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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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许是司劫出最后一句话时过于暗蔼的眸色,像是隐藏在潭水深处随时翻涌的巨兽,透过危机四伏的烟波,厉执意外被他问得一愣。

    “这江湖不是非黑即白,你我心知肚明。”便听司劫继续开口,字里行间中仿佛意有所指,但并没有深下去。见厉执似乎暂不会出手,钳制在他身后的力道突然松下来,看着他微微失神的目光又道,“他正逢年少,更事不多,难得行止由心,等以后入了世,多的是身不由己。”

    “……”厉执猛抬起眼,显然没料到他会出这样一番话。

    不过转念想了想,厉执冷哼一声:“他现在做这符合你们那些大道理的事情,你当然这么,改天他杀人如草,你还能是一样的辞?”

    沉默片晌,竟听司劫反问:“你呢?真有那一天,你会高兴么?”

    “……”厉执被问得顿了顿,冷笑道,“我有什么不乐意?我本来就是这种人。”

    “不会,”司劫随即笃定回答,“那我的话也不会变。”

    厉执惊讶看向他,与他仍然清明一尘不染的视线对上,心底隐隐犯了糊涂,想不出司劫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冷静过后再一番思索,才恍然想起,臭子原本就不常将心事表露出来,也从没向他主动要过什么,而他由于手脚的原因,一直没有同龄人愿意与他亲近,以往他都只字不提,每日只绕着他这个凶巴巴的爹转。如今怕是得知了他确实是他亲生,才胆敢捡人到家门口,明明被狠狠欺辱过,却还是愿意把吃的东西分给对方。

    这其中,也会有寂寞的成分在么?

    厉执思绪有些缥缈,脑中不由浮现出方才厉狗蛋与李二柱并排蹲在房檐下的模样,竟忽地与他心底两道相靠的身影重合,他不得不承认,其实相比愤怒,他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酸涩。

    “我不懂你的意思,”很快将这些情绪又压下去,厉执漠然对司劫道,“我就算不去管他,也不代表我赞同你的观点。”

    完,厉执转身便欲回去,却一动身才意识到,自己手臂仍被司劫拉着,而司劫竟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你放手!”他用力一扽,没好气地骂着,“别老他娘拉拉扯扯,下头连硬都硬不起来——”

    话音未落,厉执耳边风声骤起,转眼间再次被司劫扯到身前,这一次,二人姿势却有些猥琐,只有下面紧密贴合在一起。

    厉执愕然抬头,迎面对上司劫毫无表情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让他在那沉静的目光里捕捉到一闪即逝的炽烈。

    “……”喉咙发紧,厉执不敢相信地又感受半晌,口干舌燥道,“倒是能硬,但你果然憋太久,都不分时候——”

    “每次看到你的时候。”

    “啊?”

    司劫突然冒出的话让厉执微微诧异,然而张大的嘴巴还没闭上,怵人的触感不见,司劫已是淡淡放开他,看着他又不发一言。

    “……”

    厉执被他看得没来由一阵手足失措,奇怪的是,他这回分明不曾透出半分信香,却让厉执仍有种哪里被牵扯的失重感,虽然十分细微,但莫名惶惶不已。

    干脆不与司劫继续纠缠,厉执转身飞快跑了。

    边跑边想,岂止是硬,还比从前大,这谁不心动?

    习习凉风不断从耳畔吹过,厉执一路矫健穿梭回去,带起树梢泛黄的叶片,飞旋着落到乱蓬蓬的头顶,直到脸上温度终被吹散,他才又自在地落定。

    故意使了两声动静,厉执大步往门前走过去。

    那李二柱并不经常看到厉执,此刻也还没从失去双亲的恍惚中出来,倒是反应不大,直勾勾地抬了一下头,便再没动作。

    厉狗蛋却立刻起身,腿应是蹲麻了,踉跄几下,眼见厉执脸色不善地越过他直接进屋,急忙跟过去。

    厉执一屁股坐在炕上,顺势盘着一条腿,抱起胳膊不语。

    厉狗蛋仰头看他气鼓鼓的模样,自是知晓他不高兴,背起手,也不话,与他一起沉默相对着,只有背后搅紧的指尖泄露出内心的忐忑。

    等了许久,厉执忍不住斜眼瞪他,到底率先开了口。

    张嘴却是:“臭子,你有糖葫芦,都不先给我吃了?”

    “……”原本灰溜溜的眸子闪动,厉狗蛋惊讶眨眼,显然没料到厉执气的是这个。

    “过来给我看看还剩几个。”便听厉执又道。

    厉狗蛋背在身后的手下意识般伸出来,一直紧攥的糖葫芦棍上,哪里还有一颗糖葫芦。

    “你——”

    厉执刚要骂他,厉狗蛋扭头跑到灶台前,从上头拿过纸包,开之后,里面是一口未动的另一串。

    “道长给我和爹都买了。”他迅速着,颤颤巍巍递给厉执。

    “……”厉执有些噎住,“哦。”

    接过来,厉执憋闷地一口咬下来一个,眼见厉狗蛋视线又往门外飘,想了想,下地走出去。

    “李二柱,”厉执拿脚尖戳了蹲在门口的人一下,“你前晚哪去了?”

    他双亲惨死在床榻的时候,确实没看见他在屋内。

    只见李二柱意识似乎依然不太清楚,厉执问他好一会儿,他才蜷缩着讷讷开口:“有鬼……”

    厉执皱眉,正心你看到的鬼不是我吗,这时见李二柱应是想起什么可怕的画面,整个人蜷得更紧,本来要比厉狗蛋壮了两圈的身子缩成一团,脑袋陷进腿弯,便露出脖颈一条红色细绳。

    厉执眼尖地看到细绳上悬挂之物的一角,心下一动,一把扯出来。

    果然,上头挂的是两个不足半尺长,雕刻较为囫囵的木头人。

    李二柱抬起头,眼底的茫然无不透漏着这并不是他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但厉执此刻已然顾不上去注意他。

    因为他慢慢摩挲着掌心那木人的熟悉形态,心底已经确定,杀死李二柱爹娘的,应的确与九极教有关。

    “厉前辈,可是认得这东西?”

    蓦地,身后响起的声音让厉执脊背发冷,转过身,乍一映入眼底的,仍是对方腰间的紫皮葫芦。

    又是那神酒的曲锍。

    厉执几乎瞬时反应过来,曲锍是故意任由李二柱带着木头人到处跑,他一路跟着李二柱,只想看谁对那东西感兴趣。

    很明显,他也在这两日将村内每户人家听清楚,才能直接喊出厉执的姓氏。

    “没见过,”厉执不带丝毫犹豫地开口,好奇般将木头人往曲锍眼前晃了晃,“用来辟邪的?”

    “不是。”曲锍看了厉执片刻,没有从厉执脸上看出任何破绽,神色认真地摇摇头。

    “这是李家夫妇被害当晚,凶手留在这孩子身上的东西,”想不到他若有所思地,又继续给厉执解释起来,“我听总坛的师父们提过,九极教内的弟子死后,都要将尸体焚烧,烧尽一生杀孽,然后把这替代肉身的木人与骨灰一同埋起来,做为灵魂最终的依托,以求干干净净转世。”

    “……”厉执神态自若听他完,眨巴几下眼,挑眉啧啧两声,“难怪是魔教,死了屁事还这么多。”

    依旧不太习惯厉执的粗言粗语,曲锍尴尬地咳两声,想了想,又严肃道:“现在这本该不见天日的东西,却被挖出来,并且杀了两人,便正好留下两个,厉前辈武功卓绝,想来见识颇多,可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厉执一愣:“你们五派办事,问我一个身上有嫌疑又偷鸡摸狗的想法?”

    曲锍以为他还记恨他先前的事,急忙补充:“呃,昨日我误会前辈,多有冒犯,幸亏司掌门及时清缘由,还请前辈多多见谅。”

    厉执哑然瞪他,这么一看,发现这愣头愣脑的天乾竟有一点点意思。

    于是稍作思忖,厉执摸着下巴斜睨他:“我猜……”

    “你其实想见司掌门,听他的指点。”

    “……”曲锍朗目微动,未成想真被中了心思。

    只见他刚毅正直的脸上出现些许羞赧,抬手无意识挠挠头:“原本这等事的确不该劳驾司掌门,是我实在对司掌门敬仰已久,想着既是有幸在此地巧遇,便,便……”

    没能下去的话被厉执一阵笑声断,他早就看出来,眼前的天乾不是一般信任司劫,心觉好笑,乐得眼睛都眯起来,忽然往前凑过去。

    “兄弟,你这么崇拜他,想不想知道他私下里的秘密?”

    “什,什么?”曲锍近距离看厉执呲牙怪笑的模样,一时没把持住,信香扑了厉执满鼻子。

    “你控制一下,”厉执赶紧离他远一些,捏着鼻子道,“快把酒味收回去,我好悄悄告诉你,司掌门的亵裤是什么样式。”

    “咳咳咳咳……”

    曲锍顿时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向厉执疯狂眨眼。

    “嗤,你翻什么白眼?要不是看在你可爱我还不告诉你——”

    话音未落,厉执低下头,见厉狗蛋竟也在幅度地一下下拉扯他,眼皮一跳,猛地明白过来。

    他僵硬回头,司劫果真正立在他身后房瓦上,寒霜凛冽,居高临下看着他。