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命定之人(叁) 那些你不曾说过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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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徒弟来了。”师衍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与远处的荀然对视。

    霎时,空气中如有两柄无形利刃铛铛相撞,横飞竖砍来回数个回合, 势要分出高下,商栀连忙挣脱出手, 原本想警告师衍的话也来不及,疾步走到荀然身前去拉他的手。

    “回去吧。”她挽着人想走。

    师衍已至元婴后期,如今荀然失去天枢之力,自然不能和往日那个杀人像碾死蚂蚁一样简单的他相比,她不确定师衍能否探出他身上隐藏的魔息。

    荀然没动, 他问:“你们在做什么, 师尊?”

    商栀:“我我差点摔地上,被他扶了一把, 你信吗?”

    他毫不犹豫:“我信。”

    但商栀还是看出了他脸上复杂的情绪, 不出是愠怒还是压抑的狂躁多一些,再在这地方待下去,恐怕仙盟道就会被他俩炸成光秃秃的一片, 到时候还得各派出资维修。

    她拉着人走了。

    没注意到那两人的目光交汇。

    回到淬玉堂后, 她掐诀亮了几盏灯, 又把这事详细地从头至尾了一遍, 最后表示以后见到师衍一定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防止他再作妖, 这才把人哄好。

    荀然自始至终也没有生过她的气,师衍不甘, 他又何尝不甘,商栀的天定姻缘不是他,而天枢之力已被彻底抵消自毁, 他无法像从前那样只消动动手指便可除去这个令他不爽的人。

    ……

    时辰一到,他漠然睁眼,穿衣起身。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商栀没有醒来的迹象,便给她捂好云被,神色如常地出了门。

    白衣道人伫立于一叶扁舟之上,冷月辉映,莽莽苍林墨叶婆娑,时不时传出春虫困兽的细微鸣声。潭影高处一抹黑影掠过,止于船尾。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师衍缓缓侧过身,半掀眼帘看他。

    荀然目光极冷,“本座岂是无能之辈,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师衍低笑一声,暗沉沉地道:“来这之前,我在藏书宝阁翻阅了最近翻新的卷轴,自二十年前到如今,有关你和商栀的内容补充了近半。”

    “所以?”他似乎没有什么耐心,嘴角却依然噙着一味不友好的笑意。

    他的压迫感没对师衍产生一丝威胁,这两个人,从某些方面来很相近。师衍道:“冥域观念开放,我不做评价,只是你迟早要扔下的东西,为何偏偏选她?”

    先前过,在冥域,道侣的更换速度很快,长则几年,短则一天,人心易变,魔修虽与仙域修士一样有着极长的寿元,却颇为自主,不爱了,爽快分手还能有下一个,不必耽误对方,苦了自己。

    “迟早,扔下的东西?”荀然语气听上去还算平静,“希望你指的不是商栀,否则,你会为你这句话付出代价。”

    师衍完全转了过来,他这才发现,那人手中持了一柄霜剑,如明镜般倒映弦月。

    “在你眼里,她不正是这样的存在吗。可与我而言,她是我的天定之人,我与她结合,自是要比你好上千倍万倍,我不知你用了什么方法强迫她与你成亲,但既然我知晓了,便不会坐视不理。”

    他提剑攻了上来,木舟顷刻向一侧疾速倾斜,金白灵气与赤黑魔气激撞出撼动湖面的气势,水波涟漪频频四散,空林鸟兽都被这强悍的气息逼得发不出丁点声响。剑气被骤起的疾风冲散,又重新迅速凝结化成新一波攻势,荀然眼中浑然是狂怒,上至面容下至衣摆都散发着戾气和杀意。

    眼看船身就要翻覆入湖,师衍先一起身落至湖心中亭,正欲斥出一掌,狂风之中遽然携裹着岸缘卷来的墨绿树叶,扰乱他的视线。

    下一刻,清冽匀长的剑尖目的明确地朝他右眼袭来,三寸之余,他迎击抵挡,心口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掌,直将他接连击退数丈。

    荀然左手握着浮影剑柄,冷冷地道:“你没资格揣测我与她的情意。”

    “那你有资格站在她身边吗?”

    对于师衍的修为来,这一掌虽强,却没到可将他至内伤的程度,他站定在浮桥上,看见荀然眉宇蹙起,道:“你什么意思?”

    师衍只了三个字:“南风馆。”

    仙门卷轴上补充关于荀然的内容,恰是他当初被水月门和问天宗折辱的历史,这一部分原先被两派故意隐瞒遮掩,维持名声,覆灭之后,一群人的陈年恩怨便被尽数展露出来。

    荀然持剑的手微微凝滞,右手非常明显地握起了拳。

    “能在南风馆混饭吃,取悦他人的手段自是常人无法比拟,商栀纯情温良,难免被花言巧语蒙骗,我很好奇……”师衍微微扬首,捏起一道诀,“你不觉得自己脏吗?”

    恰是他失神的片刻,灵刀势如破竹飞来,荀然猛然恢复清明,迅速侧首避过,“咚咚咚”三声,灵刀深深钉入亭柱。

    他眼尾有细的刀痕,鲜血从边缘淌了一条下来,徒增鬼魅。

    他没有接话,师衍横剑轰塌了湖亭,他从屋檐破顶而出,又扬手斥去一块厚重的八角顶盖,师衍反手将它劈成碎块噼里啪啦掉在桥上和水里。

    师衍清晰无比地道:“扪心自问,你配吗?”

    “你在亵渎她。”

    ……

    商栀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的人又不见了,就像一只神秘的狐狸。

    这只乐衷于披马甲的狐狸,经常一大早的不见人影,大部分时候是在给她做早餐,尤其是睡在冥域时,因为冥域的吃食实在是太过古怪,偶尔她看着那些锅里煮的不明物体,都会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这也能吃?”

    但他们昨天不是歇在青竹派吗?撇开红玉煮的像水一样稀的粥,其他东西还是很可口的。

    她在淬玉堂附近绕行一圈,路上碰见几批向她问好的弟子,随口问了两句,都不曾见过荀然。她想着在其他两峰找找看,要再找不着,就干脆去冥域。

    御伞到达青竹峰,商栀才忽然想起刚才她碰见的弟子们手腕上都结了一根彩线手环。结彩环是这个世界的七夕习俗,相传只要在七夕节戴上这东西,便能与心悦之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外廊下,郁清越正靠在栏椅上悠闲地编制着手环。

    商栀:“……掌门师兄,你竟然会编手环,震惊。”

    五颜六色的棉线被穿结成型,相互缠绕,他身旁玉盏里放置的一堆手环款式各色各样,有些还坠着玲珑物,煞是精致。

    “活的长,自然什么都会一些,这东西寓意不错,我们青竹派弟子当然要人手一个啦。”他将赤绿相间的碧玺珠穿进手环,端详片刻,点了点头,“这个好,可以给红玉。”

    “红玉情窦未开呢,戴这个做什么?”

    郁清越斜看她一眼,又拾起三根彩线接头,“这你就不懂了,彩环还有另一个寓意,有助于早日遇见命定之人结下良缘。”

    他像是想到什么,“起这个,师衍那件事如何了?我听叶蝉衣你们在仙盟道碰见了?”

    “是的。”商栀把仙盟道所遇之事阐述一通,刚完师衍故意将她绊倒时,玉珩君便怀抱几卷厚厚的典籍从青竹堂出来。

    “郁掌门,这几本我就先借走了,改日再……九畹?”玉珩君走到一半突然顿足,看见商栀,似是有些讶异,“你怎么在这?今日不是七夕吗,你怎么没和虚妄谷主在一块儿?”

    商栀顿了顿,道:“我找不着他。”

    身旁传来郁清越看透一切的低笑,“吃醋了吧。”

    商栀:“……”

    了解清楚后,玉珩君沉吟半晌,将她喊道一侧,“你手上不是他的名字?”

    商栀摇了摇头,又听他道:“情况特殊,不能纯粹以天道解释,师衍或许是原来那个商栀的命定之人,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他掐诀化出一盒香料交给她,“姻缘香我早年也炼过一些,只是极少用到,就被我收纳入阁了,你可以在虚妄谷主身上试试。”

    这时,恰有一阵穿山清风扑面而来,卷起玉盏内数根彩线,悠悠着旋飘落在她手心。郁清越状似惊讶道:“竟吹到师妹你那去了,真是奇怪。既然如此,那些就送你啦。”

    他投来一个别有深意的淡笑,“仙域不兴节日之风,不比人间热闹,往年七夕,弟子们都喜欢下界游玩,若有空闲,师妹也去看看吧。”

    ……

    沿路欢声笑语传入耳内,街边行人都在准备夜晚燃放的烟花,手巧的姑娘们用薄纸做着祈天灯,刻出各色各样的花型,静待今夜升空。

    商栀徐步走在凉城大街上,看着人间烟火气。

    方才她在冥域问遍三街,妖鬼魔修们都不曾见过荀然,就连梨花浮岛也没他的身影,无奈之下,她鬼使神差地回到凉城。当初便是在这里,她与狐郎君初遇。城郊还有一处篱笆院,她已经很久没回去看看了。

    院内有一棵梨树,几年不见,开得更加繁茂似雪了。

    树下落满一堆白花,盖在一个人身上,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在埋在了花堆里,看不清他的脸,也望不见他的服饰,只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垂在地上,像在阖眸浅睡。

    商栀走过去,在他身前蹲下,拨开落在他头上的白花,在他鼻梁上亲了一下,“醒来啦。”

    荀然没有睁眼,握住她手腕按在胸口,嗓音有些沙哑:“我有许多事,还未告诉过你。那是很肮脏黑暗的一段日子,以前你应该听过一些,只是没放在心上。”

    “触碰你的这只手,沾染过无数鲜血,剑是我拿的,人是我杀的,而你眼前这个人,也曾有一个低贱不堪的身份。”

    “那又怎样呢?”商栀扑过去,脸贴着他的肩,笑吟吟道,“那些你不曾过的,我都了解。”

    “你不该把那些经历作为横跨在我们之间的障碍,就像你的,没有什么比我更重要,对我来你又何尝不是呢?杀人也好,|倌也罢,我知晓的比你想象还要多,个中苦楚、纠葛、结局,我都明白。”

    她取出香料,倒在一片纯白花瓣上,掌心腾起灵火,隔着一层薄花将其燃化出四溢香气。

    “好的不信天命,又躲在这里独自郁闷,既然这样,那不如试一试,看看你的命定之人是不是我,如果出现了我的名字,我可是会惩罚你的。”

    天定姻缘,从古至今便只有一双人,这意味着旁人无法插足的至死不渝的爱。

    为了防止姻缘香传离千里,她谨慎地在屋四处布下结界阻隔香气,两个人都缄默不言,凝视着花瓣中一点一点燃烬的香草。

    直到灵火退去,手中只剩一堆齑粉,商栀道:“掀吧。”

    顺带拂开乱琼碎玉般的梨花,勾住他精绣着赤红回纹的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