢浮儿笑了一声,坐起身就想把衾被扔下去,门却砰的一声开了。

    卢冰婵和卢浮儿抬头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一盆冷水便迎头兜了下来,将她们淋成了个落汤鸡,衾被全湿了,还带着一股酸臭味,好像是洗过菜的脏水。

    卢冰婵和卢浮儿愣了一瞬,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去而复返的明芙鱼。

    明芙鱼手里拿着一个木盆,木盆里现在空空如也,明显木盆里的水全都泼在了她们的身上。

    卢冰婵面色阴沉,摘下头顶的菜叶,呼吸不断起伏,好不容易才忍住脱口而出的怒骂,维持住了自己大家闺秀的形象。

    卢浮儿冷得了一个哆嗦,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大吼道:“明芙鱼!你眼睛是瞎了吗?”

    明芙鱼微微一笑,将木盆一把摔在地上,“彼此啊!”

    木盆在地面上弹了几下,磕在桌角上,‘砰’的一声响,卢冰婵和卢浮儿吓了一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愣愣地看着明芙鱼,眼神中满是错愕。

    明芙鱼冷冷看了她们一眼,转身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卢冰婵和卢浮儿回过神来,忍不住气的大叫出声。

    明芙鱼直接去了竹林,熟门熟路的找到当年谢岿然带她来过的那间竹屋,竹屋应该是有人常常过来扫,虽然多年没有住过人,但依旧很干净,还保持着以前的模样,就连谢岿然放在这里的衣衫也都还在。

    明芙鱼在竹屋里转了一圈,忍不住心情大好,她睡在这里可比跟她们挤在一张床上舒服多了,这里环境清幽,衾被舒适,她恨不能卢老夫人在浮图寺里多住几天,正好让她躲个清静。

    卢青玉伺候卢老夫人休息后,皱着眉心回到寮房,看着对面吵吵闹闹的屋子,语气不耐烦问:“发生什么事了?”

    “回二少爷,三姐跟大姐、二姐好像吵起来了,三姐不心、不心泼了一盆水在大姐和二姐的身上,现在二姐正闹着呢……”

    卢青玉怔然一瞬,轻轻嗤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多能忍呢……”

    他听着远处传来的卢浮儿的怒骂声,嘴角微微上扬,问:“三姐现在在哪里?”

    “三姐泼完水就出去了,好像是赌气出了寺庙,奴才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二姐正在发怒,奴婢们不敢出去寻,夜深人静,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卢青玉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语气无波无澜,“我刚才吃多了,出去消消食,你们不用跟着我了。”

    “是。”厮躬身应道。

    今夜的月色极亮,明芙鱼凭栏而坐,一条腿99Z.L散漫的支起来,头靠在栏杆上,闭眼聆听着竹林里的沙沙声,轻轻摸着手里的骨笛,心情难得不错。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谢岿然了,这一年经历的事情太多,她忙着生活已经很难了,哪里有时间去想以前的事。

    可今夜是在浮图寺的竹屋,她难得放任自己思念起谢岿然。

    她摩挲了一会儿骨笛,拿起来放到唇边轻轻吹响,熟悉的青梅调在寂静的竹林里悠扬响起,配合着竹叶的沙沙声,空灵悦耳。

    她已经把青梅调的前半曲吹的很熟练了,每一个音节她都极为熟悉,跟谢岿然当年吹给她听的如出一辙。

    卢青玉顺着骨笛声,踏着青石径,绕过一棵棵茂密的竹子,来到竹屋前。

    他站在竹林里,仰头看着坐在上面的明芙鱼,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带着莹润的光,她一身蓝衣坐在那里,看起来清透而皎洁,漂亮的眸子像荡着春水,巧的鼻尖微微上翘,红唇凑在骨笛旁,清扬的调在唇齿间缓缓流出,与寂静的寺院格格不入,却又好像相得益彰。

    今夜的她,整个人身上带着一股潇洒散漫的气韵,淡然平和,宁静悠远,跟往日的她有些不一样。

    吹至一半,明芙鱼停了下来。

    “为何不继续吹?”

    明芙鱼一怔,垂目望去,便见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卢青玉站在竹林中,穿着一身皓白长袍,负手而立,眸光沉寂地望着她,远看似雪,近看却是一条银白色的毒蛇。

    明芙鱼撇了一下嘴,靠在柱子上道:“不会吹。”

    卢青玉看着她,启唇问:“只会吹一半?”

    “……嗯。”明芙鱼摸了下鼻子,不情不愿应了一声。

    卢青玉好像笑了一下,只是竹林有些暗,明芙鱼看不清他的神色。

    “大家都你赌气出了浮图寺,以为你在伤心难过,谁能想到你自己跑到这里独自逍遥快活。”

    明芙鱼笑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坐在竹排上,轻轻晃了晃腿。

    卢青玉目光落在明芙鱼手里的骨笛上,“我记得谢世子……现在该叫少将军了,少将军以前手里总拿着一只骨笛,刚才那支曲子是他走前教你吹的吧。”

    “少将军?”明芙鱼眼前一亮,清丽无瑕的面容上浮现起几缕激动的神色。

    卢青玉看着她面上兴奋的神色,敛眉道:“你还不知道么?少将军年少有为,当年孤身去了边关,从一个兵做起,在边关镇守七年,鞑靼屡次来犯都被了回去,这次鞑靼破釜沉舟,突然在深夜大军压境,是少将军机敏,带兵突围,抓了敌军的将领,一举扭转了战况,立下赫赫战功,前日陛下已经下旨,封谢岿然为少将军,他现在是大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

    明芙鱼一下子跳了起来,开心地拍手道:“我就知道!他在哪里都能闯出一片属于他的天地来。”

    卢青玉淡淡道:“如果我没猜错,他不日就要回长安99Z.L谢恩了。”

    明芙鱼双眸晶亮,心脏快速的跳动了起来,谢岿然要回来了?

    他现在会变成什么模样?可还记得她?

    明芙鱼从未像现在这一刻深刻地意识到,她真的很思念谢岿然。

    卢青玉看着她面上的神色,声音微凉,忍不住击她,“别高兴得太早,边关距长安路途遥远,圣旨一来一回本就需要一些时间,等谢岿然安排好边关的事回来,怎么也要一两个月。”

    “可我就是很开心啊!”明芙鱼声音轻灵,带着丝丝甜意。

    她忍不住在原地站了一圈,盈盈笑着,唇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月色如皎,竹叶上落着露水,寂静的一方天地间,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正好映在少女的身上,少女在原地转着圈,浅蓝的裙摆轻轻扬起,萤火虫在她身边飞舞,夜风拂过,少女双眸清澈,脸上的笑容天真而浪漫。

    卢青玉目光定定落在她的笑靥上,眸色幽暗深邃,直到明芙鱼停下来,他才垂下眼睫,似笑非笑开口道:“少将军离开的时候,明姑娘应该只有六岁多,还不到七岁,怎的就将少将军记得如此清楚,却将见过我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还真是好生无情啊。”

    卢青玉手里折了一片竹叶,漫不经心的晃了晃,声音不紧不慢,仿佛是无心之言一样。

    明芙鱼脸上的笑容一僵,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跟毒蛇待在一处,万籁俱静,夜色沉黑,这里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其他人,如果卢青玉要做什么简直是轻而易举。

    她不禁背脊生寒,勉强笑了一下,道:“有些人相识一天便胜旁人十年,有些人相识十年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记与不记得又有什么重要,何必计较这些呢。”

    卢青玉饶有兴趣地勾着唇,“哦?那当年没能让明姑娘记住我,看来是我无能,那么……这次我可得让明姑娘印象深刻才行。”

    明芙鱼讪笑了一下,“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你已经让我印象很深刻了,真的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你有时间还不如去帮你娘收拾屋子。

    明芙鱼想起吕氏,看了卢青玉一眼,轻轻点了点脚尖,若无其事开口道:“我现在跟你娘住在一个院子里。”

    “嗯。”卢青玉神色平淡,提起吕氏也没有多余的表情,“我知道。”

    “她最近生病了,你知道吗?”

    “知道。”卢青玉声音沉沉。

    明芙鱼抿了下唇,忍不住问:“那你为何不去看她?”

    卢青玉扬眉看她,“我娘没告诉你答案么?”

    “我想听你。”

    “我娘生我之前,在府里的待遇要比现在好一些,至少吃用能比得上府里的丫鬟。”卢青玉讥讽的笑了一下,徐徐开口道:“她生了我之后,魏氏怀恨在心,故意挫磨她,克扣吃用,就连她生病了也不肯给她请大夫,有一次还借由她生病之名,将我们赶到了那里住,其实就是不想让卢平远99Z.L看到她,卢平远也当真就当做府里没有这个人,从此只当看不到我和我娘了。”

    明芙鱼微微抬眸,她发现卢青玉私下从未称呼过卢平远为父亲。

    明芙鱼问:“那……你得了卢大人重视之后,为何不想办法让吕姨过得更好一些?”

    “重视?”卢青玉冷冷地笑了一下,眸色阴沉晦暗,“我们偶遇的那个雪夜,你知道我去做什么了吗?”

    明芙鱼想起那一夜的狼狈,轻抿了一下唇角,乌黑的眸子看向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杀人。”

    那天卢青玉虽然一身白衣,看起来一尘不染,在他靠近的时候,明芙鱼却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当时卢青玉的神色里带着一丝疯狂。

    那夜,她被逼至了绝境,他又何尝不是。

    卢青玉微微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轻扯嘴角,“对,杀人。”

    卢青玉在原地走了两步,“他家院子里种着一棵白梅,花瓣娇嫩,花香吐蕊,淡香盈满了整个庭院,他被我一剑刺中,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手按着剑不断后退,就撞在那棵白梅树上,雪白的花瓣像雪一样落,我抽出插在他胸口的剑,他的血喷在我的脸上,灼热滚烫,但很快就凉了……他就倒在那棵白梅树下,死不瞑目。”

    明芙鱼不自觉屏住呼吸,“他是谁?”

    “……礼部孙玉章。”

    明芙鱼清澈黑亮的眼眸猛地抬了起来,不由自主了个寒噤。

    吕氏曾经跟她过的孙玉章!

    卢青玉的恩师孙玉章!

    卢青玉站在那里看着一片竹叶上的露珠,眸色如水,无喜无悲。

    明芙鱼微微吸了一口气,颤声问:“卢平远为何要杀孙玉章?”

    “恩师向来正直不阿,早就看不惯卢平远的行事作风,跟卢平远产生了分歧,他暗中搜集卢平远的罪证,带着一批志向相同的朝臣联合起来,一起偷偷上奏陛下,想要铲除卢平远。”

    明芙鱼蹙眉,“奏折既然是暗中上奏给陛下的,卢平远如何能够得知?”

    卢青玉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讽刺,似乎在嘲笑她的天真。

    “这几年陛下身体越来越差,渐渐无法管理朝堂上的事,一个月里有半个多月时间都是上不了朝的,朝中没有太子,也没有皇子,只有一个年纪尚幼的皇孙,三大世家又自顾不暇,没有人压制得住卢平远,卢平远已经在朝堂上一手遮天,爪牙遍布,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

    “那封奏折根本没到过陛下面前,便落入了卢平远的手里,可惜恩师为官多年,还是像你一样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