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云州之战(中)【剧情章】
太傅深深叹了口气,“若是你果真执意要坑杀那十二万兵卒,那老夫,只得以死进谏了。”
林寂素日里温润的远山眉此刻看上去几分寒冽。
“殿下眼里的戾气太多了。”太傅捏着膝盖上的一点伤痛,好像并不在意整整十六年的囚牢之苦,声音还是那么平淡,“眼眶里戾气过甚,便有许多东西,再入不得眼。”
“太傅此言差矣。”
林寂眼底被逼出一点薄红,看着昔日恩师满身的病痛此刻竟难以言语,“正因我眼底有这满心戾气,今时今日,我才能救出太傅,并站在太傅面前。”
“太傅囿困牢狱十数载,可知这外头冬去春来。早已不是当年景象。”
林寂眼神凝住,紧接着眼睛微微眯起,这让他看上去像一只蛰伏在灌木丛中的狼,沉默地窥伺着什么。良久,才道,“太傅,今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太傅看着眼前身形颀长的太子殿下。
只觉得和幼年时候,规规矩矩坐在玄木案上写字的稚童相去甚远。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天下早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对于太傅而言,他始终相信阿珩还是当年那个秉性和顺,目光纯善的太子殿下。
“孩子,你五岁那年我就过,你一定会是一个最好的帝王。君王需要杀伐的气魄,也需要明辨是非的眼睛,更需要一颗宽厚仁善的心。”
“气魄能让你不为奸佞所害,眼睛能让你知才用才,而仁善的心,能够保你在那个位置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这些,都必须要足够聪明,才能做到。”
林寂似乎知道他想什么。
下巴微微抬着,眼神逐渐沉下去。
“你很聪明。”
“但是,太聪明了,你从魏恭恂身上学来的不择段,阴狠毒辣,的确能够帮你重归帝位。但是以后呢。是,你是皇帝。你可以杀一切你想杀的人只要你能痛快。十二万人算什么,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是握握着二十万兵权曾经归属于魏恭恂的裴寒亭,你想要他们全部死在南境,只要动动脑筋,也总有办法做到。你可以诛心,可以杀伐,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地扫清前路上一切障碍,因为你够聪明,且有段。”
“但是这样沾满鲜血的皇位,你坐得稳吗。”
“天下人又何辜,十六年前为了魏恭恂的狼子野心流离失所,十六年后又要因你的怒火再一次苦痛折磨。”
林寂指骨分明的还捻着茶壶柄,没一会儿,桌上的茶水滚了。
先倒了一杯给太傅。
热气氤氲着他的指尖,却暖不了他的眼神。
“他们不战而降。让整座金陵城陷入炼狱,将我父皇杀死在病榻之上,将我母后逼得从九重浮屠塔上自尽身亡,金陵城多少性命枉死。为将者不忠,十万也好二十万也罢,难道不该死吗。”
他的声音很轻。
但是出来的话却教人彻骨地寒。
“太傅教父皇的时候,也曾这样谆谆教导吧。”
他眼底的不甘和愤恨不断地往上迸射而出,似一道流光划过漆黑的天际,很快又隐没在暗色中,“父皇是个仁君。但是,太傅看看他当年死得有多惨。他应该怎么也想不到,魏恭恂会借着我母后亲炖的药膳给他下毒,教他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在外领兵打仗,当了都尉又想做副将,做了副将又想当将军,当了将军——便还看上了皇帝的位置。只要我登上了帝位,只要是姓魏的,全部都要极刑处死,一个也别想逃脱。”
“魏功恂自己就是谋反得的皇位,故而这十六年来,最怕人谋反——可是你看,他拦得住你吗。”
幸而如今云州十二万兵将尚未被灭,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否则,太傅只能以死谢罪,怪他没教养好曾经的太子。
太傅知道那仇怨太深重,太沉郁。
萧珩的记性好,看过的东西,经历过的事情,承受过的痛苦,一点也不会忘记。
那些痛苦积攒在他的心里,就像是一滩腐臭溃烂的臭泥,渐渐填满他的骨血。
更可怕的是。
裴寒亭前几日来信,提醒他,他这位昔日的爱徒日后极有可能祸乱天下。
他想当皇帝。
他想夺回他自己的东西,可他满身戾气怒火滔天。
“你魏恭恂可怕,但你比他——”
“更可怕。”
让他不至于走出那最后一步,跌入那无底的深渊里。
在他做出更大的无法挽回的错事之前,他必须用尽全力将这个孩子再悬崖边紧紧拉住。
“你看看你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魏恭恂是个武将出身,只知道打仗。但你还能任意摆布朝臣。插朝堂政令,以权谋私。官宦相争之势,懂得拿兵权为饵,惹得金陵城里内斗不休。可以算计人心践踏正道,可以蔑视朝堂选拔贤良的科举,以私权制约私权。甚至撩拨朝臣关系,调运州府兵马,私吞那西境上万流民救命的税钱只是为了制造一场虚假的叛乱——”
太傅字字珠玑。苍白的须发不停抖动。
“黎民百姓,无辜弱者,在你眼里不过只是一群蝼蚁罢了。”
“你的心里,全部都被仇恨塞得满满的。可还瞧见一点点光亮。”
林寂鸦羽一般的长睫垂下,盖住眼底灰暗又破碎的光芒。
“这样的你,是没办法明辨是非的。”
林寂却在笑。
“是非有用。”
“魏恭恂能当皇帝?”
是所有人背叛了他,把他推入了深渊,为什么他不能肆意痛快地报复回去,他隐忍蛰伏这么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全天下辜负了他的人付出代价。
凭什么忍。
“是非就是,余家该死,魏家也该死,那本该护卫金陵城外关隘的十二万兵马,更该死!”
“没有什么十二万兵马!”
太傅高扬着声音,“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吗!”
“云州城,当年根本就是一座空城!”
这句话太过突然,饶是林寂也禁不住愣在原地。
一时间根本参透不了其中的深意。
紧接着踉跄两步。
空城,怎么可能会是空城。
魏恭恂新朝甫一登基便给余家人十二万兵权,过了,当时云州就是有十二万兵马的。
因余家不战而降。
故而尽数赐给余家。
怎么可能,是座空城。
“余镇钦当年只是一个郡守,纵然守着要塞,可云州城外的三万兵马是西境州府所属,怎更妄谈所谓的坐拥十二万兵马!当年魏恭恂谋反,余郡守当年下错了一个军令,将云州城的兵马调去了南境支援,却不想魏恭恂声东击西。云州有天险却无兵可守,这才是当年魏恭恂得以长驱直入的真正原因!”
“魏恭恂他是一个谋反的人,你以为他做那些腌臜事的时候就不知道,天底下的人会有多恨他吗。”
魏恭恂此人。
一贯是最喜诛心。
“那份仇恨摧枯拉朽,他想坐稳金陵城里的皇位,他想要前朝旧臣闭嘴臣服,他想要天下悠悠众口被堵住。”
“总是需要一个挡箭的铁盾,来将这些足以让人抽骨剥皮的仇恨尽数挡在他的皇位之下。”
“没有什么,比近在咫尺的背叛,更令人憎恨。”
话音刚落的那个瞬间。
林寂忽然之间想到很多从前从未推敲过的细节。
自打他认得了余洛,住进了余府。他就总觉得宣平侯府里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这其中最违和的。
便是云南王裴寒亭的态度。
是的。
当时的他从未想过。
为什么裴寒亭,会想要和余家缔结姻亲呢。
一个是苦战三年都不退的忠烈。
一个是不战而降,任由战火蔓延到金陵的贼人。
裴寒亭那么看不上不择段的人。
为什么却偏能对余家青睐有加。
甚至还在魏闻绪退了余洛的婚事后,深夜前来想要拉一段两姓姻缘。
林寂始终淡薄的脸色难得地生出些许苍白。
此事云南王裴氏一定知情,阿洛还在南境。
心口像是陡然被针刺痛,“如果余家当年守的是座空城,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要平白替魏恭恂担这诸多仇恨?!他为什么不。”
“自然是为了那十二万兵权。有能者必须握权——高居上位者必须有能且有德,底下人这么多年才能安平和顺!”
太傅看着林寂惶然的模样,摇摇头道,“对于余镇钦而言,那十二万兵权与其分给魏恭恂的旧部,不如攥死在他里。魏恭恂需要一只替罪羊,他便当这只羊,余郡守不似裴寒亭过刚易折,他能从一个郡守一跃成为握实权军侯,甚至有本事能制衡魏恭恂,你以为他的心思就不多吗。”
“金陵城里的口诛笔伐,要不了他命。他替魏恭恂承受着金陵城里前朝势力的反噬,千夫所指换来位极人臣,这便是他的聪明——金陵城里的人越恨他,魏恭恂便越是保他,如此一来,他里的兵权便越稳固。”
“殿下是痛,金陵城是曾沦为炼狱,可是,当年的事情对于王公贵族也好,平民百姓也罢,那都是灭顶之灾啊,握权柄者还有一点伺报复的会,可是那些无力反抗的人呢,他们只能无力地死去。面对魏恭恂这样狠毒绝情的人,斗得头破血流只能加剧内耗,故而只能制衡。裴家撑了三年最终降了,为的是南境的太平安和。余家与虎谋皮在金陵城举步维艰也要得到十二万兵权,为的是云州和西境的安宁。可是,他们在魏恭恂里难得维系了十几年的平和,殿下却轻而易举地可以狠心打破,只是为了能登高位,洗血仇——殿下这么做,只会远良臣,寒民心!”
“他们苦,但他们知道,有人更苦。那就是那些随波逐流,甚至死了都无人知晓的——泱泱百姓啊。”
门扉推开,林寂有些失神地坐在那古木长椅上。
“殿下难道以为,您是因为够狠,所以今时今日,才有会夺回这个皇位吗。”太傅眼神伸出一只枯瘦的,颤颤巍巍地握住了林寂的右。
温暖自掌心传递而来。
“我”
“不是的。”
太傅眼神温润,就像当年安抚那个四五岁的孩子一样,在他背上摩挲着,像是要把自己坚定的心意传递给眼前这个孩子。
“是因为魏恭恂够狠,所以,你才能有会夺回这个皇位。天下公允,自在人心啊。”
太傅灰白的眼里似乎透着些晶莹。
他似乎能感觉到,曾经他如此喜欢的那个孩子——也许早就在十六年前葬在了金陵城里,从未走出来。
“殿下,您的父皇仁德一生,最后却还不是被魏恭恂所杀,一切都是枉然。”
“不是的。”
“正因为陛下政绩清明,才为天下选拔了真正的忠诚良将,在魏恭恂这样心狠又聪明的叛臣的谋反中仍旧保存实权,护佑生灵。也正是天下人心的制约,魏恭恂才不得不放二十万兵权归于南境而不动,因为金陵城里群臣的怨恨,魏恭恂才不得不始终将余家捧上高位,封皇后,予兵权,赐侯爵!”
林寂眼睛一点点透着殷红。
可是脸色是苍白如雪,黑鸦一般的睫羽垂下。
将中一盏热茶握到冰凉。
“那些脆弱却无辜的人,他们的死,他们的苦,有可能直接消散在某一座城池,某一处山野,某一隅荒漠,安静得无人可知。”
“你只能看见身居高位者的狂笑。”
“可还能听见,那些被裹挟在上位者的斗争中无力反抗的弱者,缥缈却无人肯听的哭声呢。”
几点春雨打在窗阁上,噼啪做响。
直到了四月多,金陵城里的寒冬才算过去。
门庭外被修剪砍断的树木,那光秃秃的断口处年轮一圈又一圈,终于长出新蘖。
***
云州城。
山城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将林间树叶洗得干净青翠。
阿洛本来午后醒了。
但是外头的雨太大,他没法子出门再去采果子。
而且,已经被围困整整十二日。
山上的野果和新长出的荠菜和木莲也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就算是合着米汤煮汤羹,也已经喂不饱城中人的肚子了。
就连百姓家的鸡鸭。
最近也都不再生蛋,甚至已经被饿得受不住地宰杀了。
那就——
再睡一下把。
睡着了就不饿了。
余洛躺在床上,入夜以后被阿姐推醒,“你今天没吃东西吗。”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汤,里头飘着几颗刚挖出的荠菜,“来,把这个喝了。”
“阿姐要打仗,你吃吧。”
余洛攥着被子翻了个身,“再过两天,最多三天,裴家的援军就到了。”
“阿姐,那个时候,一切就能好起来了,对不对。”
余泱端着那碗只加了半个鸡蛋的汤羹,忽然觉得沉重无比。
可是阿洛却忽然哭了起来,他尽力让自己不去看那碗鸡蛋汤,但是鼻尖却总是忍不住能嗅到那香甜的味道。
带着一点哭腔地声抱怨。
“可是,我已经十二天没有吃过肉了。我真的好饿,阿姐”
“他们怎么还不来啊。”
余泱将鸡蛋汤放在桌上,转身去找了父亲。
余镇钦似乎并不意外余泱的到来,他问:“找我什么事。”
“父亲,开城门吧。”
余镇钦抬眼,“你是想救泽儿和祖母,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断粮太久了,本来就只能撑三五日,如今是第十二天,算得上老天庇佑,但已是强弩之末了。云州城——真的撑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有大片的人饿死的。”
“百姓饿,将士也饿,眼下这个时分,那你觉得是开了门战死的人多,还是关着门饿死的人多。”
余镇钦不置可否,展开了云州城的地图。
余泱眼神坚毅,透着明晃晃的光芒。
上提着一柄灯火,靠近了余镇钦面前的地图:“我有把握,即便开门也能再拖三天。不贪心,不恋战,但是必须把三十里外截下的那五千石粮草抢回来。”
“你可知外头人把粮草截断在这么个不近不远的位置,就是诱你去截呢。”余镇钦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定,似乎内心也斟酌此事已久。
“开门。”
余泱紧紧握住腰边的佩剑,“父亲,相信我的判断,我会把粮草截回来——这样坐以待毙不行。如今,已经是不得不出的时候。”
余镇钦垂眸,望着中的地图,指尖越过几处山坳,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若有所思。
“任何事情都是有风险的,但是,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云州城。”余泱显然注意到了父亲的目光,眼神也落在那几处山坳上,“我有五成把握,请让我出城一试。”
“好。”
余镇钦看着女儿笃定的眼神,指尖在其中一处稍稍点拨一下:“多多注意此处。若是未塌山,便是一条截粮草的近路。但是云州城已经下了两日半的春雨,不知山坳的湖水有没有淹没这一段。此条路能不能走,端看天意。叫个人连夜去探一下,若此路通,便领着骑兵去截,不通,便只能等。”
原来父亲也已经在斟酌截粮草的事情。
余泱取过地图,仔细看过,发觉此路果真是极近,且山路料峭——没有哪个地方的马比云州城里养出来的更会爬满是泥泞的山路,就连马蹄子的铁钉,都是带着印褶的。
为了省余存不多的灯油。
余泱最后再看一眼地形图,默记在了心间。
“好,父亲,我这便去了。”
愿天意,能护佑她这一次。
让她截下那救命的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