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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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阙循着路摸到后山的时候, 看见通向酒窖那条唯一的大道已经被一颗被雷劈断的粗壮大树给拦腰堵住了,只能从两边草丛绕道。

    他尝试着从旁边泥土上的鞋印来辨别姑娘的方向。

    但是很可惜,这场大雨冲刷了一切, 将所有的痕迹都统统抹去。

    江阙伸手抹了把脸, 顺着头发眉眼滑的雨水便被温热的掌心给带走。但紧接着又有无数雨点拍在他的脸上, 重新濡湿了他的眼睫。

    江阙不再管脸上的雨水,深呼吸, 再三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

    他一张面庞清冷矜贵,但是双眸却骇亮如炬。

    他如丛林深处的野兽, 量着周遭环境,最终选择了左边的路。因为右边背靠大山, 光线比较暗。

    而姑娘,怕黑。

    很快,江阙证明了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没错。因为他在前方看见了姑娘早上穿着的那双帆布鞋,以及他送给她的那把玉子黄色雨伞。

    他连忙上前,下一瞬,就注意到了落在捕兽陷阱里的姑娘。

    姑娘瘦脆弱的身子紧紧蜷缩成一团, 并且还随着豆大的雨点而不断轻颤着。粗糙的陷阱没有排水的地方, 除了渗入泥土里的那些雨水,其余全部都蔓延在上层, 将姑娘孱弱的身子浸泡其中。

    江阙鲜少看书,电子产品玩的也很少,视力很好,清晰的看到积水上浮着一层淡粉的柔嫩色泽。

    他定睛看去, 就见姑娘脚踝被一个生满铁锈的捕兽夹夹着, 伤口被冰冷的雨水浸的有些发白。

    不只是脚踝这一处伤口, 她的脸也很白, 向来绯色的柔唇像是褪了色的樱花花瓣,美丽而脆弱。

    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雨水蔫儿了似的。

    江阙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口被生生破开一道血口子,露出内里深可见骨的伤口,和挤压在一起的、丑陋蠕动着的五脏六腑。

    空气逐渐稀薄、呼吸逐渐急促,他颤抖着喊道:“阿慈——”

    听到熟悉的声音,浑浑噩噩的闻梨这才勉强驱散汹涌的睡意,强撑着精神,掀开黏糊糊的眼皮,抬眸看向上方狼狈的男人。

    嘴角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声若蚊足地低低唤道:“哥哥…”她嗓音带了哭腔,“你终于来了。”

    江阙一下就红了眼眶。

    他半秒不敢让姑娘独自一人浸泡在冰凉的雨水里,径直跳下两米高的陷阱,将姑娘拥在怀里。

    入手生热,姑娘发烧了。

    江阙看着已经烧到意识有些涣散的姑娘,疯了似的手、伞并用的在陷阱四周光滑的墙壁上刨坑。手指被砾石、土块扎的鲜血横流,他却像个没有知觉的机器人似的,不要命地挖着、刨着。

    待弄出几个着力点,他哄着将全身虚软的姑娘背起来,咬着牙爬了上去。

    翻涌的墨云夹裹着银蛇狂舞似的闪电和噼噼啪啪的雷声,雨势愈发的大了。砸在脸上生疼不,关键还糊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江阙一脚踩在水坑上,一边疯狂奔跑着,一边不停地叫着背上的姑娘:“阿慈——阿慈——”

    闻梨掀了掀沉重的眼皮,咳嗽着应道:“哥哥…我、我在…”

    “别睡。阿慈听话,现在千万别睡知不知道?”

    过了许久,姑娘才疲软地弱弱应了声:“…嗯。”

    江阙心中一紧,喘着粗气,越发不要命的疯狂奔跑着。

    沉重浓郁的墨云越发低沉,像下一秒就会压在地面上似的。在这黑蒙蒙的一片中,沉寂了几秒钟的云层骤然吐露一道耀眼到刺眼的闪电。惊雷乍响,随后闪电如出鞘的利刃,遽然砍向江阙的头顶。

    最终重重落在他斜前方的行道树上。

    风中挺立了数十年的行道树甚至都来不及摇晃、呼吟,下一秒就拦腰截断,朝着江阙砸了过去。

    极具压迫性的阴影铺天盖地兜头砸下,电光火石间,江阙只来得及将朝一边用力扑倒。

    水泥地的摩擦下,江阙前半具身体火辣辣的疼,背上还有姑娘紧随其后地砸在身上,他只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从嘴巴里挤出来。

    顾不得反呕,他甚至都没有等眼前那一阵眩晕过去,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查看姑娘的情况。

    只见姑娘裙子下的两截儿腿,被水泥地蹭的血肉模糊。尤其脚踝,捕兽夹刺啦划出一道道冗长的血口子,道道深可见骨。

    江阙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撕掉里衣给姑娘绑在伤口上,想要以及减少血液的流窜。

    但却一点用没有。

    姑娘的血止不住,捆绑根本止不住她的血!

    为什么止不住!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

    血液蔓延而下,在姑娘身下缓缓流淌着,湿了水泥路,然后又被雨水冲刷冲淡。

    江阙看着,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冷,拍拍姑娘的脸蛋,哑声唤道:“阿慈——阿慈,醒醒——”

    闻梨许久才勉强将沉重的眼皮睁开一条罅隙,没有血色的唇瓣嚅了嚅,似乎想什么,可却虚弱的只能发出非常细微的声响。

    但却被隆隆雷声给遮盖着,让人无法听清。

    江阙跪坐在她面前,侧身,将自己的耳朵伏在她唇畔处,这才终于听到她在:“哥哥、疼…”

    她,哥哥。

    疼。

    江阙眼底红血丝蔓延,垂眸间注意到姑娘的腿还在不停流血,知晓不能再继续耽误下去了。

    他忍着全身骨头错位般的疼痛,咬着牙重新将姑娘背起来。

    他不能停。

    至少现在绝对不能停。

    偌大寂静的后山,杳无人声,鸟兽潜伏,只有江阙踩在水坑里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不停回荡。

    他崩溃而绝望地奔跑着,从不知,原来后山竟然这么大。二十五分钟的脚程竟然这么远,远到他觉得自己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在狂风暴雨中,江阙不止一遍地质问着自己:

    今天为什么没有陪在姑娘身边呢

    如果他在的话,闻梨就不用出来这一趟,也就不会掉进捕兽陷阱里受伤,更加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忽然非常痛恨自己,痛恨这样渺无力的自己。

    痛恨汤晗。

    痛恨闻家那群袖手旁观的人

    但最痛恨的,是老天爷。

    是这个世界。

    像阿慈这种天性善良的人为什么不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但是汤晗那些皮相装恶鬼的魑魅魍魉,却能天天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

    上天不公,凭什么要他们这些普通人来承受这一切?

    他做错了什么?

    阿慈又做错了什么?

    同样生而为人,凭什么?凭什么要他们来承受这一切?!!!

    ……

    江阙将闻梨背到医院之后才知道,闻梨的血友病发作了。所以才会流那么多的血,所以才会一直、不停地流着、那么多的血。

    止都止不住。

    满眼的红,刺眼的红。

    江阙没上过学,没念过书,也没干过医生相关的兼职,却也曾经听姑娘哭着跟自己过,她妈妈就是死于颅内流血过多。死于一个叫‘血友病’的魔鬼之手。

    本就炸裂般疼痛的脑子陡然尖锐的‘嗡’了一声,周遭所有一切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只听到医生闻梨现在立马要做手术。

    但是需缴纳手术费三十万。

    不仅如此,医生还提醒他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闻梨这种病后续人血因子的费用还会更高。

    走廊上医生、护士、病人、家属都步履匆匆,哐哐脚步声在静谧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一如他此刻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强烈震鸣。

    三十万、钱。

    他。

    ——没有。

    原来这个世界,没有钱真的会活不下去。

    即便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江阙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一刻像今天这样,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道理。不,这个真理。

    这个社会真正教给他的道理。

    江阙找到汤晗的时候,她正在到处都是仆人走动的客厅里,毫无顾忌地驰骋在别的男人身上纵情声色。糜烂、堕落的明明白白。

    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有钱,有权,有势。

    拥有他想要而没有的东西。

    甚至掌控着闻梨的生死。

    正沉浸欢愉中的汤晗注意到江阙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红唇一挑,叫的更加放浪形骸了。甚至还恬不知耻地邀请他要不要一起来?

    江阙垂着眼帘,压住那股恶心反胃的感觉,面无表情地:“阿慈出事要做手术,需要三十万。”

    汤晗先是一愣,继而急速起伏颠簸了两下之后,毫不留情地从男人身上起来。不顾他哀怨不满的挽留,随意套上件浴袍,在保镖的伺候下,点了根女士香烟。

    袅袅白烟自她红唇间逸出,氤氲了她的五官眉眼。

    “所以你是来问我要钱的?”

    江阙点头,不愿意跟她话。

    汤晗‘呵’的一笑,让保镖取了三十万现金摆在面前。翘着二郎腿,惬意餍足地倚在沙发上,悠闲地:“喏,这就是三十万。”

    江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摞摞红白相间的物什,垂在身侧已经麻木的手指微微蜷了下。

    汤晗看着他渴望的眼神,笑了。

    “江阙,你不是一向骨头很硬吗?我还以为你有多能耐呢,原来也会有见着钱走不动路一天啊。”

    “……”江阙盯着那几摞钱没话,胸腔却微微起伏着。

    汤晗看着,眼里疯狂的快意浮现,索性丢了一摞在他脚边,恶意深深道:“想要?”

    江阙屏气凝神地盯着,手指越收越紧,额角青筋更是不断鼓动。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显得格外可怖。

    汤晗就喜欢看他挣扎的模样。

    她就爱享受着这种看着别人亲自折断自己的傲骨,然后卑微地匍匐在她脚边的掌控感。

    这会让她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起来,燃烧起来。

    尤其对方还是江阙这种男人。

    嘿,真是想想就兴奋。

    汤晗用力吸了两口烟,这才勉强压制住那股子让她全身毛孔都舒张开来的畅快感,“看来你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在意那个贱人。也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哪至于折上你的骨气啊?”

    江阙用力抿着嘴角,将目光重新放在汤晗身上,嗓音僵硬。

    “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汤晗看着他清凌凌的目光,陡然冷了脸,“——我想要你跪在面前求我。”

    江阙眼底一片猩红,“汤晗,你不要欺人太甚。”

    “呵,欺人太甚?只要我愿意,欺负你又怎样?”

    “……”

    “怎么样江阙,你跪,还是不跪?要是不愿意的话…”

    “我跪。”不等她完,江阙就断她径直跪了下来。他脊背挺的笔直,话时语气死板生硬的要命,“求你,救救阿慈。求你。”

    即便如此不诚恳,但汤晗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出来了。

    她的笑声猖狂而肆意,江阙却恍若未闻,只是眼神空洞地朝她面前那几摞‘救命钱’上看着。

    他心想自己这辈子来来去去,反正也就这样了,左右烂泥腐肉一坨。但是闻梨不同,她亲自将他拽出深渊。她是他的神明,他的光。

    他怎样都可以,怎样都行,但是闻梨一定要好好的。

    她一定要,好好的。

    他生在黑暗之中,所以想要她常住人间,在温暖与芳菲之下无忧无虑地烂漫成长。只要偶尔回头的时候,能看他一眼就够了。

    真的,他想要的不多。

    这样,就够了。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