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抽签解签,观音灵验。
善男信女祈福求愿还有一种被普罗大众接受的方式,池墨愿称之为概率统计学+积极心理学双重加持产生的多巴胺快乐。
去广济寺后山要出三门殿庙门,途径罗汉堂门口,几棵粉樱花灿如霞,株株都有三人环抱粗细,花枝错落有致,每朵绽放的花蕾都馥郁着天赐的美丽。
罗汉堂正殿供奉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殿内香火缭绕,钟声如磬,殿门外面有庙里的老僧给排队的香客解签。
樱花树下,男男女女双手合十,有往树梢挂写着寓意美好的玻璃风铃,有静默观花的,有做着夸张动作拍照的……
一时之间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风拂花枝,下起漫天的樱花雨。
池墨看过上野、奈良的樱花,异域他乡樱花开得极为盛大,可到底隔着太平洋海水的冷峭,再美丽的俳句也没有华国古体诗的风雅。
有女孩子和男友站在树下拍照,女孩剪着可爱的齐刘海,满脸胶原蛋白,粉颊两个浅浅梨涡。
白色裙摆飘飞,池墨相册存储春樱的绚丽,樱吹雪落,春风沉醉的艳阳天,久违的诗意让她迷醉。
不过池墨也只沉醉了几分钟,就被这里的游客认出来。手里揣回兜里,火速从这里离开。
樱花树下面有条踩出来的路,池墨戴上墨镜认准那里走。不巧的是匆忙迈步,挂在花枝的一个玻璃风铃被她头发带走,叮铃铃一阵清脆的坠地,碎成玻璃渣。
池墨摘下墨镜回头看,恰好是刚才那对情侣挂上去的。
女孩听到声音往池墨这里看,青春的脸蛋刷地白了。
池墨很抱歉,有人在周围吹口哨,喊池墨的名字。
女孩蹲下,捡起地面的玻璃渣,紧紧握住粉色的纸签,池墨注意到签条上面画了两个爱心,字体不同的两个名字。
女孩收好纸签,对池墨伸出来的胳膊不予理睬。
显然是被她的破坏气到了。
池墨非常能理解,“对不起,如果可以的话,我赔你给。”
女孩往后退了一步,有些灰心,“不用了。”
池墨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叫住女孩男友。女孩却拉走男友,不给池墨任何眼神。
池墨看着他们离开,心里有些闷。
两人是顺着樱花树下的路走的,池墨追上他们,刚好有道篱笆和身后的罗汉堂隔开,那些认出池墨的人才没有继续追过来。
池墨态度诚恳地表达歉意,让女孩给个电话。女孩男友跃跃欲试,女孩扯住他袖口,“其实也不算特别大的事,只不过我和衡哥第一次来广济寺玩,那个风铃也是我第一次挂,就是有点遗憾而已。”
池墨疯狂点头。
女孩最后一句补了刀子:“阿姨也年轻过对吧,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缺,有情饮水就能饱;有钱了什么都缺,缺清风,缺凉雾,缺眸里的月,绕指的柔。”
“阿姨要是慢些,我的风铃就不会碎,有些情绪就在刹那,过了就旧了。”
女孩完,拉着男友走掉。
池墨懵逼当场,这是遇到叛逆少女,还是黑带八段的节奏?
路尽头有片野湖,湖面似刚磨的镜面,池墨借着湖面反光端详五官,喊她阿姨?
池墨想起女孩上衣的校徽,勾起唇角:“孩儿,阿姐才不会和你计较。”
做足心理建设后,池墨迈步走向沿湖路,那里直通广济寺后山墓地。
脚尖刚抬出去,背后传来冷到极致的声音,“你对着树桩在低语什么?”
池墨微一抬头,差点撞上被园林看护锯掉半截的大树。
“连总。”池墨夸张地朝连修珩挥了挥手,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走还是停。
连修珩高大的身躯迈过她,朝竹林深处的上山路走,池墨赶紧跟上。
池墨摸不准连修珩是尾随还是跟踪,来这里是散步还是饭后溜食,或者给以后和沙玉贞幽会踩点……总之想了很多种可能性,可询问的话挤到嘴边,被他陷在幽暗竹影里的背给挡了回去。
几分钟后,两人登上济山。
广济寺北山公墓就在济山南麓,海拔两百六十七米,池墨记得很清楚,那年母亲骨灰归葬这里,她曾问料理母亲后事的舅舅。
舅妈不明不白了一句,“你以后不用爬太高,只要数登山的阶梯,够了五千级台阶,你就找到荔春的墓地,要我这里冷飕飕的,煞气太重,老太太偏好,墨呀,你这里好不好?”
墓穴铲进最后一捧土,她换算舅妈的数字,以后只要爬两百六十七米,她就能和母亲见面。
风吹乱头发,连修珩停在当年路过的山毛榉树底下。
池墨往另一边的野蔷薇丛走,连修珩叫住她,她以为他看够了山上风景准备下山,便:“那棵树往下走有条铺好的石子路,比上山的路好走的多。”
“在哪里?”连修珩睨着池墨,眼眸深如刚走过的潭水。
池墨给他指路,“就在你后面,那垄苇草下去就能看见。”
连修珩向池墨走来,擦过她肩的时候,和池墨看着相反的方向,“我是指你母亲的墓地。”
池墨愣怔,脚底像刚被钉子钉住,她转过来和连修珩看着同一个方向。
沿着野蔷薇落篱往北走,墓园入口的白石落入池墨眼眸,最高的山丘就是母亲安眠的地方。
“连总,那里还有一段路,而且很不好走……”能跟她走到这里,显然也是去她母亲的墓园。
连修珩断她的话,“那里对吗?”
池墨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母亲墓地旁边的两棵梨花花开雪白,她点点头,“对的,果园下面就是。”
连修珩瞥了眼池墨,牵起挡住路的藤蔓,池墨抬脚跨过长了尖刺的藤蔓,了句谢谢。
从她离开北京回到海城陪在连修珩身边算起,这些年来他都没陪她祭拜过一次母亲。
池墨也不计较这些,连修珩是谁?是杀伐冷酷的商界阎罗,是她触及不到的夜空月亮,是难以抵达的迦南美地。
她和他之间隔着星河宇宙,她从没有在他身上期待过什么,她心底的痛又怎么会妄想他的抚慰。
将一切都葬在海底,才是她最安全的存活手册。
连修珩的喜和怒常人难以揣测,陪他多年她也只不过是笼中的雀鸟,和他平等对视,毫无保留地对话,简直是天方夜谭。
也许他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又或者找到了新乐子,在想法儿消遣她。
池墨想到这些,皮肤上顿时长满砂砾般的密密麻麻疙瘩。
荒芜的草地,刚攀上落篱还没有蓓蕾的蔷薇,沿着山脊向北蔓延当界山的铁丝网,以及头顶刚飘来的灰云……
缤纷只在人间烟火,灰烬都留在眼前的断垣残壁。
绿漆剥落铁丝网的另一端,寒鸦扑棱着翅羽飞往松柏林深处,山风吹得眼眸发涩,母亲墓地的梨花比雪还要白。
池远山和母亲是双胎龙凤,池墨五岁的时候问外婆,舅舅为什么当哥哥,外婆回答:池家的男孩没那么娇贵,女孩子要育成花儿,娇滴滴的好看。
母亲安眠在梨花树下,墓碑上的笑容永恒在她最耀目的时刻。
池墨想起那年和母亲登台唱《梨花白》,她扮丫头,母亲唱青衣。
把个东风误
迟来的燕子登重楼
落雨花疏
等情郎到渡口
月白了梢头
……
母亲艺名落棃,粤剧名伶李晚梨的关门弟子。外婆痴迷曲艺,母亲自耳濡目染,五岁就拜在李晚梨门下学粤剧。
李晚梨德高望重,带徒弟只有一个要求:迷戏。
那时的池家算不上多富贵,外公白手起家,留学东洋回国后创办了造纸厂。后来借着时代大潮,跻身机械制作行业,给日企外资供用模具和零件。
母亲有很多的选择可以安稳富足地过一生,外婆见她学戏辛苦,劝她和舅舅出国读书。
母亲当着李晚梨的面对外婆:你们都我有唱戏的天赋,你们又算剥夺天赋,我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后来母亲红遍南国,深河两岸,岛屿中央,街头巷尾,母亲唱过的戏,录制的曲儿都成为一时风靡。
墓碑前有新的花束,漂亮的果篮和糖果盒子。这些都是母亲生前荣耀的见证。
池墨记得有一回给母亲扫墓,遇见来看母亲的戏迷。
一对老夫妇,丈夫拄着拐杖,妻子捧着鲜艳的百合。
“她喜欢落棃老师,不愿意离家太远,我就留在这里,落棃老师唱到哪里,我们跟到哪里。”
“一辈子都过去了。”
“孩子,一辈子就过去了。”
池墨听得动容,等擦干眼泪,老夫妻献给母亲的花悄然绽放,她心间的落雪融成溪流。
池墨心翼翼将母亲戏迷留下的东西规整到旁边,放上进山前买的鲜花。
一束鸢尾,一束玫瑰。
山风渐起,吹乱池墨头发。她跪地,泪眼模糊。
燃烧的纸化成灰烬,带的琼浆蒸腾成雾气,愿亡灵喜乐,愿这世间再没有辜负。
池墨弯腰,额头叩拜冰凉的水泥抹面,如果母亲此生有被辜负,一定是眼前这万丈春光。
春色妒佳人,红颜易波折。
母亲就像头顶的花枝,棠梨春,瀛洲雨。哪怕已遇风暴海啸,母亲总是将她最美的一面留给戏台,留给喜欢她的人群。
那是池墨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带她来面前的果园采摘新桃。
广济寺的水蜜桃冠绝深城,又大又甜,皮薄如纸,啜到嘴唇,甜了炎夏。
桃园很大,里面也种着梨树和其他果树。梨子手掌大,没到成熟的时候,她和母亲躲猫猫,藏进了梨树林。
她往林子里的木屋走,遇到了一家五口。
他们坐在镶着花边的野餐布上吃东西,大一点的女孩子梳着马尾,表情高冷坐在他们对面拿画板画画,和池墨一般个头的女孩子在爸爸怀里撒娇,最的男孩子端着水枪向闯进领地的池墨滋水。
“你是哪个野孩子?”沙家大姐放下笔刷,和男孩抓住她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