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云州之战(下)
漆黑的夜路里,余泱带领着一队兵马,穿梭在树林的径中。
身后的粮草堆里还藏着被她一刀劈昏的兄长,和昏迷的祖母。
余泱的披风还盖在祖母身上,丝毫不敢懈怠。
她自在这云州城内城外策马游玩,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山林里的径和近路,即便是不看地图,即便是在夜雨漫天没有星光的黑夜。
她也能准确地找出回城的路。
身后的追兵紧咬着不放,犹在一里之外。
马上拖着粮草,走不快。
再这样下去,抵达云州城之前,她会先被追上。
“粮草先行,余下的人跟我断后!”
距离拉近至三百米,再缩短,将会是普通能达到的距离,余泱听声辩位,果断地下了军令,马儿一绕至一处山崖拐角紧紧一勒缰绳。
“粮草先行,余下的人跟我断后!”
唰地抽出腰侧的刀刃。
雨水淅沥,打湿身上沉重的戎装。
余泱的剑法奇好,选在这种狭隘的路径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是追上的骑兵还好阻碍,守粮草的五千精兵很快就会全部赶到。只能稍加拖延,不能恋战。
瞅准的时,余泱带着剩下的人马不得不走近道。
便是父亲一开始指出的那条近路山道。
很危险。
因为来时未下雨,而现如今逼近深夜,雨水渐大。
那条路途径山坳的湖泊,又绕经一片陡峭的山崖。
余泱行马至湖泊前,果然因为雨水,漫过了原来的径,幸而水还不深,刚好没过马蹄。她记得路的弯曲形状,否则夜里一片漆黑,路又藏在水中,还真不容易辨别出来,“跟紧了,别踩错。”
马蹄溅起水花,淌过路后再骑行半刻钟便到了山崖下。
远远看去,路还未被流土截断。
可策马走近时,她能感觉到地面已经湿透得全是泥泞。
快要塌了。
她扫视着看着那断崖,现在没有回头路可走。
抬眼看着渐大的雨势,她狠狠抽了一马鞭,只能赌一把,“骑快一点,这里马上就会塌。”
短短一里路,却惊险得教人心都悬起来。
就在她领着那几百精兵完全通过断崖下径时,身后轰然一声。
山体滑坡了。
整座断崖上的泥土纷纷滚落,将身后不远的路截断。
只要再慢一点点,他们就会全部掩埋在黄土之下。
劫后余生的将士们眼中惊恐未散,忽然间又意识到,路被截死了,追兵也就过不来了,挖开这半里的烂泥开路至少得费一日的功夫。
太幸运了。
顿时又欣喜若狂。
得救了。
“走,回城。”
余泱一拽缰绳,扬起被雨水打湿的马鞭,继续朝前疾驰而去。
粮草比余泱更早回来。
余洛终于吃上了一碗实实在在的米饭,而不是粥和米汤。虽然没有肉,但是他已经开心得不行。
之前阿姐放在桌案上的鸡蛋汤还在,他就着那香碰碰的汤第一次把肚子填得饱饱的,“阿姐呢。”
父亲吃着白米饭,没有作声。
“她不来吃饭吗。好不容易有米饭了”
余洛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云州是山城,不种稻子的。哪里忽然多出来的粮食。
“爹爹?”
“食不言寝不语。”余镇钦将碗里的半块鸡蛋夹到了余洛的碗中,“吃吧。”
就算他反应再慢,现在也察觉到了不对。
他:“姐姐去开城门了吗。这粮草哪里来的,爹爹,阿姐呢——”
站起身来,眼前的饭菜顿时索然无味。
眼睛忽然红了,“阿姐是不是回不来了,她是不是回不来了。”
余镇钦拿着筷子,默不作声的态度让余洛更加惊慌。
外头瓢泼夜雨,黑漆漆的看不到一点星光。
就在他心悸得觉得眼前一片片发黑,连下腹都开始沉甸甸地疼起来的时候,一双湿漉漉的推开了房门。
余镇钦始终僵直的背脊终于放软,“回来了。”
“嗯。”余泱脱去两肩上的铁片,搭放在屏风上。
余洛像是死里逃生一样忽然放开声恸哭起来,扑进了姐姐的怀中,“姐姐,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一直不回来,我和阿爹一直在等你”
凑近了才问道她满身的血腥气。
“阿姐你受伤了,怎么这么多血!”
余洛看着一掌的鲜血,旁边的余镇钦脸色也变了,立刻放下碗筷过来查看,“泱儿,伤到哪儿了。”
余泱无所谓地笑笑,“哦,回来的路上正好碰到一头鹿,顺便猎了扛回来,多废了点时间。”
余泱解下臂上的铁甲,又将头盔取下。
“你们还有闲心去追鹿?没有追兵吗。”余镇钦问。
“嘿。”
余泱似乎心情非常好,也不管满身满的血,又去外头将半条鹿腿取下来,直接丢在余洛的脚底下,吓得余洛连退好几步。
“来也是运气好,我本来还以为要死在路上。”她仰头喝了两口水,难得如此开心,眼睛里亮晶晶,对父亲解释道,“结果我走了那条险要的径,刚一过山崖下,整座崖就塌了半边,直接截断了追兵,我算过时辰,绕路追来至少得多费两个时辰。且这雨这么大,那湖泊积满了水,那五千精兵一时间还退不去,真是有意思极了!”
“我本来想直接回来,结果路上竟然遇到一头鹿。那哪儿能让它跑了。”
余泱难得露出这种孩子一般的笑意,看得余镇钦眼底都多了几分柔和。
“我追了它两里路,可算抓住。剩下的我拖去给城里的百姓一人分一点。还吩咐炖了一大锅汤给今夜守城的将士吃,解解乏。”
用力将地上的那半条腿踢了一脚,笑盈盈看着弟弟,“阿洛,不是十二天没吃肉了吗。喏,阿姐给你带肉回来了。”
但是余镇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一些。
“父亲可是在担心祖母和兄长。”
余泱咧开嘴,“他们没有被杀,且正好被安置在粮草附近,幸而今日伸不见五指,我偷袭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哥哥和祖母已经跟着粮草押回来了,诶,你们没人发现粮草堆里有人吗?”
余泱百密一疏,竟忘了告诉拖粮草的将士,粮草堆里有祖母和哥哥。
赶紧又打开门知会外头人一声,顺便她看了祖母脖子上的伤,伤得不算重,且不知为何竟然已经被人包扎好了。
教人去将鹿腿烤了,又问父亲,“你,他们是怎么回事。”
“想下,最后却又不忍。”
余镇钦摇摇头,“色厉内荏罢了。不过,也幸而他们及时收。”
“阿洛,当着你阿姐的面,跟我解释一下。你身上的玉佩哪儿来的。”
余镇钦切了一块热腾腾的鹿肉,慢悠悠地问。
啊。玉佩。
余洛赶紧摸了摸身上,发现那块随身的玉佩的确是不见了。
“什么玉佩。”
余泱看到余洛一脸慌张,“很要紧吗。”
“要紧。”
余镇钦将玉佩掏了出来,悬在二人面前,“这么要紧的玉佩,你刚来云州城去客栈里洗个澡,就丢里头不要了?”
什么。
那个时候就不见了吗。
林寂还了这枚玉佩得好好收着的,不然他会死。
啊,不对,他应该死不了。那肯定是他糊弄自己的话。
余洛一时间脑子乱糟糟的,伸去把余镇钦里的玉佩拿回来。不知道该不该把林寂的事情出来。
“你出来,我不杀他。”余镇钦像是听到了他心里头的话,“清楚一点,不要结巴。”
“他,他”余洛忽然紧张了。
“了别结巴。”
闭紧了嘴,余洛调整了一下,又看到阿姐点点头,这才鼓起勇气,“是,是我认识的人交给我的。”
“认识的人。很熟吗。”余镇钦看他慎重地把玉佩收回怀中,问,“你知道这玉佩主人的身份。”
“没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余洛一下捂住那玉佩,把头摇成拨浪鼓。
余泱一脸好笑,“阿洛,你要是被俘了,千万别落在我里。”
余镇钦看着余洛的反应,加了一筷子鹿肉到余洛碗里,“是前朝那位是吧。”
“不是。是沈棹雪的哦不,不对,是”
余洛脑子瞬间打了结。
他不想出林寂,他怕爹爹杀他。
但是他又不太会撒谎。
“哦,本朝的那位你也见过了,姓沈?”余镇钦抬挠了挠眉心,“听,云南王属意那位沈家公子,阿洛对这两人怎么看。”
啊,这种问题为什么要问我啊。
余洛斟酌着怎么比较好。
“我也觉得沈公子好像比林哥哥好一点”
“哦,另一个姓林是吧。”余镇钦挑着眉头,脸色看上去依然是冷冰冰的,很威严的样子。
“啊,不是”
余洛捂住了脸,却听到了阿姐在旁边的的笑声。
可阿姐只笑了两声,忽然收住了,反问,“林?哪个林?”
两道目光都落在了余洛身上。
他顿时觉得碗里的肉都不香了。
招架不住。
他放下筷子,“我,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了别结巴。”余镇钦拿筷子点了点他盘子里的肉,“再吃点,一会儿要打起来了。”
“打什么。”
余洛又懵了。
“打仗啊。”余镇钦见这位儿子不多,往日里都是他祖母管着,好几年都没看过的,没成想时候看着乖戾,长大了竟然是这么个性子。
又好气又好笑。
也不知道是像谁。
“父亲的意思是,他们会夜攻。”
“你把他们粮草盗了,眼看着能守到后日等来援军。明天一定会破釜沉舟攻打城门,所以,今天多吃点,存点力气。”余镇钦又往余泱碗里放了一块肉,“应该是黎明时分,你一会儿赶紧去睡两个时辰。”
“好。”
余泱表情慎重地点了点头。
“阿爹,那枚玉佩的主人是谁。”余泱问。
“呵,一个前朝太子,一个本朝太子。”余镇钦扫了一眼旁边脸色煞白的儿子,“你里拿的,是哪位殿下的玉佩。”
余洛不肯了。
到了凌晨的时候,果真外头的人来攻城了,是硬攻,声势浩大,余洛听着那动静心口砰砰乱跳,虽然知道云州城的生死可能就定在今日,很危险。
但是逃避也没有用。
他躲在城搂石墙后,远远地看见底下乌泱泱一片人群。
这得有多少人啊。
余洛皱着眉头,心跳得更厉害。
他知道,城门马上就要被攻破了。正在紧张时候,不知为何,城楼下忽然退兵了,就像是潮水散去一般,随着晨起的光辉,击鼓声停下,兵马也后退在二里地后。
远远地,阿洛趴在城门墙上,似乎看到临阵前有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寂。
日出的金芒洒在他身上。
余洛缩在城门上,看到为首的二人似乎在交谈什么。
没一会儿,大军退得更远。
余洛不敢靠太近,余镇钦却把他抓了过来,指着林寂问,“那个是给你玉佩的人吗。”
“阿爹,他们为什么,好像要绕过云州。”余泱一时间似乎想不明白里头的缘由,“流民叛乱,不是冲着我们云州城来的吗。”
余镇钦摸着腰间的佩剑,迎着朝阳,像是在斟酌着什么。
“他们的目的不是云州城,是金陵城。但是要破金陵最好的路径便是云州,如若绕远,云州城易守难攻,随时能截断他们的去路。”
余镇钦看上去严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阿洛觉得他话轻飘飘的,像是带着点笑。
“他们敢绕路,是算准了,我们不会出阻拦。”
余镇钦又问儿子,“阿洛,你到底认不认得出来。他是不是那位姓林的。”
“我”
余洛不知如何答。
他忽然有点怕父亲杀了林寂。
“算了。”
余镇钦不再问他,反而是将人撑着腰,将他拽到了自己站立的石桩上。这样阿洛整个人高出一截便可轻易被对方看到。
余镇钦看到不远处那个玄色披风的年轻人原本已经策马转身要随着大军离开,可是看向城楼的方向后,陡然又拉住了缰绳。
像是定住了一般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边上人拽了一下,也没拽走。
“是他。”
余镇钦笃定地道,“阿洛,你姐姐,这姓林的是你心上人。那他喜欢你吗。”
啊,姐姐什么时候的。
余洛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
喜欢我吗。
我也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我啊。
余镇钦低头余光看着他,似是有些忖度。
没一会儿,那人竟敢独自策马靠近云州城门,好似也不担心被一箭射杀似的,似乎是想走近一些。旁边的宋遮似乎极力劝阻,却没能拉住他。
兵马也不敢走远了。
远远地守在林寂身后。
“父亲,要放箭吗。”余泱知道了那人的身份,此刻便异常警觉,取出箭篓里一支搭上弓弦。
“射一支也可以。五成力,别瞄要害。”
话音未落,一箭飞射而去。
林寂竟抬握住那支箭,咔嚓一声折断在心。
“十成。”余镇钦又道。
余泱将弓箭拉如满月,一箭飞射而出,快如闪电劈开天空。
林寂稍稍侧身,那箭正擦着他耳边掠过,离着半寸,分毫不多让。
身不错。
余镇钦和余泱二人言谈轻松,却把余洛下了个半死,他扶着城墙问,“阿爹,阿爹,你在干什么啊。”
“去。下去个人,问问这位萧公子愿不愿意进城。”
余泱皱眉,不可能会愿意的吧。
但是看着父亲有些笃定的眼神,只能扬教人下去问。
“告诉他,我可以为他打开一线城门,但是,只能他一个人进来。如果他要走,我也不会阻拦。”
“要他自己选。”
余洛一时间紧张起来,伸拽住了父亲的袖子,“阿,阿爹,你是要杀他吗。”
怎么感觉这种选择性的问题似曾相识。
余洛挠挠头,没想起来曾经什么时候发生过,心里头一慌,那肯定不能进来啊,进来了死了怎么办。
毕竟杀了他,裴家就可以顺利扶持沈棹雪继位啊。
阿爹是打算帮裴家一把,直接把林寂给杀了吗。
但是很快,城口下的人给出了林寂的回复。
“他,愿意。”
余洛站得不久,腿却有些僵了。
看到那人一步步登上城楼,脸色白得如宣纸一般。先是看着余侯爷稍稍行了礼,然后才隔着一点距离看着余洛。
脚步好像有点发虚。
语气很轻地问他。
“阿洛,你怎么不在南境。”
“你在云州做什么。”
余洛看不懂余镇钦和林寂之间微妙的氛围,看到林寂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答。
只把自己胸口的玉佩掏出来,放回林寂里。
忽然哭了。
“对不起——”
“你要我把玉佩收好,但是,但是我洗个澡落在客栈了”
“然后,然后就被我阿爹发现了。”
余洛好像很难过,眼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掉,他拽着林寂的,“林哥哥,你不要杀人了好不好,你不要杀他们了,他们都是好人”
又哽咽了一下,拉了拉余镇钦的袖子。
“阿爹,你不要杀他。他不当太子了,不争太子位了,你们让沈公子去当太子吧,但是不要杀他好不好”
林寂发觉那只拽着自己腕的十分纤细。
才看到余洛整个人瘦了一圈,那只好像稍微握紧一点就会断了。
他知道宋遮想要把云州整座城给耗死在里头,从一开始就是断了粮草的。
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更青白几分,连指尖都发着颤,“阿洛,你这些天吃了东西没有。”
才半个月不见。
那个金陵城里曾经娇气又明媚的公子,就熬成了眼前这副令人心疼的枯瘦模样。
“吃了。”
余洛用力地抹眼泪,抽抽噎噎。
林寂没有做声,捏着他的腕给他把脉。
还好脉象是平稳的。
指尖没有颤得那么厉害,抬给阿洛擦着眼角的泪水。
他万万没想过阿洛会在云州。
他以为他被裴家人藏在了南境。
云州被困了多久。
林寂掐算着时间,应该是整整十三日。
将近半个月。
足以让一座没有存量的还养着重兵的山林孤城,饿殍遍野。
还好他还活着。
没有被活活饿死在云州城里。
简直是上天眷顾。
林寂将那一团清瘦的人抱在了怀里,又听到怀中人一样一样数出来,“吃了荠菜汤,杏果,还有米汤,还有木莲汤”
余洛的眼泪好多,像是怎么流都流不完一样,打湿了林寂半边衣襟。
“山上的果子都被我摘完了。”
“全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