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月一号,也是沈奚莹的生日。
沈家半山的别墅在冬夜里灯火通明,诺大的客厅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奶油蛋糕,蛋糕的最上面插着一个精致可爱又丝毫不幼稚的娃娃,乳白的奶油上露出草莓切片的颜色和形状,周身被粉色的奶油花缠绕着,偶尔几颗蓝莓点缀在上面。
沈奚莹环视一周,比了个“ok”的手势,开关边的人立马抬手关上了灯,室内霎那间一片漆黑,只有蛋糕上的几个纤细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芒,在室内随着沈奚莹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她闭上眼睛,双手握在胸前,“我也没什么自己想要的,毕竟我想要的,家里都给我了。我就希望我哥哥,沈奚铎...”
唯一一个没有围过来给她庆生,坐在远处沙发上的沈奚铎忽然被cue,他深陷黑暗之中,映着遥远的烛光抬起头,看向正在许愿的沈奚莹。
“希望他能快跟嫂嫂和...”
她的嘴忽然被人捂住,她“呜呜”地发出几声叫喊,挣脱开身后的手,猛地转身,看着捂住她嘴的妈妈,“妈你干什么,我许愿呢!你吓死我了!”
赵璀瞪她一眼,“许愿出来就不灵了,你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沈奚莹一怔,“好像真的是呢。妈,还是你懂,”她做了个抱拳的姿势,“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如今我莹某人也体会到了!”
赵璀照着她脑袋给了一下,“犊子,赶紧切蛋糕跟你朋友分!”
唱完了生日歌,季敛悄悄从围着的一大伙人中退出来,走到沙发旁边,踹了一脚沈奚铎的腿,“你不是每年都得给你妹妹送礼物吗,今年不送了?”
“今年没空,”他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今下午,我跟万晰见面了,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季敛挨着他坐下,倒了杯水自己喝光,“怎么了,这么魂不守舍的?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换了个人似的。”
沈奚铎把许愿的事情给季敛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一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叙述这种事情。
季敛听了也蒙了,半晌起身就走,沈奚铎问,“你做什么?”
季敛回过头来,“我去跟沈奚莹的蛋糕许个愿。”
又疯了一个。
季敛被他拽着坐了回去,他侧身看了看沈奚铎的表情,晦暗不明,面庞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他不敢幸灾乐祸,拍了拍他的背,“哥,你考虑考虑我上次的话吧,我其实回家仔细回味了一下,觉得我那句话的特别有水平。”
“哪句?”
季敛清了清嗓子,正色复述一遍,“你想想万一哪天你破产了,就剩那一块肉,她愿意给你,多感人,惊天地泣鬼神么这不是?”
他问,“哥,有没有被我点通?”
沈奚铎就知道指望不上这个憨批,垂下眸子,“...没有。”
季敛恨铁不成钢,左手握拳狠狠在自己大腿上锤了一下,自己又疼得嗷嗷叫唤,半晌缓过来才,“哥,怜爱也是爱,你如果你破产了,身无分文,枝头凤凰一朝变天成了土鸡,无家可归四海为家,她会不会怜爱你?”
他又,“我还是那句话,没有咒你破产的意思。”
沈奚铎嗤笑,“你想让我骗她?”
他连逼她见一面都舍不得。
季敛诱导他,“这怎么是骗?这是善意的谎言,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她对你到底有没有那么喜欢吗,那么如果她知道你家道中落,过的日子和以前天壤地别,她会满眼不屑把你踩到地底下去,还是愿意以她现在的能力去拉你一把?”他抬起头来对上沈奚铎的目光,“哥,你不好奇吗?到时候无论是什么结果,都有答案了。”
他垂着眸,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季敛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动容了。
他接着,“哥,或许把她放在你的位置上,她就会变成你。相对的,你就会明白她的感受了。”
这句话是动沈奚铎心底防线的钥匙。
两个人之间的位置反转,心态或许也会无意间颠倒过来。这样确实更有利于他们相互理解。
这正是他想要的,也是两人需要的。
如果她愿意的话。
万晰是第二天下午临天黑的时候,接到沈奚莹电话的。
她语气急躁,十句话恨不得凑成一句话,隔着电话万晰都想象得出她焦急的表情。
“嫂子,我家里破产了,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今下午,我哥要去海边走走...嫂子你,他会不会去跳海啊?”
万晰一愣,费了好一会才消化了她话里的内容,心里像是□□在倒计时,每一秒划过的滴滴声都敲在她耳边,她震惊又慌乱,却只会捏着手机不知道做什么。
“...真的假的?”
她脑子转动起来,“不会吧,冬天咱们这的海边都被围住了,他跳不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服力,压了压嗓音,“你放心啊,你哥不会想不开的。”
沈奚铎也不像是那种人啊。
“...啊,”没想到她这么理性,沈奚莹一时语塞,只好干巴巴地,“那也挺危险,你快去看看吧要不。”
万晰拗不过她,何况她想到沈家人要是从别墅那边过来也确实挺远,她新买的公寓到海边也就是十分钟的事,去一趟就去一趟,也不耽误什么。
冬天的海边冷得人肌骨冰凉,海风又大,呼呼得往衣领的缝隙里钻,吹得人脑子里嗡嗡作响,要不是万晰早有准备,拿抓夹挽了头发,头发早就像海藻一样绕着脑袋飘扬了。
海水都被人为地围起来,万晰也不懂是为什么,好在海边这时候也没什么人,但凡有个人影都能被找到。
她沿着马路往前走,边走边往四周寻找里沈奚铎的身影,果不其然在沙滩前的台阶上看到了环保胳膊站在那里的沈奚铎。
这地方是沈奚莹挑的,她特意挑了一个十分好找的地方,就等万晰发现。
万晰被风吹得睁不开的眼睛遥遥地在大道上锁定了目标,直直跑了过去,不顾如刀子般锋利的冷风从她脸上划过,跑到他身后拍他两下。
“你在这儿干什么,海边的风好大。”
沈奚铎的身形一顿,回过身来,看上去有几分颓然,眼底划过一丝惊喜,面上淡淡一笑,“就是随便走走,你怎么来了?”
“莹莹你在这儿散心呢,让我过来看看。”
他的短发也让海风刮得凌乱无比,给他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落寞,他双眸轻垂,眼神有几分空洞和彷徨的无措,只淡淡扫过她一眼,又转头看向海面。
...好像还真有那么点破产了的样子?
万晰知道,沈奚铎这人从到大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却并不是那种遇到点儿击就承受不住的人,但凡露出这样无助孤寂的神情,肯定是碰上什么大事了。
万晰决定当一回他的知心姐姐,“那个...你跟我碰到什么事儿了,你现在是个什么想法?我给你开解开解。”
无实物表演,开始。
沈奚铎微微仰起头,感受着海风顺着脖颈滑上面部的凉意,吐了口气,“能有什么事,破产罢了,”他轻笑了声,“人之常情。”
...破产可不像是人之常情。
可万晰倒真没想到他这么看得开,跟沈奚莹电话里的多少有点出入。
“我还以为你现在心情很抑郁呢,莹莹让我开导开导你,”一阵海风呼啸过来,万晰拢了拢衣领,“我看你这样也不像需要开导的啊,要没什么事我给你个车回去,”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在冰冷的寒风中颤抖着伸出手拍了拍他,“没事,我报销。”
沈奚铎听了她的话,陷入了两秒钟的沉思。
让她开导开导自己?
拿错剧本了?好那重来。
他面朝大海,任由海边湿润的空气浸潮了他的眼眶,几条红血丝愈发明显,他的声音带上沙哑,“话是这么,心里的难受是言语道不明的。”
万晰被他突如其来的悲伤搞得一怔,随后愣愣地点点头,“啊,好啊,那...”她仔细思考了一下,“那我请你吃个晚饭吧,饿了吧?”
“我吃过了,”沈奚铎的回答几乎是下意识的,随后他立即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这么,于是改口,“临出门前,吃了两块压缩饼干...”
看给孩子可怜的。
万晰的同情心此时此刻极度泛滥,她看着沈奚铎消沉的脸庞叹了口气,总觉得他这才一天就瘦了不少,整个人看着也没什么精气神,病恹恹的。
她拽拽他的袖子,“走吧,吃点饭去。”
她开手机沈奚铎pp,上面显示当前需要排队等候297人。
她站在原地冻得跺了跺脚,朝手心哈了口气搓了搓,才想起来自己挎包里有副手套,她拿出来戴上,恹恹回头问,“不到车,怎么办?”
沈奚铎风衣的一角被风吹起来,又被缓缓放下,风比刚才已经了很多,他额角的碎发贴在眉眼周边,轻吐出的气息都化成一条白雾。
“那边,有共享电动车。”
......不是吧,又来?
万晰没有回答,沉默两秒钟,毅然决然地摘下粉色的手套递给他,“给,别冻着了。”
他却不接,仍环抱着胳膊看她,半晌道,“你还不会骑吗?”
他忽然来这么一句,万晰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他现在应该是破产落魄公子的形象,他都这样了,就不要嘲笑自己会不会骑电动车了吧?
她讪讪一笑,“...啊是,还不太会。”
沈奚铎朝马路对面抬抬下巴,然后自己朝着那边走了过去,万晰明白他的意思,后脚跟上。
他走到一排共享电动车边上,拍了拍最近那一辆的座椅,“来,学。”
万晰有些退缩了,她一直觉得电动车这东西,头顶上也不像汽车似的有个罩,万一磕磕碰碰,都没个挡着的东西,怪吓人的。
她讪笑摇摇头,瞎编了个理由,“电动车...太快了...”
沈奚铎嗤笑,“你连开车都会了,还嫌电动车快?”
“到处都是驾校啊,你见过开驾校教开机动车的,见过有开班教骑电动车的吗?”
有理有据,万晰觉得这回答太妙了。
沈奚铎却拖长了音调极慵懒地“哦——”了声,“我教,五十一节课,一节课一个时。”
四下无人的大路上连辆过往的车辆的影子都见不着,他这句话不但没有被海浪带走,反而在空旷的街道上更显得清晰分明。
...她现在开始相信沈奚铎是真的破产了。
她本来想拒绝的,她又不想学骑电动车,这大冬天的,沿着海骑车,是怕自己脑子还冻得不够清醒吗?
可她看看沈奚铎的表情,没有半分像开玩笑的意思,眼底就差写着认真俩字,她才恍然发觉,面前这是一个面临着破产危机的年轻男人,曾经的家财万贯一夜间烟消云散,他从枝头凤凰一下子失势成了地上的泥土。
出来凭自己的技能挣点钱,本生意,她支持一下也没什么。
毕竟,她现在有钱啊!
她本着自己穷苦大众出身的良心,问道,“那我一下子多报几节课能优惠吗?”
沈奚铎掀起眸子扫她一眼,随后拿出手机照着车上的二维码扫了一下,几秒钟后,车子“叮咚”一声开锁。
他,“我扫码,你上课的车费我出,算优惠吗?”
她从这里骑到他家别墅恐怕都用不了十块钱。
...算了,她不跟他计较,她可是来安慰他的,那就他什么是什么吧。
反正她也不缺这点钱了!
“行,季老师,那咱们开始上课吧。”
沈奚铎指挥着她十分笨拙得把车子从一排车子里推到了马路上,冲好了方向,沈奚铎像模像样地走到她手边,指导了几句后,“右手一拧就行了,这些车限速,不会很快。”
万晰得令,心里默数着三,二,一。
然后仍在原地没有动。
沈奚铎问,“你在做什么?”
她,“老师,我还是不敢。”
也许是这声老师叫到沈奚铎心里去了,他轻笑了声,坐到她身后的座位上去,双手拢住她伸到前面,右手覆在她握住车把的右手上。
隔着厚厚的手套,她感觉不到他手上的温度,却一瞬间觉得手心发热,他的手不是轻轻地覆在上面,而是稍微用力地抓住她的手,朝下一转。
“啊!!!”
她身下的电动车飞一样地跑了出去,她毫无准备地吓了一跳,一边叫了一声一边试图松手来让车子停下,可沈奚铎的手牢牢握着她,她只能眼看着自己朝前飞驰而去,毫无办法。
眼看到了临转弯的地方,她身子不自觉地朝后缩,不敢动也不敢回头,“沈奚铎!!你快转弯啊!!”
沈奚铎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上,“你手臂一转不就行了。”
她全身都吓得不敢动,就等着沈奚铎去帮她拐过去,可眼看马上就要撞到墙上了,身后的男人却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她闭上眼——啊不对!不能闭眼!
她一狠心,右胳膊肘朝前一用力,车头被她拐到了左边去。
她看着眼前恢复笔直的大路,难以置信的缓了几秒钟,微微偏头朝向沈奚铎,“哎你看到没,我拐弯了哎!”
她回过头才恍然发现沈奚铎的手早就不在她右手上了,而且——她会骑电动车了!而且超稳!
她问,“你感觉怎么样?”
沈奚铎,“好像有点冷。”
她点点头,“你的对,”她忽然又朝下转动了下车把,“那我骑快一点,咱们赶紧到了就不冷了!”
他觉得耳边呼啸的风声更大了。
万晰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喜悦来形容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一下子被点通,学会一样东西的快感了,冲破天灵盖的茅塞顿开的感觉从她心底转着圈儿地翻涌上来,她竟然觉得这刚刚还刀削一样的风刮在脸上都没那么冷了。
再凉再激烈的风,都比不过她此时在四下无人的大马路上沿着海飞快的骑电动车的兴奋和激动。
骑车就是快,坐公交车绕一圈到商业街都要半个时,她十五分钟不到就把沈奚铎带到了。
在岩城这样的大都市里,这个时候还不算晚,商业街的店铺都灯火通明,她挑了家平价自助火锅店。
她挑这家店是有含义的,首先就是火锅,代表了温暖,也表达出她内心的热情好客,谁吃了心里不暖洋洋的呢?
其次就是平价,她希望沈奚铎能明白,过日子并不是像他以前那样买东西连标签都不看一下,这样的低价自助火锅,也许比他去吃的高级餐厅还要有气氛呢。
真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用心良苦呢,万晰默默地想。
她拿菜品的时候还特意没有拿牛肉,算是弥补上次因为自己无知犯下的错。
她竟然有一瞬间觉得恍惚,两人明明前几天还相对无言,在校门口的饭馆前尴尬相视,今天见面时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可以放下那些顾及去安慰他,他也没有旧事重提,两人好像回到了从前一样。
平静又美好,只是好像位置互换了一样,之前是他事事都照顾她,如今成了她觉得自己有了要关怀他的义务。
她拿着餐盘回了桌上,喜滋滋地邀功,“你看哦,我没有拿牛肉,我记得你不爱吃牛肉呢,所以特意没有拿。”
沈奚铎坐在嘈杂喧嚣的火锅店里好像与整个周边环境都分割开一样,四处的闹哄哄的人群都与他无关,他像被拉上了一层透明的幕布,躲在沉静之中听不到别人的热闹。
他的眼神太过镇定自若,与她的喜形于色完全相反,以至于万晰一瞬间觉得自己不该带他来这样的地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落魄的破产贵公子就算一朝变成了土鸡,也不该是跟她以前过的日子一样吧。
她讪讪收回邀功时伸出来的手,捋了捋身后的衣服坐在座位上。
沈奚铎十分顺手地拿起盘中的食材倒进已经煮开的汤里,眉眼间全是坦然,“你能记得这个,我觉得很欣慰。”
他的回答给了万晰鼓励,万晰一下子把自己记着的东西全都抖搂出来邀功,“我可不只记得这个呢,我还记得你不爱吃辣,不爱吃香菜,不爱吃芹菜和香菇...”她抬眼一笑,“你以前老觉得我不太在乎你吧,其实我记得很清楚,你看咱们家里自己做菜的时候,我就从来没做过这些...有时候偶尔不知道那么一两个,比如牛肉,我会接着就记住的...”
她叽里呱啦了这么多,到了沈奚铎耳朵里只剩了四个字。
咱们家里。
火锅的汤上呼呼地冒着白色的热气,牛油锅和菌菇锅一红一白对比鲜明,表面的一层在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她在自己的对面,藏在白色雾气之后,脸上洋溢着笑,叽里咕噜地个不停,似是在炫耀,在邀功。
他觉得火锅的热气被吸进了肺里,顺着血液流淌到全身四肢百骸,捏着筷子的指尖都被传输到。
她终于把话完,他轻笑,“那之前,是我错怪你了。”
万晰把杏鲍菇片下进锅里,大手一挥,“没事啦,今天咱们不这个,你吃得开心就好了,这个我给你下在菌菇汤里,上次去你家见阿姨的时候,我记得你一直在吃那盘杏鲍菇呢。”
沈奚铎的心脏跳动着把那股感动的暖流冲破全身,他的指尖发麻,为了掩饰什么似的拿公筷夹了片煮好的肉给她。
别问,问就是感动。
一顿饭吃得万晰肚子鼓鼓的,她看沈奚铎也吃得差不多了,随手擦了擦滴在桌子上的汤,“我送你回去吧?骑电动车送你!”
到这,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现在住哪儿?”
她也不懂破产是一个什么流程,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住在原来的地方,还是要四海为家。
沈奚铎听到这个问题的一霎那想到了许多种回答,最终选择了最危险的那一个,“你现在住哪儿?”
她一时摸不清他问这句话的含义,模棱两可地回答他,“嗯...反正就是不住在原来的公寓了。”
他点点头,“走。”他转头顺着火锅店的窗户看了看外面,“大街上挺冷的。”
他这话的,就好像今晚不去万晰那,他就要睡大街上一样。
万晰迟疑了一下,“你确定吗?”
沈奚铎垂眸理了理衣领,“嗯,从这回我公寓...”他及时改口,“从这回公园有点远。”
万晰惊恐地抬头,“你住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